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场中乍响起一阵潮水般地欢呼叫好声,温窈方才回过神来。
举目望去,场中胜负已分。
贺兰毓应是遵了臣子本分,生平头回在此等场合败下阵来,想来人在世上磨得久了,再如何锋利的棱角也总会圆滑许多。
皇帝大汗淋漓立在场中央,得了彩头,遥遥冲主观台这方扬眉笑了笑,随即便有侍从捧着那彩头,献于了皇后。
众人只道是帝后伉俪情深,一时艳羡之词不绝于耳。
那厢贺兰毓退场去换衣裳,顺道遣了婢女上前唤温窈过去伺候。
她自观台退场,方才走出几十步,身后却追上来个年纪稍大的内官,手捧一锦盒递给了她。
“娘娘今日初见夫人便甚觉投缘,特赐于夫人此物,还道往后若有机会,望与夫人再相见。”
温窈手中捧着锦盒深觉怪异,待人走后打开来瞧,才见那盒中装的,竟是皇帝赢得击鞠比赛后,献于皇后的那朵魏紫牡丹。
往常总听闻帝后少年夫妻,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亦在城中传为佳话,如今瞧着,情分之事,说到底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为处理那花儿费了些功夫,等到昭华芳月时有些耽搁了时辰。
推门进里头,才绕过屏风,身后骤然环过来一只手臂,搂着腰,不由分说将她抵在了画柱上。
“你方才在观台上想什么去了?”
她的目光是否在他身上,贺兰毓总是敏锐至极。
他身上只着一件中衣,热汗未歇,所及之处尽是滚烫,片刻等不来她回应,低头含住她耳垂狠咬了一口,“你不看我,难不成是在看皇帝?”
温窈轻嘶一声,抬手就要打他,却教他单手捏着皓腕钳在了头顶,另只手则游蛇一般探进了她衣裳下摆中。
她恼怒,咬牙瞪他,“你管我看谁!”
“我是管不了你,”贺兰毓似是而非笑了声,“先前不愿意我带你见易家人,如今你自己又背地里偷偷见上了,先前不准你跟皇帝眉来眼去,你如今却愈发明目张胆。”
“温渺渺,你总在跟我唱反调。”
他眉眼沉沉望她,裙带松散,绫罗落地,贺兰毓手掌贴在她背心自顾将人带近些。
温窈蹙着眉,鼻尖酸楚,却又不免暗暗松一口气,至少他没追究她和易静笙说过什么。
“眉来眼去不也是你默许的?”她问:“现在又想将我送给皇帝供你邀宠固权,还是贬去教坊司?”
她在说气话,贺兰毓听得出来。
他低头,借着窗外潋滟的春光看她,那鼻尖晕出一点点红,凑着眼尾的胭脂色一起瞧,真能将铁石心都化成绕指柔。
贺兰毓想起她小时候,不论在哪儿受了委屈都过来找他,那会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最后都抹在了他袖子上,明明很招人嫌弃。
可如今长开了,那眼角眉梢无一不是绝佳风韵,连哭都那么勾人心魂,从来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吸引,才最教人难以克制。
今日皇帝言行举止已属十分出格,试探意味满满,那副仁君骨子里藏着的龌龊,贺兰毓向来比谁都看得清楚。
但那时说的话只是吓唬她罢了,温渺渺只能是他的,谁也别想染指。
第18章 怀璧 不想记得,便不记得了。
“别来激我,你哪儿都不会去,行了吗?”
贺兰毓手臂搂住那一把纤腰,毫不费力便抱起人直往浴间走。
他身上的热气透过薄薄一层中衣灼得温窈心烦,入了水,更添几分粘腻,她挣脱不过,抬手对着他脸上狠挠了一把。
“青天白日的,帝后都还在外头席间,你能不能要点脸面?”
贺兰毓挑眉,“让你来同浴罢了,你以为要做什么?”
他也是教眼前春色迷了心,紧抱着她一时竟没躲开,左脸上被划出两道红,真是又气又笑。
“你还有心思在乎帝后在外头,莫不如先关心关心你自己,是不是教恶鬼盯上了?”
贺兰毓瞥她一眼,松开手臂,为防止她逃,便拿腿压住她双膝,兀自将湿透的中衣褪了下来,言语间又递给她浴池边的巾栉和香膏。
?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温窈只记得他从几年前就与皇帝交好,若说缠人的恶鬼,他们于她而言,不都是吗?
“皇后方才将魁首彩头,差人转送给了我。”
她难得交底说句实在话,贺兰毓颇为满意勾了唇,又问:“那花儿呢?”
温窈方才原本没打算教他知道这事,绕路将其交给观灵收起来了,可现下瞧着,既是恶鬼,便必得借由更凶的阎罗才能逼退。
“待会儿回去教人将东西原封送去明澄院。”
贺兰毓背靠着池壁,侧脸望她怔忪出神的模样,幽幽叹一声,“温渺渺,你如今总觉我对你不好,可有时怀璧其罪,真出了事,除了我,又有谁能护得住你?”
他指尖沾着水,轻轻在她眼睛下抚过一回,落下一行水迹,看起来像是泪痕一般。
温窈向后躲避开来,眸中几分隐而不发的嫌恶,到底还是落了他的眼。
贺兰毓满腔柔情又杵一鼻子灰,冷哼了声,手肘抵了抵她腕子,催她赶紧拿着巾栉动手。
他这日出奇地话多,身上那么多伤,她的手碰到哪儿,就要听他自言自语讲一通如何由来。
说着忽然想起来问:“你从前干过偷看我洗澡的事儿,还记得吗?”
“不记得。”温窈道。
贺兰毓升起语调“嗯?”了声,“你记性不是一向都好得很,十三岁的事都能忘?”
温窈没搭理他,事实上,她极好的记忆力确实不允许她遗漏任何过去。
那年赌坊之事过去许久,她才听闻三哥为了替她出气,闯了大祸,受了家法军棍。
她上门去看他,懵懵懂懂地只觉得心里难受,想看看他的伤,他却不让。
于是下半晌陪他从校场练习骑射回来,来福出的馊主意,教她去浴间插屏外瞅一眼,求个安心。
这一眼,便正好撞见他褪下上衫,露出一身劲瘦的肌肉线条,和穿着衣裳时的萧拓身形全然不同,教她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嬷嬷总说“男女有别”。
那是她人生中头回脸红,少女怀春,自此有了心事。
“不想记得,便不记得了。”
温窈低垂着眼睫,声音冷冷淡淡,手上巾栉只截止到他肋下,不肯再往下。
应付了事,她从浴池边扯过件外衣,贺兰毓倒没阻拦,眸光晦暗看着她出浴间,面上寂然片刻,也起身了。
临出门前,他站在镜子前囫囵摸一把脸颊上的红痕,啧一声,“原道是好好儿的,你偏抓这么一爪子,生怕旁人不往歪处想吗?”
温窈整理好仪容便回了自己的小院,任他再怎么威逼利诱,也坚决不肯去人前现眼了。
当天晚上回到相府,温窈依言教观灵跑了一趟明澄院,嘱咐她将锦盒包好,切勿给旁人看去。
观灵紧张得抱着锦盒像做贼,问她:“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主子觉得相爷能掰得过皇上吗?”
温窈也不知道。
世上男人大抵都惯常见色起意,否则那后宅三妻四妾如何成常态,实则若是当真深爱一人,眼里哪儿还容得下旁人。
只是那般突如其来的兴趣总归不走心,或许时候久些、阻碍大些,便也就自然消散了。
东西给了贺兰毓,他究竟怎么处置的,温窈后来也没再问过。
同易静笙约定见面的日子眼瞧将近,她不能指望贺兰毓发善心放她出门,便还是同老太爷开了口。
此回二人并未能真的碰上面,温窈陪老太爷在珍宝斋二层挑选文墨,易静笙遣了个珍宝斋小厮,借机将路引与通关文牒递给了她。
传过来的话也只有两个字——“保重。”
老太爷近来精神很好,路过集市上遇见卖糖人的摊贩,教人捏了仙女娃娃给她玩儿。
回府途中,老太爷忽地说:“渺渺,兰毓过去对不起你,如今也仍旧做的不好,你怪他是应该的,但……”
“但你要记住,不管这世上人心再险恶,他也一定不会害你。”
“我老了,护不住你多少年,贺府却永远都是你的家,不论何种情分,只要你唤他一声三哥,便绝没有旁人能欺负得了你。”
老太爷切切看着她,不知想从她眼睛里看到些什么。
温窈静默半晌,掀起长睫冲老太爷笑了笑,避重就轻道:“您别这么说,我每日都祈福盼望您能长命百岁呢。”
马车停在相府正南门。
她躬身下来时才见,贺兰毓的马车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他们之后,他提步过来,先随她一道将老太爷送回了弘禧阁。
待进了灿星馆落座,消停执起一杯桂花茶,才开门见山问她:“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你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温窈心中没底,言语间自顾往里间软榻去,没敢与他目光相接。
贺兰毓不乐意与她打太极,放下茶盏几步过来从身后抱住她,“就你知道我看到了,怪毛病,问什么答什么,你怎么就是学不会?”
她在他腿上如坐针毡,冷脸将老太爷买的糖人儿拿了出来。
“想要且拿去吧。”
温窈放下糖人,从他怀里挣脱,趁他侧过脸的功夫,打开了软榻边的柜子。
那常时用来存放账本儿,如果她动作够自然、手脚够利落,或许能赶在他再次凑上来之前,将藏在身上的路引文牍浑水摸鱼放进去。
但贺兰毓太过敏锐,眼角余光瞥见些端倪,霎时寒了脸。
“那是什么?”他望着她不自觉僵住一刹的动作,眸中顿时更冷了,“温渺渺,你背着我偷偷摸摸在做什么?”
“自己拿出来。”他沉声道。
温窈在他跟前好似一个囚犯,她恼怒得耳根子泛红,抽出手上的一册文牍扔进了他怀里。
“看看看,你自己好好看个够吧!”她扔完了,坐在软榻另一边生闷气。
贺兰毓拧着眉,打开来瞧个来回,眉头渐渐舒展开。
他将那文牍放在小几上,指尖敲得几声响,言语颇有些笑话她,“府中没给你份例还是怎么了?苦得你要卖地卖庄子过活?”
那是几封地契买卖文书,将她先前手中那些所谓私产,都挂在了外头商铺名下,擎等着有人出价,便能换成真金白银。
怪道是有事没事就哄着老太爷往外头跑,敢情是缺银子花了……
贺兰毓印象中,这种拢钱的事她一向没少干,不稀奇。
以前还跟着他在牌局赌桌上杀过几回大的,开了大手笔的先河,后面再想规矩,也确实不容易。
温窈索性做戏做全,轻嗤了声,“那么点儿份例够干什么的,我往日……”
“想说往日在易家做中书夫人时有多阔绰?”
贺兰毓冷凛凛剐她一眼,“今非昔比,你别给我再提起易家,何况易连铮那点儿俸禄,真交到你手中的,也比我这儿的份例多不了多少,你少给我上眼药。”
温窈最不喜从他口中听到易连铮的名字。
她不言语了,起身从他手底下将那几张契书一把抽出来,重新又放回到柜子里。
贺兰毓尤其最见不得,她这幅冷淡不搭理人的模样,瞧她弯着细腰躬身在柜子前,心中生了恶,伸臂一把将人揽回来,欺身摁在了软榻上。
温窈拧眉轻呼一声,仰面对上他一双笑得邪气的眼睛。
开了春儿白昼愈长。
外间晚霞最盛时,观灵进屋传话,说厨房送了晚膳过来。
贺兰毓这才放开温窈,两人的唇嫣红欲滴,她的口脂全教他吃进了肚子里。
二人方在桌边落座,盈袖进了一趟灿星馆的门,明言齐云舒亲自下厨炖了汤,请贺兰毓前往毕月阁。
贺兰毓坐着没动,道:“教送一盅放书房,我晚上批复公文时会喝。”
盈袖从来怕他,当下不敢多言,颔首正要退下,又听他想起来吩咐句:“厨房油烟、柴火堆积,不安全,教你主子往后别再去了。”
他在灿星馆用完膳,坐着坐着却又不想走了,没回明澄院,只教观灵跑一趟,让来福将书房的文牍送过来。
不多时,来福捧着一沓文牍进屋。
临走前,贺兰毓递给他一张纸,纸上写着几间庄子的契号,教他私下去铺子里转转,将那几间庄子全都买回来。
第19章 迷途 真正的忘记本该毫不费力。……
翌日卯时破晓,熹微天光照进灿星馆寝阁。
贺兰毓常年早起成习惯,到点儿自然醒来,伸臂一揽,将蜷缩在床榻里侧的温窈重又带回怀里。
她睡梦中总背对着他,夜里越睡越远,好似他是个烫手火炉一般,避之不及。
“我得上朝去了,你送我一程好不好……”他凑上去吻她耳后,喃喃闹她。
温窈困倦,意识却清醒,不愿意睁开眼,也不想跟他多费口舌,抬手似是而非推了两下,口中含糊道:“少卿……许我再睡会儿……”
话音落,抚在身上的手果然一顿。
贺兰毓俯身定定望住她半会儿,她似乎仍在睡意惺忪中,那些温情潜意识里都是给旁人的。
他低垂眼睫静默良久,眸中落寞潮水般围拢,最后还是偃旗息鼓,自顾往隔间更衣去了。
人走后,温窈又歇了两个时辰,临近午间巳时才攒够精神起身。
观灵听着声音进屋来伺候梳洗,更衣时无意看见她身上印下的红梅,面上涨红似要滴血,羞得连头都不敢抬。
女孩子大了,多少总会懂些男女之事,温窈坐在妆台前梳发时,从镜子里看背后的观灵。
算算年纪,观灵四年前到的她身边,如今已有十八了,模样端正水灵,办事也利索,若是正经找媒人相看,再多备些嫁妆,嫁个寻常的好人家不成问题。
温窈想给身边的人都打点妥当,遂将此事说于观灵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