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应命谢恩,皇帝摆手叫起,转眸看向明微,“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他这么大刺喇喇的问出来,明微便有也说不得有了,细品此话又有些不对,便只望他不语。皇帝也不含糊,但又交代襄王两句,就携她告了辞,由着襄王把两人送到车上,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背上,包裹麻草的促榆木轮子滚过地面,平稳而近乎没有声响。
“安心了没有?”皇帝环着她,懒懒靠在铺了貂皮的椅背上,一手在烧着银萝碳的火盆上笼着,一手去牵她袖子里的手,“才暖过来,可是又凉透了。”
见她不说话,便又道:“你甭怨我临时起意敲打他,我看他待吴氏伤心事小,待你意重才害命,没得这些年,心里头还惦念着,莫说朕是天子,就是普通人家的男人,也由不得旁人惦念自家婆娘。朕已经法外开恩了……”
明微觉得,喜儿成日絮絮叨叨自说自话与记吃不记打的毛病全是跟他学的,便容钰也肖他,由不得按了按眉心,“我几时说什么了?你叫我静静……”
皇帝一挑眉,“静什么?你有什么烦心的,但说与我便是……”
明微不理他,他便倾了倾身握住她的腰肢,凑近她耳边唤道:“明微?”
“离我远些。”温热的呼吸吹拂在耳边,明微但觉颈边一阵战栗,便不客气的伸手推他。
圣上闷声一笑,但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饧眼看看她,张嘴便咬住了她的唇瓣。
唇与唇相贴的温软濡湿,明微心口一颤,下意识的抬手去挡,只叫他握住手臂,毫不费力的掰了下来,虑及她身上有伤,只小心的压制在腰间。
几番相搏,明微毫无还手之力,只由得他启开了贝齿,喘息微微急促的攻城掠地,一面又含混笑道:“好卿卿,你吃了什么,恁甜的滋味儿……”
如是昏言昏语,只把明微气到,狠心把牙齿一合,咬在了他唇上。
圣上嘶了一声,吃痛放开她,眼见得她以帕掩唇、又气又恼的模样,端得心里又爱又疼,方要调笑,就听她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混?”
“混?”圣上一听就乐了,抬手拢了她笑,“你这话可要说清楚,我不过亲一亲你,怎么就混上了?”
“你……”明微气结,一甩手推开他背了身子,顿了一会儿,板了脸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圣上觉得哭笑不得。从前她心里藏着事儿,每每别别扭扭;后来就一闹这些年,别说亲近,他看她两眼都得思量思量;现在倒好,好容易她心甘情愿了,倒会直截了当的同他说不喜欢了。
他拧了拧眉,“朕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我没病!”明微差点跺脚。
“那怎么办?”他搭手在椅背上,懒洋洋往后靠在迎枕上,挑眉看了她一眼,“莫不朕后半辈子继续做和尚?”
明微面上热度未退,闻言又烧了一下,默了一会儿,方抬眼看他:“我只是不叫你像方才一样。”
皇帝审视她一会儿,嗤一声就笑了,愈笑愈不禁,最后待喜儿一样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满目笑意宠溺,连说行行,“听你的。手给我,我给你捂捂。”
明微狐疑的看他,却说不出来什么地方不对,只迟疑着把手递给了他。
“朕还能吃了你。”皇帝握住她迟迟递过的手,一脸的嫌弃嘲笑,但拍一拍身侧的位置,叫她靠过来,“过来歇一会子,我与你说说话。”
明微打量他两眼,顺势挨了过去,圣上抬臂搂了她。
天寒风冷,往日热闹的街道早早就空无一人,两侧门扉紧闭,一辆孤零零的马车从寂寥的街道匆匆驶过,谁也不知晓,里头岁月安然。
圣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她的头发,忽而低眸看了她一眼,“问你一桩事可行?”
明微挨在他身边,猫儿似的昏昏欲睡,闻言只微微的抬了抬脸,寻了他胸口更舒服一个位置靠着,漫不经心的应了句你说。
“得先说下……”他略微迟疑,“我就是问问,没旁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明微抬眼看她,“什么事儿?”
“我是想问你……”他摩挲她的脸颊,犹忖了一会儿才开口,“往日我那般待你,在你心里,是否把我看作蒙立一样?”
一样的逼迫她,一样的亏待她,那三言两语拼凑出的一段过往,每常他思及,恨不得一刀剁了蒙立的同时就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恐也与他无差,想到若不是他强加在她身上的一桩交易,怕她早也同离开蒙立一般,早就与他一刀两断。
她不晓得他是怎样的心,触及这桩往事默了一会儿,方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重新靠向他怀里,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问:“你在意么?”
皮囊色相,用以还债,她从没觉得因此她就与他有些什么,更没有为此负疚,却不知因何鬼使神差的就问出了这么一句。
“在意你心里有我没我。”圣上环紧她,满怀爱意的吻了吻她的发顶。一瞬又刮着她的鼻尖调笑:“你说有没有?嗯?”
明微但笑,孩子似的一囊鼻子,伸指勾了他的手指。
一时到养心殿,二个相携下车,尔然一个对望,亦能彼此会心,笑意盈面,只叫人不忍心前去打搅。
陆满福伺候他们进殿,与吴宗保相视一眼,候了片刻才上前回禀,皇后娘娘求见。
第99章 大结局
腊月天寒, 草木凋敝,皇帝嫌屋里寡淡,便下旨叫造办处进呈几株盆景。不料进了几回,他都嫌养得难看给退了回去, 明微瞧不下去,一早造办处再来送东西时便选了两株叫他留下,自个儿亲自操刀给他修剪。
打小养下的习惯,她是最拖不得事的人, 修了一半的珍珠黄杨, 因下晌两个出门搁下了,待得回来, 座都没落就拿了剪刀, 回眸见皇上跟着凑过来,便顺手支使他把枝干上横斜出来的一根枝条剪掉。
圣上瞧瞧在她手里变得枝叶疏落的老树桩, 一面动手一面笑道:“那日造办处的冯二祥送盆子过来,朕听他吹嘘,侍弄盆景的张春景养了五年才养出了这几枝子, 全耗在你手里了。”
明微仔仔细细的修剪枝干盘虬处生出的小枝小叶,头也不抬的搭他的话:“盘根露爪,这是块难得的好桩子, 没得你喜欢再给它再添几只脚, 那作甚还要叫他带回去?”说着乜他一眼, 眸中隐带狡黠。
皇帝咔嚓一声把那长长的枝条剪下来, 拿在手中一敲, 忍俊不禁:“你若有心,可为一弄臣尔。”
明微剜他一眼,但回头仔仔细细的把树干中生发出来的细小枝叶剔剪成数层平薄如削的云片状,顺着枝干盘虬斜上,苍劲古奇,宛然如画。
方回头笑问他如何,却听陆满福禀皇后来了,手下便蓦地一停,随后一撂剪子,勉强扯出个笑意:“我去瞧瞧喜儿同合惠……”
“明微——”他一把拽住了她,眸光定定,“没什么事,你不用避着。”
明微望他一眼,终究没有挪动脚步。
皇后嫁他十几年,头一回与他说话,他身边有个宫婢太监以外的旁人。
她向来觉得她待他没上过心,也不会妒忌谁,便这些年他为着李明微近乎疯魔,她心里也没有过半分波澜。直到此刻见得他把李明微带在身边,方才觉心头轻轻一梗,不过顷刻就笑了笑,“我来得不巧了。”
她蹲身与他请安,踩着花盆底站直了身子,目光在明微身上一掠而过,见她敛衽福身,方亲和而不失身份的说道:“才伤了没几日,怎么就起来了,不好好歇着?”
“回娘娘,没什么大碍了。”明微恭谨回话,便察觉掩在袖子底下的手指被他握在了手心。
他望向她,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纵他不把她当作李嫔,不要她避忌皇后,可只要皇后一日是皇后,她在她面前,就永远只是李嫔。
“朕问了罗从翰,叫她适当走动走动,倒还有利于恢复。”眼见得皇后还要再说什么,他一抚扳指,接了话头,“劳你挂心她。且说说你去园子里如何,太后可还好?”
劳她挂心?这是两个好的一个似的了,皇后自觉她也是何必,这么些年了,到这个时候计较这些,便一弯嘴角,利利落落的道:“太后一切都好,奴才去时正和长姊带着庄王福晋、老王妃摸牌,庄王福晋要走,她老人家好说歹说留下我摸了一下晌的牌。来时与我说,叫主子且不着急去接她,园子里没我们这些小辈们去闹,她倒还乐得逍遥一段日子。”
话不必说得太清,彼此晓得尽够。比方皇帝叫她去圆明园,不过同时吩咐了她派人去收拾香山静宜园的见心斋,再叫她告知太后,李嫔平日读书写字好静,又将将伤了身子,他打算将她送过去修养;比方说太后对这个结果满意,也不过说叫他们不必着急接她。
一场争执,匿于无形,或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朕省得了。”皇帝点头满意,“劳顿一天了,你跪安吧,朕忙完这两日再同你去园子里接太后回宫。”
他急着撵人,皇后也不在意,蹲安告退,抬眼瞧见明微纳福相送,不过一垂眼皮略了过去,退得两步,搭着嬷嬷的手去了。
眼见丫鬟卷帘送了他们出门,明微便离了他身边,自去拾了剪刀摆弄盆景,方剪下一片叶子便顿了手,头也不回的道:“方才……你我都不该。”
“明微……”圣上心中隐隐疼了一下,走过去轻轻拢了她的双手,“你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朕与皇后是怎么一番情形,不消我说,你总也看得清楚。我只告诉你,嫡妻尊荣,太子之位,甚至皇后母家满门显贵,该给的朕尽都给她了,朕自问事事对得起她,她所做的,我都已十倍百倍回报。我待你如何都不欠她,你更不欠她,要说欠,也只是我欠了你,倾我所有,也还不起一分半厘……”
“你不需自责。因我的心意,却叫你处于如斯境地……”他自嘲的摇了摇头,只不知才能叫她开怀,唯是喃喃说道:“莫说你泛酸,就是打我骂我,也是我该受的……”
明微心中一热,险些滚下泪来,只深深的埋进了他怀里,缓了片刻方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人最不能放任的,是自己的私心。你我得到今天,都当知足、感恩,惜取当下,而不该再生贪嗔怨念。”她抬眼看他,眸光温柔而带着祈求,“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微……”他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去亲吻她的嘴角,无尽虔诚而满怀着歉意,良久才放开了她道:“朕必不负你所望,有朝一日,定将一个盛世江山捧到你面前。”
“我等着。”她握着他的手笑了笑,目光胶在他身上,久久不愿挪开,待得他眼梢一挑,问她可看够了,适才面上一臊,敛眸背转了身子。
圣上闷笑一声,但把手搭在了她肩头,瞧了瞧面前的黄杨桩道:“朕想搁在书房,你帮我去看看怎么摆才好?”
“不去。”明微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拿帕子擦着手道:“我要去看孩子。”
圣上一笑由她去了,自也撂下手,不紧不慢的跟了过去。
两个下晌出门,喜儿带着合惠已经在御狗房里厮混了半日,眼见得父母找来,便开心的把小狮子狗一丢跑了过来。
明微接住她,目光却落在领着合惠牵着几条狗绳手里还抱着两只小肥狗的容钰身上,见那白绒绒的小狮子狗背上俱都被绑了一溜五颜六色的小辫子,就伸指点了点喜儿的脑门儿,“你欺负哥哥们是不是?”
“没有。”小丫头生气的嘟了嘴巴,“二哥哥要帮喜儿的。”
明微低头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眼见得容钰两个过来打千儿请安,起身后还在那里捏胳膊,便忍不住轻言嗔怪:“你也由着她使唤。”
容钰不防叫她注意到,忙放下手来,嬉笑道:“儿子做哥哥的,平日里上书房,难得陪妹妹玩儿一回,母妃就不用心疼我了。”
容钰长了十几年,皇上是少有几回觉得他说得有理,只点着头说这话很是,“喜儿最小,你们两个做哥哥的,合该事事以妹妹为先……”
话没说完就叫明微推了一把,蹲下身来面对着喜儿,拉了她的小手道:“哥哥们对你好,你也要懂事,不能总麻烦他们,娘亲可不喜欢喜儿变成一个小魔头,你说行不行?”
“嗯……”小魔头回头去瞧容钰,见他冲她使眼色,才咧嘴一笑,痛快的点头说行。
只叫明微扶额,起身看向皇帝。
“喜儿还小,不用这么箍着她。”皇帝摸摸扬着头看他脸色的喜儿,不在意的笑了笑,“朕给你打包票,日后一定教不坏她。”
明微是胡夫人与李相独女,打小也是被两个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虽是如此,该受的管教两人却一点也不含糊,早早的就教她明辨是非。因她从心里不认同皇帝事事把喜儿当孩子看百般娇惯纵容的方式,因有三个孩子在,便只看了眼他没与他争辩,只叫了容钰过来,给他扯了扯满是褶皱的袍子,一面道:“才说要找你,可巧就遇见了,正好我们说说话……”
喜儿眼睁睁看着娘亲松开她的手带二哥哥走了,方跺脚要喊,就叫皇帝弯腰抱了起来,“娘亲与二哥哥说点事儿,阿玛带你去玩?”
“不要。”喜儿不开心的一扭身子。
“那喜儿饿了么?咱们回去用点吃食等娘亲回来可行?”皇帝犹耐心的哄她。
喜儿还想说不要,可低头一瞧合惠可怜兮兮的拽着她鞋子悄悄叫妹妹,才勉强点了点头,“看在哥哥的份儿上,那好吧。”
皇帝叫她逗得发笑,只把她往上颠了颠,腾出一只手牵了合惠。
冬日天短,方酉正,天色就已完全暗了下来。风也似乎越来越大了,猛兽似的横冲直撞,把容钰手里的灯笼吹得忽明忽暗。
“母妃——”他忽然叫她一声,顿住脚步,暗暗捏紧了手里的提竿,“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叫你厌烦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