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妪所言非虚,这尚竹确是幽静无比,但说是因为她喜静便是无稽之谈了。
其他世家小姐早已到这府中,偏她因为爹娘缘故在家“养病”多日,无论这病是真是假,都已经惹了城主夫人不喜,在这偏远的尚竹居中与流放无异,不过是一个下马威罢了。
不过这也正中桑眉下怀,这名为赏景实为选“妃”活动她实在是不想掺和,在这偏僻的地方也正适合她行事。
且不知是何原因,听着林中竹音飒飒,胸中的郁气与烦闷也消散了不少。
桑眉本是想尽快行动去找白明洲,可目前她刚到此处,且先等等熟悉一二,至少要先适应了此地对她的压制再说。
桑眉微蹙着眉,轻轻抚了抚胸口,这城主府果真龙潭虎穴,也不知明洲此时处境如何了。
就在这时,顶上忽然有竹枝剧烈晃动的声音传来,桑眉闻声看去,金光刺目,喷薄而出的灿金色将头顶那人身形模糊成了一团虚影,只看到竹叶婆娑间漏出的几点纯白的衣摆飘荡着。
但是只一眼,桑眉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白明洲的时候,那人也是这般,从天上落下来,浑身都发着光,当时身边所有人都跪下去叫神仙,只她一人,直勾勾的盯着他,已然是被仙君所蛊惑。
然后仙君带走了她,在她和傻子的婚礼上,把她抢了回去。
从此,世人只知桑仙子与白仙君是一对神仙眷侣,却从未有人知道,她曾被人逼至绝路,是有人乘光而来,带她与光同行。
“可别对着天上看,眼睛会酸的。”顶上那人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熟悉的声线,陌生的却是沉淀了几百年的白仙君不会有的少年意气。
于此同时,桑眉也清楚了一件事,此刻的白明洲并不认识她,这都是心魔幻境用的惯常手段了,把人记忆替换了让人忘了自己是谁,只当幻境就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从心底里就没有出去的想法。
她也想过了,若是白明洲记忆还在人也清醒着,她就带人远远的离开再想办法,可若是真把自己当做另一个人了,修为还在倒是可以直接把人劫走,可以她现在这孱弱的身体,也就只能从长计议。
“我都说过了,别对着太阳瞧。”白明洲从竹枝最顶上落下来,手中捏着一把黑金玉骨扇,此时扇面合拢,往前一指便挑着桑眉的下巴抬起来,“啧,眼泪都出来了。”
初时相见的恍惚很快褪去,桑眉因他这轻佻的动作直皱眉,后退两步,还没开口怀中便被甩进来一方手帕。
白明洲:“我这人最见不爱见人眼泪,瞧着让人烦。”
桑眉将手帕从怀中捡起来捏在掌心里,闻着绢上那淡淡的香气,心中更是恼怒,随意的拿食指往眼角上一抹,僵硬道,“公子把这绢帕就这么扔给了我,也不怕惹得人家姑娘知道了伤了心。”
桑眉的手指生的跟白玉似的,又细又长,这么一动作瞧上去也好看的紧,白明洲晃了晃扇子,闷笑一声,“哪来的姑娘生气,怎么男人就不能用帕子了?”
桑眉面上吃惊,心中却一想,白明洲确实与其他男人不同,衣冠必正,言行举止最是妥帖体面。
这么一想着,捏着绢帕的手心有些微微发烫,她抿了抿唇,颇有些羞惭的垂下了头,“抱歉,是我冲动了。”
白明洲唇角便露出一抹笑来,还未开怀,又听得林子外传来几道杂乱的脚步声,他眉头一皱,朝着桑眉低声道,“别说你见过我。”
桑眉忙叫着他,“等等——”
然而话音未落,白明洲脚下一点就飞了出去,一息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片刻后,几个身着下人服的小厮跑了进来,身后来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两个丫鬟,正是被指来伺候她的那两个。
桑眉往后看了看,没见到宣桃,直觉有些不对,刚要走,就听到那两个丫鬟中年纪个子较高的丫鬟大声急道,“说了让你们别乱闯,少城主不在里面,是我们家小姐在里面散心呢,什么男人身影,你们分明就是欺负人!”
字字句句都是在为桑眉打抱不平,却又话里话外引人遐思。
“哪里来的什么小姐,这城主府女主人只夫人一个,我们兄弟几人找的可是这府上的少主子,可别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来挨挨蹭蹭的占些便宜。”
桑眉脸色顿时一冷,她本就生的美,在她成了桑家大小姐之后,更是在那绝色之上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绝伦。
此番冷下脸,更是如冰似雪,视线所带的压迫感扫过众人之时,饶是那丫鬟胆子再大,此刻也像是被捏住了脖颈的猫,大气也不敢喘。
只听桑眉语气淡淡,“还未进城主府中,我便知晓夫人是与城主大人并肩作战守我白水城的巾帼英雄,入了城中见到夫人之后更是觉得夫人乃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的温柔善良的大好人,却不想今日却见到你们几个刁奴在这背后编排她,我不知你们城主府的规矩是为何,可这下人说主子的坏话,在哪都没这个理。”
那几个下人几次想开口,却偏偏在桑眉的视线嘴巴跟粘住似的开不了口,只能等她慢吞吞的咬着字一句一字的说完之后,才气恼的开口,“你血口喷人!我们何时对夫人不敬了!”
“夫人怜我在深闺中未曾出门,好心邀我在城主府中客居赏景,你们却口口声声说不知,岂不是说夫人沽名钓誉?再者说,不过区区下人便能在府中横行霸道,随意闯入女子后院,若让旁人见了只会说夫人治家不严,更甚者我身为夫人的客人,却由得你们出言不逊,难道不是对夫人有所不满?留你们在府中,岂非日日夜夜败坏夫人名声?”
桑眉冷笑一声,那几个方才还大摇大摆耀武扬威的下人早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涕泗横流的对着她不停磕头,就连那两个丫鬟也都垂下了头讷讷不言身躯颤抖。
桑眉有些疑惑,这番话她只是想吓吓他们。
从方才白明洲离开之后,她就发现自己的神识修为恢复了一些,虽然只堪堪达到这凡世低阶修者的水平,可对付这几个为入门的普通人却再容易不过了。
神识压迫加上语言威慑而已,她也没这么吓人吧?
正疑惑着,方才离开了的白明洲不知何时又从后面绕了回来,他从林子外面走进来,桑眉抬头看见他,白明洲对她挤了挤眼睛,然后走到几个跪着的下人身后,一脚一个把人踹翻了出去,“一群不省心的,看着就烦,把人赶出去别在府里碍眼了。”
身后立刻出现了几个穿着黑衣服的蒙面人将人拉了出去。
“至于你们俩……”白明洲走到高个丫鬟面前,眸色冷了冷,扇子凌空指了指另一个丫鬟,趾高气昂道,“把她也给我赶出去!”
高个子丫鬟脸色惨白一片,近乎祈求般的看向白明洲。
容貌清隽的少年扯了扯嘴角,睨了她一眼,“不走还要等我送你?”
那丫鬟更是抖如筛糠泪水直流,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哆哆嗦嗦的跑远了。
等到林中只剩下桑眉和白明洲二人,他盛气凌人的模样顿时一收,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桑眉看他一眼,“你是少城主?”
白明洲点了点头,“是我。”
桑眉又问,“你叫白明泽?”
白明洲,“是。”
桑眉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林中一时安静了下来,斑驳的竹影落在白明洲身上,他笑了笑,带着少年人的爽朗英气,“今天你帮了我一个忙,我可以许你一个要求。”
桑眉:“什么要求都可以?”
白明洲:“什么要求都可以。”
他又补充,“不过要在我能力范围内,而且不能够违反道义。”
桑眉笑了一下,“照你这么一说,我若是随便提出什么条件,你说在你能力范围外又怎么讲?”
白明洲怔了一下,很快像是气到了一般扭过了头,哼声道,“我那只是怕你贪得无厌!既然你这么说了,即便是摘星星摘月亮我也给你办到。”
桑眉:“你放心好了,我提的条件你一定能够做到的。”
白明洲:“说来听听。”
桑眉敛目,一字一顿道,“我要你在我居于府中之时,每日这个时间都来这竹林中等我。”
白明洲呆住了,“……什么?”
桑眉只淡淡一笑,双目中似有天上灿阳落下,点点波澜皆是醉人,少城主忽然觉得,以前看过的所谓绝世突然就变得寡淡起来了。
第5章 “你才是未来的少城主,我……
得到少城主应承的桑眉很快便与白明洲分别了。
她虽然有心想与白明洲多相处些时间,却也明白什么叫做过犹不及。
况且面对着面前不过十六七岁微抬着下巴一脸故作风流的白明洲,桑眉委实提不起任何性质,只想一巴掌往他脑袋上呼好让他正常些。
回去之后宣桃并不在屋内,桑眉心中有些猜测,只往外瞧了一眼便回屋内坐着了。
另一边白明洲方一回去,门口几个小厮就迎了上来,皆是一脸焦急的模样,为首的那个语气难掩慌乱,“主子您可算是回来了,方才夫人来过了,知道您不在之后似乎很是生气。”
白明洲淡淡的看他一眼,桌上还有早上剩下的冷茶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呢?”
那人只低着头,不发一语,白明洲挥手将四下屏退,只留他一人,“说吧。”
这下人有一张讨喜的圆脸,本是不笑也欢喜的面容,此刻却惨白着一张脸,在门窗紧闭后的幽暗室内,恍惚一见,竟像是死人一般难看。
“夫人知道大少爷您将那几个犯了错的下人赶出了府,心有不快,言说若是看不住您,就送我们进禁地。”他跪下来,鹌鹑似的将头深深的埋在双臂中,“求大少爷救奴才一命。”
白明洲眼神冷冷的看着他,“你还有话没有说完吧?”
“是……夫人说,让您别再做出任何出格的,会引起人注意的事情。”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冷透了的茶水带着一股难言的涩味,杯底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入了内室,拔步床上挂着的是厚重而不透光的夜星纱,白明洲躺在床上烦躁的扯下床帘,重重的往床上一拍——
守在门外的下人们头埋的更深了,不禁想,少城主的脾气真是越来越不好了。
然而却无人可知,被遮蔽了所有光线的床上,除了一床散乱的被褥,已经空无一人。
白明洲进密室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床铺上拱起来的一个小山包,桌案上摆着一份吃了一半的面碗,面已经坨成了一块儿,桌面上零星的沾着些凝固了的油渍。
白明洲皱紧了眉,“哐”的一脚踹在床脚上,一声巨响之后,那团小山包里的人猛的坐了起来,一脸的慌乱的掀开被子,“怎么了?!”
瞪圆了眼睛一脸惊慌失措的少年有着一张堪称完美的面容,精致的五官似是造物神最完美的杰作,玉做的肌肤在密室昏暗的房间里也似闪着光,红润的唇微微张开,呆滞的模样却半点不显傻气,只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鲜活与灵气。
最重要的是,他有着一张与白明洲如出一辙的一张脸!
他眨了眨眼睛,睫毛羽扇一般,淡色的眸子水润润的,显然是还没从睡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在看到眼前人之后,少年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小声嘟囔,“哥你真是好凶。”
“我凶?”白明洲冷笑一声,他猛的凑上前去,捏着少年领口将他揪起来,“怪不得你今天一大早的把我叫起来,昨天闯了祸让我今天去替你背锅呢?”
少年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我、我哪有,是他们不讲道理!明明知道我不会这些还非要抽我答问,答不出来就要打我,要是我今天被打了,哥你要想出去,还不得在身上弄上一样的来。”
他皱了皱鼻子,很是痛苦,“那我们俩岂不是要受两份苦,我是知道哥你肯定能解决的,这也是为了我们俩好!”
说到后面,他更是理直气壮起来。
白明洲松开他,将身上玉白的袍子脱下来扔给他,“你才是未来的少城主,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少城主,即白明泽不高兴了,黑着一张脸一边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换上来,一边自顾自的说,“我不管,你是我哥,你不管我谁管我。”
白明洲看他一眼,“那几个人被我送出府了,夫人很生气,这个月我都出不去了。”
白明泽一脸被雷劈的样子,“凭什么?!”
他来不及高兴那几个仗着是他爹的人,半点看不起他的人被送出府,就听到这么个晴天霹雳,他疯狂摇头,“不行不行,我才不想天天都这么累,我们俩长相都一样,哥你这么聪明,假装我从来没被发现过,你出去就说你是我,不会被人发现的!”
白明洲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纯黑色的袍子,分明是一样的面容,在外行以白明泽的身份行走时,白明洲也从未被人看出过破绽,可是若是此时有人见了他们二人,绝不会让人认错他们俩的身份。
他与自己一胎而生的胞弟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眼睛,同样的浅淡颜色,在白明泽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一种近乎天真的干净,而在白明洲身上,则如寒星般冰冷而凛冽。
见白明洲不说话,白明泽急了,衣服还没穿好就急急忙忙的往白明洲身上扑,“哥你说话呀,我才不要做什么少城主,以后等爹死了,你就去当城主,你养着我好不好?”
白明泽眼巴巴的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模样一点看不出在外招猫逗狗的纨绔样。
白明洲板着脸把他从自己身上拉下去,又帮他把穿错了的衣服纽扣解开又重新帮他穿好。
白明泽晃了晃白明洲的衣服下摆,撒娇道,“哥,好不好嘛。”
白明洲叹了一声气,“只要你听话。”
白明泽笑了起来,“保证哥你说什么是什么!”
白明洲嗯了一声。
他双手捧住白明泽的脸,缓缓将自己的额头和白明泽的额头碰在一起,闭目的瞬间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如走马灯花一般在脑海中流转,然后融入白明泽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