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灵那丫头手巧,但凡有东西,能给做出桂花糕桂花茶桂花酿好几种巧样儿来。
贺兰毓当她是只笼中鸟,衣食不缺,但她想要什么额外的东西,若不想开口求人,那便只能自己动手。
那马道旁有两颗金桂树,时下开得正盛,芳香满枝头。
月牙儿身量太矮够不着,在一旁两手兜着衣摆等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主子,咱们没有过“不出月关门”的禁令吧?”
温窈耐性儿说没有,“月关门冲南面,我们在西北边。”
这儿是整个贺府最偏僻的地方,连下人们都鲜少过来,再往西边儿去一些是块宽阔的校场,原先作贺家三兄弟骑马射箭、练习刀枪剑戟之用,只是后来两位公子先后战死沙场,早已教老太爷下令封了,不准任何人进入。
犹记得那时她不慎将风筝落进了校场里,贺兰毓只不过进去给取了一回,教老太爷知晓后却竟然大发雷霆,直罚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
折完花枝,两人站在花树下已接了满头的花雨,抖掉身上的落花,正欲离开之际,却忽地听山道上轰隆隆碾过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温窈万万没料到山上竟会有人!
她心中一惊,举目望去却被林间树木挡住了视线,但敢在贺府纵马,想来除了贺兰毓也不会是别人。
老太爷如今不在府中,相府做主的成了他自己,想来那禁令早关不住他了。
温窈不敢多留,赶忙拉着月牙儿快步沿着来时的路回避。
不成想身后策马之人似是瞧着二人想逃,竟愈发扬鞭追逐而来,更带动了而后尾随之众一同奔来。
马蹄声一瞬轰隆逼近,温窈胸腔中鼓动剧烈,立时觉得蹊跷——贺兰毓再如何离经叛道,也不至于当着其他众人的面逐猎自己的妾室为乐。
第7章 错书 你这幅皮囊我也腻了。
身后骏马铁蹄飞扬,一个纵步跃到了两人身前挡住去路。
马儿长嘶一声,鼻间碰出的热气险些烘在温窈脸上,她忙抬臂掩袖遮挡,月牙儿更是吓得一个哆嗦径直倒坐在了地上。
“什么人!”
来人语调同年轻几岁的贺兰毓颇为相像,张狂恣意,天地万物都不放在眼里。
温窈听得耳熟,抬眸望上去一眼,心下顿时讶然,余光又瞥见大队人马围拢过来,贺兰毓亦在其间,朝她望过来一眼,眸中阴沉雷霆不显。
她心头打鼓,低下头屈膝,双手高举额间,“拜见相爷,拜见……贵人。”
“我问你是什么人?”
那纵马之人实则正是微服出宫的皇帝李源,坐在马背上饶有兴趣瞧她仓惶,言语不耐间,又俯身手持马鞭欲抬起她的脸看个清楚。
但这厢方才抬手,教身旁一人策马上前挡住了视线,正是贺兰毓。
“府中妾室罢了,不值一提。”
皇帝收回马鞭,兴致索然噢了声,又朝马下的温窈看一眼,恍然笑道:“兄长府中娇妻美眷,果真好福气。”
贺兰毓没搭话,垂眸沉声斥温窈,“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回去。”
温窈如蒙大赦,忙福了福身,拉起地上吓得腿软的月牙儿,快步拐进了庭间树影里。
直至完全隔绝了身后意味不明的视线,她背上已是一层热汗。
皇帝在贺府逗留到日暮时分,用过晚膳方起驾回宫,贺兰毓与齐云舒夫妇亲自送至到府门帝撵前。
宫中那位太后娘娘虽不是皇帝生母,但皇帝如今亦得恭敬称一声母后,遂于齐云舒也十分关照,临走不忘嘱咐句,教她得空常去宫中陪陪太后。
贺兰毓自领着齐云舒一同谢主隆恩。
这厢马车缓行,太监刘全跪在小桌边,手捧着一盏清茶递与皇帝,回禀道:“奴才已查清了,今日校场边那女子闺名温窈,确是相爷迎娶齐小姐那日一同进府的妾室。”
皇帝接过茶盏未语,刘全又道:“听闻这女子同相爷倒颇有渊源,早年二人也算青梅竹马,家中长辈还曾早早给订下了婚约……”
话没说完,皇帝听到这儿却眸中忽地恍然大悟,喃喃出口:“小媳妇……怪不得瞧着眼熟。”
刘全一怔,没太听懂。
皇帝原先做皇子时并不受宠,也不起眼,兄弟间惯常都是受欺负的那一个,后来偶然在翰林院结识贺兰毓,他一个臣下之子,却偏能教太子都礼敬几分。
李源少年时受他援手引为知己,后成婚出宫开府,年少轻狂声色犬马之际时常见贺兰毓身后跟一小尾巴,对外只称作表弟贺淼。
但哪儿有小子会长那么个软糯模样?
唇红齿白,眼睛亮得像两颗黑水晶,两团儿粉白地脸蛋教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捏一把,还嘴甜乖觉,见人都叫哥哥,很是招人喜欢。
李源记得贺兰毓那时颇为照顾她,出去玩儿不准旁人碰,也不准人在她跟前说浑话,有她在的场合一律不召舞姬艺伎,护得跟眼珠子似得。
大家遂心照不宣,私下都调笑那是贺兰毓给自己养的小媳妇。
小媳妇那些年跟着贺兰毓不少走街串巷,时常他们几个公子哥儿在席面上饮酒作乐,她就坐在贺兰毓旁边自顾吃喝,偶尔若有赌桌、牌局,才见她上来大杀四方。
听闻是自小记忆力与眼力奇佳,但凡出手十赌九赢,笑眯眯往贺兰毓椅子扶手上一趴,活脱脱一只小招财猫儿。
李源彼时对这二人印象颇深。
但后来前往边城属地几年未见,再遇到贺兰毓时,他却已经拖着一条伤腿,隐姓埋名甘愿在军营中做着最底层的士卒,任人打骂都无动无衷,日子过得行尸走肉一般。
反观小媳妇,倒是另嫁了当时盛京第一清贵公子易连铮,洗手为人做羹汤了。
皇帝想着摇头戏谑勾了勾唇,脑海中又回想下方才见那女子的模样。
同幼时的“小媳妇”一对比,没那么灵了,但容貌身段儿样样都出落得可谓绝色,也难怪贺兰毓这么多年还郁结难解,到底是将人弄回到了自己手上。
夜里明月清冷照在床前,犹似落霜,这晚温窈胸怀一颗心高悬,无法入眠,躺在床榻间辗转反侧。
白日出了那样的事,她怕贺兰毓又会趁夜而来。
但出人意料,一晚上风平浪静,贺兰毓压根儿没现身,到翌日午间,却是毕月阁先派盈袖登了门。
盈袖来时领着好几个小厮,有的带家伙,有的抬金桂花树,进了门,二话不说便在院里儿掘开了地。
“外头在做什么?”温窈那会儿小憩刚起,接过药碗,问云嬷嬷。
云嬷嬷面上尴尬,“夫人许是听闻了你昨天折花之事,说既然你喜欢,干脆将那两棵金桂树都挪到你眼前罢了,免得你往后劳神费力地来回跑。”
温窈听着眉尖一拧,放下碗在软榻上膝行几步推开窗看了眼,啪嗒一声又给关上了。
“嬷嬷替我向夫人道声谢吧,真难为她这么记挂我!”
校场之事说出去不大不小是个丑闻,齐云舒上赶着给她送两株金桂树,要说没瞧笑话,谁信?
那头做了表率,府里讽笑之声愈发盛起来,温窈就算整日不出门,那些难堪的话也还隐约飘进她耳朵里。
她都能听到,贺兰毓自然也能,但并没有人去管。
后又过了几日,手头这本经书抄完,温窈对上回在养心斋遇到贺兰毓之事心有余悸,遂给月牙儿指明了路,教她去取书。
想着小丫头不识字,又拿张纸条将书籍名称写下来供人对照,可犹是如此,待月牙儿拿回来书籍交给她一看,还是错了。
“啊?”月牙儿面上十分意外,“这、这怎么会错呢,是相爷看过主子的纸条后将这本书交给我的……”
温窈闻言顿时眉尖紧蹙。
月牙儿忙抿嘴止了话头,怯怯问:“主子要不再写张纸条,我重去拿?”
相爷方才看过之后,没将字条还给她,而是自己起身往书架里去拿出一本书递给了她,这一来一回间,任谁能想到那书竟然是个错的!
温窈手中捏着那本“错书”怔坐了半晌,还是说“不用”,随后兀自起身出了门去。
时下天已快暗了,到养心斋门前时见里头烛火摇曳,温窈提裙上台阶,站在廊檐下时深吸了口气才推门而入。
她没会错意,贺兰毓就靠在书案后那张宽大的太师椅里等着她。
“知道今日为什么让你来吗?”贺兰毓扬眉朝自己膝前看了眼,示意她站近点。
“你有什么话便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的。”温窈眸中戒备,手中捏着那本错书,放到了他面前的书案上。
贺兰毓闻言抬眸,烛火倒映着眼中幽暗深邃,笑得有几分邪气,“你不是说我之前那般单刀直入,都是在强迫你吗?”
所以换个法子,这便成了她心甘情愿登门给他作弄?
无耻!
温窈暗自咬了咬牙,脸颊腾腾烧起来。
人不能试着同无耻之辈夺口舌之利,两个人一坐一立,明明微微仰着脸的是他,居高临下的是她,可临到头难堪却也还是她。
“知道那日你在校场里招惹的是谁吗?”贺兰毓问。
温窈几不可闻地吸了冷气,“皇帝。”
她记性不错,虽称不上过目不忘,但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哪怕隔再久也能一眼认出来。
“你倒还真记得他。”贺兰毓闻言轻哼了声,言语间两腿交叠搁在了她身侧的书案上,淡然道:“皇帝事后派人打听你,怕是起了心思。”
温窈惑然望他,没明白他说这话时心里又在盘算什么。
贺兰毓也漫不经心看着她,接着轻描淡写道:“索性你这幅皮囊我也腻了,打算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你觉得如何?”
“你想将我送给皇帝邀宠?”温窈只觉脑海中骤然响起一声惊雷。
贺兰毓却只靠在椅背里姿态慵懒,对此并不置可否。
任由温窈来之前再如何做好了受磋磨的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是这结果,贺兰毓寥寥开口三言两语,便将她的心思全打乱了。
她稍微从震惊中找回些神思,试图从他眼睛里看出那话里真假各占几分。
但无果,看不出来。
他的眼睛像是一汪不见底的寒潭,什么情绪都看不到,深埋其下的心思,或许是真的盘算着将她当成个物件儿送出去,毕竟已经得到过的东西,也就没有从前那份非要不可的执念了。
温窈脊背一阵寒凉窜上来,面上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
“我、我不去!”
那禁宫是个吃人的地方,若真的进去了,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再有脱身的可能。
她说罢拂袖转身欲逃,贺兰毓却不许,起身伸臂一把横在腰间,不由分说又将她捞了回去。
“你放开我,我绝不会去!我不是个物件儿,由不得你如此随手易人!”
温窈这回挣扎得异常厉害,贺兰毓单手抓着她的双腕反绞背后,要用力捏着她,捏到她痛的地步才教她稍稍平静下来。
“这么怕?”
他将她就近抵在书案边,她喘着粗气,肩膀后倾身前曲线起伏得很厉害,贴在他胸膛上若即若离。
贺兰毓抬手,指腹捏着她的耳垂缓缓摩挲,“你二人明明在校场边眉眼官司打得火热,真不愿假不愿?”
温窈颇为嫌恶他的触碰,蹙着眉别开了脸。
贺兰毓不满意,捏着下颌强硬将她的脸掰了过来,“再问你一遍,说,跟我还是跟皇帝?”
第8章 练字 金丝雀在笼子里关久了活不长。……
在贺兰毓口中,似乎这世上只有两个男人了。
事实上温窈如果真的可以选,哪怕世上真的只有这两个男人了,她也宁愿一个人过。
“说话。”贺兰毓等得片刻不耐,用力在她耳垂上捏了下。
温窈吃痛,狠狠瞪他,“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物件儿,物件儿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吗?”
贺兰毓似乎不可置否地勾了勾嘴角。
他怎么会给她选择的权利,无非想教她说点好听的罢了。若真那么看重她的选择,当初又何必强行纳她进府。
他俯下身,轻吮她嫣红的唇,动作温柔又多情,话却锋利,“那你记住,如此情形若再有下回,你就去教坊司,整日跟一堆男人眉来眼去个够。”
温窈心里咚地响了重重一声,她已经分不清他那话是不是在吓唬人了。
“这些日子老实喝药了吗?”
贺兰毓揽着她,手掌覆在她腰间缓缓寻索,身子愈发贴近了些,声音拢在她耳廓,低得近乎呢喃。
“我……”
可温窈并没有来得及真的回话,话音被堵在口中,他大手掐在腰间,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放上了身后的书案。
月辉初洒,养心斋里春色一片,屋里摇曳烛火将屋中身影隐约映在了窗纱上,模模糊糊一片倒显出几许难舍难分。
这晚她不想再狼狈晕倒,终于向他开口求了饶,换来一次略克制的对待。
至少最后戌末亥初,贺兰毓衣冠楚楚出了养心斋后,她还能自己走回素心院。
十一月初,日子已渐入了初冬,愈发昼短夜长。
这日贺兰毓下半晌回府时辰稍早,傍晚天还未暗,自西北偏门下马车后,径直踏进了素心院大门。
进屋时没教人通禀,温窈那时正在伏在软榻小几上抄写经书,凝神专注间,却见纸面上陡然投下道阴影。
她扭头望去,便见贺兰毓负手立在她身后,身上还穿着朝服没换,目光正径直落在纸面上。
温窈忙下榻趿鞋,却听头顶传来一句——“你从前不是惯写小楷,何时改写隶书了?”
贺兰毓从小几上拿起那张宣纸来,指腹缓缓摩挲在字迹上,字体端正笔锋圆融,风骨犹有几分熟悉。
温窈起身的动作一顿,一瞬间直觉便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时没言语,他指尖敲在小几上咚地一声。
“说话。”
“你何必明知故问。”她蹙着眉,话音难掩几分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