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这么宽敞,要是她家在城里真有这么套亮堂的房子就好了。到时候,坐在里头不吃菜光是白米饭她都能干下两大碗。
陈凤霞越想越心神摇曳,郑国强抱着儿子带着女儿过来给她送晚饭的时候,她都没打开饭盒看一眼,便迫不及待地问丈夫:“买房子的事怎么样了?”
郑国强愣了下,下意识地摇头:“不行,太贵了,最便宜的也要五万六。”
这都差不多是他们全部积蓄的两倍了。有这钱,在村里头能盖栋三层楼了。
陈凤霞不假思索:“买,三万块钱首付,两万六贷款,赶紧买。”
“贷款?!”郑国强瞪大了眼睛,“贷什么款?”
陈凤霞就烦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屁大点儿的事情都好像天要塌下来了一样。她说话的语气也不痛快了:“当然是银行贷款了。”
郑国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上哪儿找银行贷款去,又不是开公司的人。”
1996年,商品房都是个相当新鲜的概念。城里人基本上等待单位分房,农村人都是自己盖房。那些商品房都是给外国人跟侨胞买的,在大部分人眼中,根本和自己没关系。
陈凤霞看他摇头更烦躁,这人又是这德性。上辈子就这样,不管碰上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往回缩。
就连郑明明都私底下跟她这个妈抱怨过遗传了父亲胆小怕事的个性,感觉自己遇事不够果断勇敢,错失了很多宝贵的机会。
“房贷!银行专门的贷款项目!”陈凤霞拉长了脸,“又不是欠钱不还,怎么就不能贷款?”
郑国强还是摇头,下意识地否定:“银行就是放款也是给有稳定工作的人,我们户口都不在这儿,哪个银行敢借钱给我们?”
陈凤霞简直不耐烦跟这人解释:“房子就是抵押品,还不了钱,银行不会把房子收回头啊。”
结果这话一说,郑国强的脸都白了,声音也高了起来:“那我们的三万块不就打水漂了?”
这可是他们夫妻俩口挪肚攒下来的血汗钱。本来他想着回家盖了楼房,实在不行干脆跟老婆孩子回去过,总比现在自在。
至于小孩上学的问题,城里头条件的确比农村好,可他自认为当年成绩不差。
连公社高中校长都想留他在学校当老师。
可刚好他毕业那年听到风声说公社高中要撤销合并了。校长自己是调去了更大的公社当副校长,却没办法带他走,就退而求其次,想让他进初中。
可惜还是晚了步,因为初中老师已经定好了。
最后校长带着他想先屈就在小学里,后面再想办法往上调。偏偏新安排的小学校长跟这位高中校长一直不对付,死活卡着不让进。
刚好当年征兵,公社推荐了郑国强。那时候正值七十年代尾巴尖,农村不知道外头的世界已经变了,还以为当兵是端一辈子的国家铁饭碗。
郑国强家里头就一个没儿女心只管自己潇洒的寡母,哪里晓得许多。他错过了当老师的机会也没多难过,就胸口绑着大红花光荣入伍去了。
后来他看到以前在班上成绩垫底,高中根本上不下去的同学退休前还混上了高级教师,一个月拿着快万把块钱的退休工资,就在陈凤霞面前冒过话:“他当年考试就没及格过。”
从这个层面上讲,郑国强是学霸。如果不是当年刚恢复高考,好多农村孩子压根都不晓得这茬,说不定他早跳出农门了。
郑家的一双儿女在学习上没让大人操过心,说不定就是遗传。
反正有这层背景,郑国强感觉儿女的学业也不是大问题,这城里头当然不是非留不可。
陈凤霞却不这样想。
她一个活了一辈子又重生回头的农村妇女要还这样想,除非她疯了。
“贷款,买房,必须得买房。”陈凤霞冷着脸,“买了房才能落户口,大的小的才能在城里上学。不然以后怎么办?这事听我的,没商量。”
郑国强急了:“两万六啊,这贷款怎么还?明明不上学,小宝把嘴巴封起来吗?”
现在的义务教育可是有学杂费的,小孩子再省也要开销。
当初他们夫妻能攒下这三万块是因为两个人干活,基本上不花钱。女儿没上学时在农村也没啥开销。
眼下可不一样,眼下睁开眼睛就得往外头掏钱。
陈凤霞愈发不痛快,感觉自己上辈子之所以没享过一天福,就是因为摊上了这么个前怕狼后怕虎的窝囊丈夫。
“我闲着啦?我歇一天啦,我就没挣钱啊?”她越说越火大,看到丈夫站在原地都不晓得帮忙搭把手拖个地,更是头顶都要冒烟,“我过一天轻松日子了?我带着两个小孩还想着要挣钱让家里过好点。你就晓得要轻松,一点苦都不能吃。”
郑国强一开始还光听着不说话,等她说到“轻松”两个字时,就也挂不住脸了:“我老爷,我累一天回家烧饭带小孩,我歇着了?我在工地上累得要死要活,我轻松了?”
陈凤霞冷笑:“你不就烧个饭吗?你好累啊!”
郑国强当兵的时候干过司务长,烧饭手艺不错,到了陈凤霞弟弟陈文斌手下打工,这两年就干烧饭的活。
是不轻松,大夏天的热死人,可总比在工地上搬砖头强吧。
结果她这话捅了马蜂窝,郑国强顿时就炸窝了,脖子上的青筋都鼓鼓地跳:“好大的便宜哦,你们老陈家给我占了好大的便宜。一天三块钱的伙食费,我贪了好多钱回家哦!都放火烧了吧!当然得换人,千万不能让我蛀空了。”
说着,他抱着怀里头的儿子,头都不回,扬长而去。
陈凤霞叫他没头没脑的话一顿劈头盖脸,愣在了原地。
足足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反应过来丈夫的怒气究竟从何而来。
陈文斌不让他这个姐夫继续干烧饭的差事,安排他当小工了。美名其曰,夏天日头长,晚上要吃夜宵补充体力,姐夫他得回家照应老婆小孩,还是在工地上干活时间灵活。
其实是陈文斌老婆高桂芳不痛快,老觉得大姑姐一家占了便宜,郑国强肯定克扣工人的伙食费,中饱私囊了。
别看每人一天三块钱,那也上百号工人呢。这一人抠下一块钱,一天也是一百块。
她也不看看现在外头的东西是什么价。鸡蛋都四块钱一斤,工地上都是重体力活,不吃足了油水,工人哪有力气干活?
非得跟她一样,一天三顿大白菜,煮好了才往上头泼一勺油泛起油花当加过油;结果叫人直接掀了菜盆子才好?
再说郑国强在社办厂当供销科长时都没往家里拿过东西,何况是在小舅子手下讨生活。
真当他不要脸吗?
陈凤霞想清了前因后果,也就恍然大悟为什么丈夫昨天下班回家会说:“哟,你晓得我回家吃饭”的话了。
以前他都是烧饭的时候,顺带着解决了晚饭再回来,这样就是吃也能省下点口粮。
他昨晚以为她知道了他在工地上被小舅子赶去做小工的事了!
难怪今晚他要气成这样呢。
郑明明看着母亲灰暗的脸,再想想父亲怒气冲冲推门而出的背影,一时间吓得心惊胆战,只可怜巴巴地提醒母亲:“妈,吃饭了。再不吃面要坨了。”
陈凤霞没滋没味地打开了饭盒盖子,里头的面疙瘩可不要成糊糊了。
郑明明讨好地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替爸爸说好话:“爸爸说,妈妈你辛苦了,要多吃油渣。”
陈凤霞看着饭盒里头的油晃晃的西红柿油渣面疙瘩,材料都是实打实的,而且这西红柿跟大白菜肯定都用猪油炒过,瞧上去都不一样。
上辈子虽然家里头她做饭多,但一双儿女私底下都讲爸爸做饭好吃。陈凤霞也承认,在烧饭做菜这方面,丈夫的确有些巧心思。
她捞起一筷子放进嘴里,确实好吃。
郑明明趁机问母亲:“我把弟弟抱回来吧,外面热。”
她都不敢说去找爸爸。
陈凤霞头也不抬:“没事,你爸会自己回来的。”
郑国强纵有千般不是,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是很关心儿女的。小儿子被他抱出去了,她不担心。
她就抓了瓜子给女儿:“你吃点儿零嘴。”
第12章 贷款买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陈凤霞看丈夫挺准。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郑明明瓜子吃了没几颗的时候,郑国强就抱着儿子回来了,手上还拎着个透明塑料袋,里头装着三只馒头。
老面馒头,一个五毛钱,一块钱三个,暄软香甜,个大管饱。
只不过一块钱对他们家来说也是奢侈的支出。一斤面粉能做好多馒头了。
郑国强之所以买馒头,是因为小儿子饿了。面疙瘩到底不是鸡蛋,晚上他没敢给儿子多喂面疙瘩,结果小东西饿得还挺快。
孩子是父母间天然的调和剂。
前头还闹得不欢而散的夫妻俩这会儿心照不宣,一个去接饮水机里的热水,一个撕开馒头泡进去,准备喂小家伙吃。
刚出锅的老面馒头香喷喷,是那种粮食的甜香,超级勾人。陈凤霞闻了都忍不住咽口水。
她抬头看大女儿两只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盯着馒头瞅,不时咽口水,不由得心酸。
他们老家虽然也种小麦,但主食是米饭,一般人家不会蒸馒头,真要吃也是上街买。小麦基本上都是卖爱国粮。
但凡往外头掏钱的事,除非是必须,否则郑家人不会做。
郑明明长大以后曾经回忆过小时候生病,母亲给她熬了大米粥,从集市上带了只馒头回去。她撕开了泡在大米粥里头吃,那甜香她想起来就淌口水。
后来她上高中住校,拿伙食费了。每顿早饭都是两毛钱的稀粥配五毛钱的馒头,怎么也吃不腻,连口小菜都不要。
陈凤霞撕下半个馒头塞给女儿:“吃吧。”
郑明明这才慌张地移开眼睛,胡乱拒绝:“我不要,我吃饱了,我还吃了瓜子呢。”
“没事,就当零嘴儿。你弟弟一顿也吃不了这许多。”
郑国强看了眼妻子,默默地喂儿子吃白水泡馒头。
等到小半个馒头下肚,小家伙像是饱了,心满意足地踢起了小腿,一家之主才开腔:“我不是反对你买房,可买房子这是也不是一本万利。”
前几年房地产真是一把火,恨不得烧得天空都冒出个大窟窿。
社会上都说,七十年代看深圳八十年代看海南九十年代看上海。
郑国强有位战友是个不大不小的军二代,原本在人武部干得好好的,非要停薪留职跑去海南炒地皮,结果“天涯海角烂尾楼”,1993年开始,海南房地产彻底崩盘。欠了一屁.股债的战友一时想不开,从盖了一半的大楼上掉下来没了。
临走前,他途经江海市找郑国强喝酒,就感慨了句:“幸亏你没跟我走,不然我就害了你了。这就是个击鼓传花的游戏,鼓停了,花到谁手上,谁就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死后,郑国强没参加他的葬礼。太远了,路费对月收入只有几百块钱的农民工来讲也是大开销。再深的感情,在一家老小的生活面前,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他没见到战友最后一面,自然不知道对方的死状。可是后面差不多年把功夫,他时不时就能梦到战友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后脑勺汩汩往外头冒血。
然后他就从睡梦中惊醒,捂着胸口告诉自己幸好。
其实当时社办厂不行了,郑国强起了心思要跟战友去海南闯闯的。
九十年代初,海南是淘金者的天堂啊。多少人想过去碰碰运气。
但当时陈凤霞小产了,掉了个成形的男胎,身体亏得不行,精神也不好。郑国强晓得自己妈不是会照顾儿媳妇的人,就犹豫了下,决定留下来先陪老婆养好身体。
事实证明,他没走是对的。他甚至感觉那个没能活着来到人世间的儿子是替自己死的。
郑国强认为自己应该跟妻子讲道理:“都说房价会涨。可这事儿跟股票差不多,说要涨能挣钱的时候,就是上家急着找下家接手了。
我们现在买房,欠一屁.股债不说,回头房价再跌。
你别说不可能,深圳看着是不是遍地金子,我跟你说早几年房价一平方一万五,一套房子一百多万,现在已经跌到六千块钱都不到了。跟你弟弟做生意的那个老板最早就是在深圳搞的,现在房子砸在手里头亏都亏死了。
还有北.京,亚运会之后,那个亚运村,当时炒的房价一平方都过万。结果呢,房价跌了一半都不止。
这光想着坑有钱人的玩意,玩不通的。也不看看现在大家一个月能拿多点钱。摊开来看,大部分都是穷人。”
郑国强说的这些都有理有据,有些数据来源于报纸新闻,有些则是跟人日常聊天的时候搜集的。
按道理来说,他分析的很有道理。
可陈凤霞作为穿越人士,却清楚地明白,此后二十几年国内尤其是大城市的房价发展根本就不和你讲道理。
疯了一样的猛涨,六张存折供一套房。也不晓得究竟地上铺了金子还是砖头是用金子做的。
但这事儿她要怎么跟丈夫讲才能说通呢。
陈凤霞沉默了一瞬,抱起小儿子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招呼大女儿去拿桶接热水准备给弟弟洗澡:“大桶里先装一半冷水,然后再到开水器下面接热水,小心烫。”
在郑国强庆幸妻子终于不折腾的时候,她却又开了腔:“买,必须得买,这关系明明后面上学的事。还有小骁,不上户口不上学了?没有房子,还谈个屁。买了房子,我们把户口迁到江海来,说不定超生罚款都能绕过去。”
说到超生罚款,郑国强又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笔小数目。
当官的心黑的没边,上下嘴皮子一搭,就是几万块。镇政府的楼房怎么盖的,大小干部的小轿车怎么开的,手上沾的都是人血。
今年他们村里头有个超生的就罚了两万块,家里头房子都被扒了一半。老头老太去政府闹,被联防队打了个半死,差点儿在医院咽了气。
看到郑国强沉默,陈凤霞赶紧再接再厉:“你两边算算,看两万块加上三万块,已经差不多能买房了,这不比农村户口强啊。农转非又要花多少钱?隔壁桂花家小英还是上学跟着转呢,一口价八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