……倒没想过这么高的名次,可他同门师兄都中了第三名亚元,这位大才子,总不可能落了榜吧?
能住在叶家这小院儿的,大致都不是什么嫉贤妒能之人,此时看着倒比谢良钰本人还着急——他自己倒是站在那里,英俊的面容一片沉静,简直是大将之风。
小院中一下子前所未有地寂静下来,大家屏着呼吸静静等着,像是笃定会再有报子上门。
梅娘也焦灼地在后院走来走去,伸长了耳朵听前头的动静,虎子刚刚跑来跑去地跟她报信,她真心实意为前头那些人欣喜,可心里也愈发焦灼起来。
她甚至已经想到万一相公这次落了,定要好生安慰……呸呸呸,怎么能想这些不吉利的东西!
此时已近中午,太阳升到最高处,烈烈地烤着,虽是深秋,但秋老虎还厉害得很,大伙在太阳下站了一上午,不觉便出了一身的汗。
隐隐约约的,又听见巷口有热烈的锣鼓声响起来。
“不是吧?真还来??”
“听这声——比之前都大得很啊!”
“废话,这时候,肯定是解元郎的贺仪了,那能和之前一样嘛?”
“哎哎,朝这边来了!听着是朝这边来了!”
谢良钰稍微动了动,眼中也终于闪过一丝激动的神色。
真的是……
那盛大的声音渐渐近了,一行人披红挂绿,敲锣打鼓,高高簇拥着一块镶了金边的牌匾,再人群的注视中施施然而来。
为首的那位骑在高马上,远远便抱了拳,高声贺道:“恭喜安平谢老爷讳良钰,高中河东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院中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集中在谢良钰身上,他终于笑开来,迎上前去,接了那块威风凛凛的牌匾。
谢良钰这个解元郎的名字,在半天之内就传遍了咸名城。
原本他虽是小三元,毕竟档次还没有上来,而如今以第一名的成绩中了举,就有资格走进大佬们的视线范围之中了。
那天之后,各种酒会诗会的邀约就没有断过——谢氏族人也大多都在咸名,这下子都不用劳烦官府遣人上安平报喜,直接便是整个家族一起庆祝的喜事。
当然,就以河东省现在这个混乱的状态,一切都从简,能组织起考试就不错了,想再像和平年代那样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怕是有些不现实。
谢良钰倒不在意这个,他本来就是个穿越者,对原主的身份没那么多归属感,并不需要那些虚头巴脑的排场,倒是老族长颇有些遗憾。
谢家出了谢良钰这么个人才,本来是能在十里八乡都昂首挺胸一番的,可惜了,现在这战乱,大伙能顾上活着就不错,却没了往日的平安和热闹。
这日,谢良钰和叶审言一同参加诗会回来,与叶老、梅娘虎子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用了晚饭。
这个时代的师徒关系,比之父子关系也不差什么,相处这么久,他们早便不必像从前那样恪守礼节,梅娘的手艺好,大伙坐在一起吃,也显得热闹些。
叶老夹了一口小菜,笑眯眯地问道:“你们两个,近日里也该庆祝得差不多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上京啊?”
谢良钰和叶审言对视一眼,又看看梅娘,笑回道:“老师看呢?”
进京赶那春闱,确实是越早动身越好,一来是熟悉环境,二来,也能凑上一段安安静静不被打扰的复习时间,这就很重要了。
叶老提起这件事,果然有下文:“我在想,言儿与我出来这么久,也是该回家了。”
第92章
作为次年要应会试的举子,河东不是久留之地,谢良钰与老师说定,便很快回去与梅娘收拾东西,准备过段时间便一同上京。
——他现在不同于以往了,高中了解元,身份地位大大不同,便是遇上那些举人出身的官僚,也能平起平坐,就更不要说如今全靠他庇护的谢氏族人,那么一大家子都住在咸名,都是要一一安顿好的。
不过现在河东战乱,村民们的田产土地也都丢得七七八八,也没得投献,谢良钰倒不在意这个:他如今和宋大哥一家人合伙坐着生意,日日财源滚滚的,早不是先前那个家境贫寒的书生了。
白日里处理完氏族中的许多杂事,又与老族长深切恳谈了一番,他甚至急着前些日子谢常青来找他的事,便顺着将这事也提了提。
谢老族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事儿,大青在家里闹了不少时候,没想到竟闹到你跟前去了,实在是没规矩。”
谢良钰无奈道:“我倒没什么的,只是爷爷——我看大堂哥心里有主意的很,他也是个孝顺的,现在唯一能让他留下来的,就是担心你们这些长辈的境况,可他的心早在了外头,怕是不好拉回来。”
“谁说不是呢,”谢老族长道,“这孩子,从小就倔,你瞧,他还比你大些,如今都没成亲——问他为何也是不说,若说他有心上人了吧,可也从没见和哪家女子接触地近过,这,全没章程的,可如何是好。”
果然,说来说去,还是落在这一个娶妻生子上。
谢良钰:“这我也没问出来,不过我也给他说了,若想能在家人这儿得个准儿,他拖着不成家定是不成的,我见他似是也有些心动,您老还是别太担心了。”
谢老族长苦笑一声:“可见得还是要一门心思上外头去闯荡,不过若是能借此机会让他留个根,倒也不是坏事。”
谢良钰笑道:“是这个理儿,他那么犟的性子,长辈与他僵持不下,可他心里头就更强烈地想干点什么——我从前也有段儿时间这么混账的么,结了亲就不一样,有了娘子之后,男人考虑得总多些,便算是娘子也不能让他把心收住,总之在外头,对家里也多惦记着一份儿,自己也能小心些。”
老族长怅然地点点头,显然也是有些接受了他的这个说法。
“唉,族里头的小辈,若都能如你这般,我们可还有什么可愁的啊。”
这话不好接,谢良钰笑了笑,没说话。
老族长说了这话,自个儿也觉着有些可笑:“是我老头子痴心妄想了,咱谢家村出了一个你,也不知是哪头祖坟上冒了青烟,怎还敢奢求更多来着……”
他砸了砸嘴,也是颇为感叹:“时间过得好快,三郎啊,前些年你……那般模样,村里人明着不说,可心里头都为你……唉,也是世事弄人,谁成想,如今就变成了这样。”
谢良钰道:“想来也是诸位长辈帮携着,感动上苍了吧,孙儿能有如今这般光景,实在都赖叔伯婶娘们多年照料相帮,这是不敢忘的。”
“你是个好孩子,就是早年命运坎坷了些,”谢老族长慈爱地看着他,“也不知是如何害人的邪祟,竟耽误了你那些年——别说,那日你去家里找我,我见你眸正神清,便很是与别时不一样了。”
两人说起当年的那些事来,不禁都有些唏嘘感慨,这事如今说起来,是真的带上了些玄异色彩,若说当年老族长对谢良钰的说辞还是半信半疑,经过这许多事情之后,他却是再无半点怀疑了。
谢良钰从族长家里告辞出来,已经是夜幕低垂的时候,他仰头望了望天,今日天气晴朗,星星尤其多,此时的天空还不像后世那般,被人为的工业污染模糊了颜色,天上的星子亮得耀眼,密密麻麻地遍布着,好像微闪的眼睛一样。
回到家里,虎子已经睡下了,梅娘正在收拾铺盖,见他进来,温温柔柔地一笑。
“怎么样,族长那边,可都说明白了?”
谢良钰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当然,你相公出马,哪有办不成的事?”
梅娘笑笑,转身推了他一下:“德行。”
“还有,”梅娘忽然想起什么,又对他说道,“今天白天叶师兄来过一趟,见你不在,便让我带个话。”
“怎么了?”
“安平那边的战事稍缓了,”梅娘笑笑的,眉梢眼角都显得很喜悦,“明县令抗倭有功,今日怕是要高升,虽说调令还没下来,可我见他说得笃定,似是很肯定这事儿似的。”
谢良钰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明大人素来与老师家里亲善,他们之间的消息,定是做不得假的。”
“是啊,”梅娘也很高兴,“师兄还说,近来大人要来省城述职,他还说……大哥升了亲卫,这次约莫也是会一起来的。”
哟,谢良钰一笑,怪道这小妮子眼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原来是大舅哥要来了。
不过——谢良钰心里一动,今日自己不在,叶审言才只与梅娘说了这些事,可他亲自找上门来,应当不只是如此简单便罢的。
不然,两家日常同进同出,整日是见面的机会,又何至于亲自来找他一趟呢?
谢良钰心里有了计较,与梅娘洗漱睡下不提,第二日早早起来,便上了隔壁的老师家里去。
“山堂?”叶审言正在院子里晒书,一见他进门就笑了,“祖父还说你定是大早上便要登门的,我还不信,这样看来,果然还是他老人家更了解你了。”
谢良钰哈哈一笑:“你也想与老师相比吗?他老人家见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我那些个心思,在他心里都如明镜似的,可这心思深沉上你还不如我,更遑论与他相比了。”
“山堂这是说,为师老谋深算了?”
这儿话音没落,院子深处就想起了叶老慈祥的声音,谢良钰连忙转身,对徐徐走出的老师行了一礼。
“行了,也没多正经的样子,何必在这里装相,”叶老亲昵地笑骂了一句,“去帮言儿晒书,等晒完了都进来,老夫有话对你们说。”
谢良钰看了一眼叶审言,连忙应是。叶家院子里头仆从们来去匆匆的,看样子早已经忙碌起来,几大箱子的书分门别类地摆了一地,有几本还是他拜师之后一一默写出来的,谢良钰看看那几册簇新的字本,心中颇有些感慨。
不论他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因为什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所遇贵人们的帮助是决计忘不掉的。
而老师,就是他遇到的最大的贵人了。
谢良钰收敛了心思,认认真真地帮着叶审言给书卷分类:那些书有些是流传多年的孤本,有些是这两年新印的,年份不同,用墨不同,其纸张装订又各有不同,都各有各的晒法,这却需要他们两个爱书之人在旁盯着,那些仆役们多是给他们打打下手,却不好做主的。
叶家的藏书多,今日太阳又好,虽然只是晒一部分,可师兄弟两个人还是忙到了中午,直到叶老遣仆役叫他们进去吃些东西,这才直起了身。
叶审言捶捶酸痛的腰:“我可快不行了——祖父这是把我们当长工,哪有这么用人的?”
谢良钰笑着走过去,在他后腰上狠狠拍了一把。
叶审言“哎哟”一声差点跳起来。
“男人可不能说不行,”谢良钰挑了挑眉,“师兄,慎言啊。”
叶审言呆呆地眨了眨眼:“为、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谢良钰朗声一笑,“日后待你娶亲,便能明白了。”
叶审言:“……”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两人打闹间,便正在侧门出看见了带着谢虎过来的梅娘,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饭盒:现在叶家是有厨师做饭的,梅娘只做了些合口的小菜带过来,算是给几个爷们加个餐。
谢良钰一转身,灵活地躲过师兄的打闹,跑过去一把将弟弟抱了起来。
“哎呦喂,虎子最近又重了不少。”他近日里都在忙着学习应试的事,倒好久没与这个弟弟亲近,好在谢虎从小便放养长大的,平日里又有嫂子陪着,并不觉得孤单——甚至没了转性的大哥整日里盯着自己读书,他最近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哩。
“嫂子说,我这是身体健康,威武雄壮,”小孩儿昂了昂头,一副鼻孔朝天的嚣张气焰,“嫂子还说了,虎子要多吃饭,多长个,还要好好习武,千万不能像哥似的弱不禁风——”
谢良钰似笑非笑地看了不好意思的梅娘一眼:“合着你们俩每日在家里,便是这样编排我的,嗯?”
叶审言也走上前来,笑得唯恐天下不乱:“那怎么能叫编排,实话实说罢了吧……山堂啊,不是师兄说你……”
“您老人家可还是别说了,”谢良钰斜了他一眼,“那什么嘴里吐不出那什么牙来。”
“你……”
“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虎子大声接上,做了个鬼脸,居然还显得很是得意,“哥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
他又炫耀似的加了一句:“我最近有好好读书哦!”
叶审言:“……”
梅娘连忙拍拍小舅子的小屁股,杏目一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这小孩儿天不怕地不怕,可唯独就怕他这个嫂子,见嫂子这番表情,连忙吐了吐舌头,把脑袋埋进哥哥的胸前不说话了。
谢良钰简直笑得打跌,随着与老师一家愈发亲近,而且在这个时代愈发找到归属感,他促狭的本性也渐渐地露了出来,近来尤其爱打趣这个嘴笨的师兄,每每见他对自己一副想骂都不知道如何骂起的样子,心里便畅快得很。
没办法,他总不舍得对梅娘这般(主要还是打不过),便只能捡着老实人欺负了。
叶审言果然最后只得长长叹了口气,他总不能和个孩子计较,况且这事……便是他再愚笨,也知道是谁在故意使坏,只得气氛地瞪了谢良钰一眼,一甩袖子,当先往后院走去。
谢良钰仍抱着他弟弟,笑盈盈跟在后面,梅娘也在笑,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你总这般欺负师兄,也不怕老师知道了罚你。”
“怎会,”谢良钰挤挤眼睛,“我这是在教他人间险恶人情世故呢,老师高兴还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