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他说的对,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怪他,是我自己突然想明白了,就算我知道自己没有作弊,但这件事仿佛已经粘在了我身上,我再也摆脱不掉这个污点,除非我去死。”
“那就去死好了,反正我活着也是拖累你们。爸爸妈妈,没了我以后别那么努力了,去拿家里的存款好好修一下房子吧,也能住的舒服一点,记得留点钱养老,杨耀的人生,就到这里啦,希望爸爸妈妈以后能过得好,不要想念我。”
老杨几乎是红着眼看完的,握着纸的手指紧紧攥着,五指泛白手背青筋凸显,坐立难安。
好在最后人是救回来了,老杨也松了口气。
“你是这孩子他老师吗?孩子爸妈呢?农药是能乱喝的吗?”医生不明前因后果,也只见到了老杨,呵斥道:“得亏现在农药灌了水,还不至于出人命。”
老杨没被人这么指鼻子嘲过,精神本就紧张了一下午,陡然放松了绷直的背,低声自骂了一句。
杨耀父母赶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这是老杨第一次见到对方,杨父搀扶着杨母,而杨母隔着病房在走廊上压抑着一直在哭。他们穿着很简陋的工人统一发的长衫,杨母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还掺了一些棉花,杨父佝偻着背一直在叹气。
“还好人没事。”杨父在叹息中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一声一声敲打着老杨的脊背。
“我早就说了,不要让他参加什么竞赛,你说说有什么用啊,还把这孩子折腾成什么样了。”杨母边哭边骂,又怕吵醒了房内的孩子,故而压着声,“我家耀耀那么实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作弊呢。”
老杨一根烟握了好几个小时,纸圈已经被□□得不成样子,些许烟草都掉了出来,没有搭话,就坐在长椅的另一头听着两人的指责。
“现在这些学校就是想坑钱。”杨母用衣服抹了抹泪,又骂了句:“杀千刀的。”
那个夜晚太过漫长,现在老杨回想起来,都能记住那条昏暗的长廊有几盏应急灯。
“杨耀对此表现得太过偏执,我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老杨哂笑一声,似在自嘲:“然后我就去找了关系问省会的朋友,到底杨耀舞弊事件是怎么回事。”
霍昭连忙问:“所以是怎么回事?”
老杨摇了摇头,语气晦涩:“朋友告诉我,杨耀在交卷铃响的时候还做了答。”
考试有规则,交卷铃响必须放下笔,否则以舞弊处理。这么一看确实是杨耀自己的责任,霍昭沉吟了一瞬,带着疑惑问道:“那为什么他不认?”
这个问题困扰了老杨十多年,至今仍没找到答案。老杨把手中夹着的烟一点点捋平,淡淡出声:“我不知道。”
“我想了很多年,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确认到底是不是杨耀骗了我,还是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老杨把烟放在茶几上,向沙发上靠去,继续说:“我是没资格查看考场监控的。”
杨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对方父母请了假作陪,他站在门外几次三番想进去却始终没踏进去,直到杨耀对着门口的他说想要和他谈谈。
老杨这才迈着步子进了房间。
少年面色虚弱,似乎伤了声带,说话声沙哑:“老师,对不起。”
老杨抹了把脸,至今还没休息过,面带倦色却依然撑着精神跟他讲:“你去上诉吧。”
“去申请调查考场监控和查阅个人成绩。”老杨平静地补充:“我没有权限,但是你可以,不用担心,竞赛公平公正,会确保每位考生的利益。”
少年却摇了摇头,“老师,我想明白了,没有意义。”
“老师,我想转学了。”
老杨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问他为什么不上诉,想问他为什么要转学,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问这些。
“谢谢老师一直以来的照顾。”杨耀语气晦涩,侧过头不再看老杨。
老杨就这样沉默着离开了。
但事情并未就这样结束。谁也没想到看似安分守己的杨家父母在办理转学的那天,大闹了教务处。
“还说什么名校,就是恰学生的钱。”杨母扯着嗓子在办公楼大喊大叫,杨父尴尬地拉着对方道歉,杨耀木着脸就站在那里,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那个竞赛老师,就是他怂恿的我家孩子去参加什么劳什子竞赛。”杨母泪流满面,抱着防护栏大叫:“我们本来就不想去参加那些歪门邪道的。”
教务处的老师们愁眉苦脸,想要送走对方,又不敢接近她,一靠近对方就撒泼在地上打滚,主任打了个电话给老杨,希望他来处理一下。
老杨赶到的时候,杨母已经哭累了坐在门口,杨父在一旁唉声叹气拿自己妻子没有办法。
“我辞职吧。”老杨冷静地对着主任说:“就这样吧。”
“老师——”杨耀终于不再无动于衷,看着老杨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在他背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但老杨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
杨母也噤了声,飞快地站了起来,加大了音量来遮掩自己的心虚:“那就这样,我带着孩子走了。”
“所以如果杨耀自己不上报,这事就只能这样算了。”霍昭冷静地分析,皱着眉头思考,“我怎么觉得他在心虚,如果没舞弊,为什么不上报呢?”
“他有句话说得对,这些已经没意义了。”老杨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一开始是觉得有些难过,也有些失望,还有些自我怀疑,到底是不是他骗了我,那个孩子自尊心那么重,性格偏执到了极点,是不是一时想不开。”
“但是辞职以后我到处走了走。”老杨说着微微一顿,将茶几上的烟扫进垃圾桶里,继续道:“没有什么比一条人命重要。”
霍昭看想他眼睛,对方似乎是真的毫不在意,他低低问出声:“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回江市?”老杨打断他话,接了后半句,“是真的因为江川忙不过来。”
其实一开始是因为赌气,身边的朋友拿这当谈资,恶意倒没有多大恶意,不过说多了总是会觉得烦,恰逢杨爷爷生病在床,老杨以照顾老爷子为借口拒绝了许多没必要的社交。
而杨家旁系多,在老爷子病倒以后忙着争夺利益,真心希望杨爷爷身体好起来的没几个,尽管老杨贴身照顾,杨爷爷还是没有撑过那个秋天,处理好杨爷爷后事以后,老杨解散了竞赛班,又托人以别人的名义给杨耀赞助了笔钱。
尽管具体事情无可考究也没法再挽救,但至少对杨耀,他确实曾真情实感地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学生,而对方那样的家庭,要说责怪,老杨更多的是愧疚,如果当初他没有动恻隐之心让他跟着学竞赛,也许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就当是对那孩子最后的一点帮助吧,他这样告诉自己,处理好一些私事后选择离开了江市。
最初老杨的确是想着出国算了,但至于为什么最后会来到江川,这件事说来又属实是另一场意外。
第34章 向阳 这一句谢,就承载了老杨十多年……
“我走之前给你爸打了个电话。”老杨回忆道:“当时只是嘱咐了两句希望他好好照顾燕燕。”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眼里泛开笑意,“你爸那个人也认死理,我都说不用查了, 他非得退出省会,非得说要给我查个明白。”
霍昭对此不可置否。
老杨又继续道:“你妈她, 生下你就不太好了,我期间去看过她几次,但是没什么用。”
说到这里他似乎很自责:“怪我,闹出这事,做哥哥的还让妹妹担心。”
“但是你妈妈自小就比我懂事,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以前我还要问她拿主意。”许是说久了, 老杨嗓子有些沙哑, 他端起茶几上的水杯灌几口水, 接着说:“燕燕去世后,我本来是打算出国的。”
当时处理完一些财产后,就去办了签证,但就在准备出国的前一晚,他接到了大学同学的电话。
和老杨保持联系的大学同学其实不多,但电话里的算一个, 这个人, 就是目前向阳学校的语文老师——何思源。
“老杨,我可能有个事要找你帮忙......”对方支支吾吾,显然是犹豫了很久才决定来找他的。
彼时老杨正在收拾着行李,用耳朵和胳膊夹着电话,问道:“咋了老何,什么事你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帮。”
“你能不能, 借我一笔钱?”何思源似乎是觉得有些难堪,鼓足了勇气说出口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有些无力,他赶紧补充:“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我就是问问。”
老杨没急着拒绝,停了手边的动作拿起手机问:“你先说说你要用钱来干什么,差多少?”
两人关系虽然在大学还不错,但毕业后几乎没什么联系,逢年过节群发短信才会扯上两句,老杨只知道对方当了老师,但具体是在哪不是很清楚。
何思源觉得难堪也开了口,再说出后面的话反而顺畅了许多:“我们学校要办不下去了。”
一开始还能勉强支撑下去,但老牌的教师面临退休,新来的老师在这里待不下去没过多久就辞职走了,来来去去换人对学生的影响也很大,孩子家长有些也不想送他们上学,激进点的家长已经闹到学校,说反正也没老师,根本就是白费钱,堵在学校门口让他们退学费。
附近的居民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本来也就没几个真正想读书的学生也自己退了学,何思源家境并不富裕,和几个老师自己凑了点钱贴了些,甚至好几个月工资都没拿,但依旧不够学校的运转。
何思源一个大男人在电话里哭得哽咽:“我没办法啊老杨,上大学时就记得你家境还不错,我就想着,能不能先向你借一笔钱把几个老师的工资先发了。”
“就是剩下的那群孩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何思源顿声,继续道:“我读书的时候,一直坚信那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但是老杨,我做不到,这么说可能苍白无力,但是——”
“你见过一群孩子用单纯的目光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的模样吗?”
老杨没见过一群孩子,但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杨耀,他沉默着点了支烟,没有说话,继续安静听着对方诉说。
而何思源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倒豆子似的开始叙述。
何思源家境普通,但他努力又有天赋考上了中文系,按理说他们专业八竿子打不着一起是不该有什么交集的,但同在一个社团两人又是老乡,何思源是个和事佬,老杨年轻气盛却总是得罪人,缘分有时就是这么奇妙,让他们成为了朋友。
像他名字一样,饮水思源,毕业那年他回到了自己母校教书,也就是向阳中学,一开始的愿望是美好的,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王校长热情地握着他手面带感激。
何思源土生土长的江川人,但他父母还算开明,以前一心盼着他出人头地好好读书,所以何思源一直以为,江川所有的父母合该都是这样的,以前读书的时候只顾着读书,如今化身为老师以后,才发现现实是何等残酷。
“我家女娃娃不用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嘛,还不是要嫁人的?”
“老师嘞,你看我家孩子成绩又不好,学不进去,去学门手艺跟着我打工赚钱还好些。”
“我没钱送啊,老师,学费每年那么多,家里就他爸一个人挣钱。”
“......”
江川落后,上一辈思想多数顽固腐朽,何思源只能从孩子下手,他觉得只要孩子们想学,他就一定会想办法去帮助他们,但学生们的反应却打得他措手不及。
“老师,我妈妈说学校的东西很多以后都用不上。”
“我也想上学,可是老师我家里穷,还有弟弟妹妹和爷爷奶奶......”
“老师,我不是学习的料,你看我这么努力,成绩还是不好......”
“......”
从不抽烟的何思源从某日起染上了烟瘾,看着学生们一个个退学,老师一个个离开,他有心无力。
同样愁眉苦脸的还有王校长,两人坐在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大脸对小脸,王校长率先开了口:“老何,如果你要走也走吧,这学校......”
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凄凉,重重叹了口气:“就不办了吧。”
何思源垂着眼眸没说话,兀自整理着办公桌上的教案,良久才哑着嗓子说:“校长,我再想想办法。”
“我们再坚持一下。”
老杨听着对方断断续续讲完,一支烟已经点完,他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俯瞰江市,底下车水马龙,尽管是夜晚,但高楼林立,一盏盏亮着的灯将城市点亮如白昼。
“差多少。”老杨淡淡出声。
电话那头的何思源似乎是不敢置信,反复重复了几遍,带着哭腔沙哑着回他:“应该不用多少,老杨,这笔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不用你还。”老杨直接否决,问道:“你们那是不是差老师?”
何思源听这话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回他:“是差老师。”
“那我过来教数学吧。”老杨云淡风轻地说。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应,何思源后知后觉地大声嚎了一嗓子:“老杨你认真的吗?”
老杨没理会对方絮絮叨叨地道谢之词,让他发了地址就挂了电话,直接退了票,躺在大床上想了一晚上事情。他的人生一路走来算是顺风顺水,唯有这次竞赛吃了点亏,但仔细论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素来看得开。
如果他出国,可能会选择继续学习,又或者拿自己手下剩下的钱度过一个安稳的余生,但这真的是他所追求的吗?
他想到了自己少时为什么喜欢竞赛。
是因为挑战,因为破解,奥数考验思维,他喜欢一切有挑战性的东西,比如赛车比如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