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姝背对着燕无转过了身：“这里是神宫，我救下你的命，让你免除被我哥哥杀死的命运，并不是我对你还有情意，而是我觉得你不至于因为我丢了一条命，所以，以后也不要做这些了，这次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说完，她似乎都没动手，燕无就被一阵风狭裹着，从姝姝的床榻边吹了出去，他不想出去，他想抓住门框，可抓不住。
燕无落在了殿门外，倒退了好几步后，才是站稳了身体。
‘砰——！’
是殿门被关上的声音。
燕无的脸色紧绷着，有一瞬间周身凝滞，虽然如今已经没有魔气，但那瞬间的气势依旧如万魔之主一样。
“姝姝是个极有分寸的女子，她既然与我结了婚契，便不会接受别人。”
清沐温润腼腆的声音从燕无身后响起，带着笑意。
燕无偏头看过去。
月光下，清沐的容颜也像是会发光一样，他的眉眼舒展，刚沐浴过后的一头黑发披散在身后，身上的袍子也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他说道：“她在下界时与你有过一段情，一段婚，那时，她必定也是这样，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甚至会护着你，对你好，绝不让你受欺负。”
燕无听到这一段话，原本对清沐生出疯狂杀意的心忽然凝住了，他整个人像是站在悬崖边，如今就被清沐这轻飘飘的一段话推下了崖底。
他听见了呼啸着的狂风从耳边掠过，感受着那些碎石往自己身上砸的痛。
尖锐的石头划破了他的肌肤，直接割到了心口上。
是，他们成亲后，她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新娘子。
从那以后，她陪着他，护着他，对他好，有危险的时候拿着龙骨血鞭站在他面前，不让他受欺负，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
她还教他读书，如果不是她的时间静止在了掩月庵的那一晚上，她一定还会带他读很多书，走过许多江山川河。
清沐见到燕无的脸色苍白了，心里也有些酸，他当然知道姝姝在下界时，肯定会如他所说的那样。
可惜，可惜在下界时的那个人不是他，可惜，他晚了一步，姝姝就已经在下界与人成亲了。
“你好自为之。”清沐语气平和，和姝姝一样，他一点没有把燕无放在眼里。
他有高高在上的身份，也有绝俗的容颜，还有和姝姝一起渡过的几千载时光，自然是不必将尘埃一般的自己放在眼里的。
燕无琥珀的眼底里快要凝出血来。
他的目光冷冷的，忽然看着清沐开了口：“姝姝与我曾经有过的一段浓烈的情，你未必就有过。”
他的声音冷冽低沉，虽然已经被剥离了魔心，但他依旧强势地如同魔主，仿佛那些卑微不过是对着姝姝而已。
清沐原本想转身了，听到他这话，转身看了过去。
燕无银白的头发无风自动，他身上的衣服也松松垮垮的，自成风流，他看着清沐，笑了起来。
低哑的声音用暧昧的语气说着那些夜晚的缠绵。
“我与姝姝的神魂在神识内交缠着，彼此都染上了彼此的味道，我们抵死缠绵，释放着最浓烈的情绪，她的神魂上沾染着的都是我的气息。”
神魂不像是身体，身体毁了就毁了，可神魂不灭。
即便是姝姝是下界渡劫，但是，那些记忆，他的神魂的气息是会印刻在她的神魂里的。
清沐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
他确实没有想到，在下界的时候，姝姝竟然会和燕无神交。
他以为，最多只是凡人之间的身体相交罢了。
他盯着燕无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道：“无碍，都可以清除，何况，我也不是很在意，情劫是姝姝的生死大劫，渡过了，无论如何，便都是好的的。”
燕无没想到清沐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感觉到了他一瞬间凝滞的情绪，那种酸涩明明是有的，可转瞬却又释然了。
“你爱姝姝么？”他又低沉着嗓音问道，“你如此不在意，你心里根本不爱她。”
“爱不是占有，爱是成全和包容。”清沐站在那儿，光风霁月，芝兰玉树，任何美好的词都值得堆彻在他身上。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便更加温柔了：“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跟在姝姝身后了，我陪着她一起长大，我爱姝姝，我所求的人，也只有姝姝，她想如何就如何，哪怕哪一天，她想离开我，我也会成全。”
燕无站在清沐对面不过是几步远的距离，明明他生得比清沐还要高，可这一瞬间，他竟是觉得自己无端矮了几分。
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要破土而出，他读了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话本子，当然不会是从前那样一点不懂。
可一知半解更是难熬。
燕无俊美的脸冷了几分，可步子却不自觉朝前跨了一步。
“为什么？她想离开，你还要成全！？你难道不想和姝姝永远在一起么？”
他觉得清沐虚伪至极，如今这些话，不过是说给他听的好听的话，不过是仗着他是神君，力量强大而已。
可是，燕无看到清沐点了点头：“我也希望与姝姝永远在一起，可是，若是她心中没有我，与我在一起千年万年，不过是对她的一种折磨，如此，我何不放开她？她高兴，我便也高兴了，何况，做不成情人，也可以做朋友，我同样可以一直陪着她，永远在一起，毕竟……”
他顿了顿。
燕无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后面还要说什么，“毕竟什么？”
清沐弯了弯眼睛，“毕竟，仙神的生命，太漫长了，如果有那样一天，我不愿与姝姝互相折磨，而且，爱她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强求她也要像我爱她一样爱我。”
一阵风吹来，吹在清沐身上，他披着月光，整个人如同会发光一般。
忽然之间，燕无便体会到了一个词——自惭形秽。
他呆立在原地，即便读过许多书，燕无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他的整个观念就像是受到了冲击，久久未动。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原地早就没有了清沐的身影。
燕无的脸色在月光下越发苍白，他仰起头来看着这一片广阔的天，神色怔忪。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了姝姝的寝殿门前，慢慢滑倒了下来，靠着门，垂着头，垂着耳朵。
一夜未眠。
这一夜，他想了许多，往昔种种，这一千年来对自己的折磨，还有重见她时的欢喜，都在脑子里盘旋着。
第二日，燕无站在园子里的树旁，看着清沐带着姝姝，手里提了一些礼品，坐上了鹤车，转瞬就在云层间消失不见。
他低着头，慢吞吞地浇着水，眼睛也垂着。
酒仙子是专门挑着姝姝和清沐离开神宫的时候过来的，她过来时，就看到那燕无蹲在花园的一块空地上，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你这是在做什么？”喝了口酒，酒仙子靠在一边的树上问燕无。
燕无听得出来这道声音，是那一日在戮灵崖底听到的那道声音，他语气轻柔：“种树。”
“种什么树？”酒仙子实在是看不懂燕无，便问道。
“杨梅树。”燕无小心翼翼地将土重新堆上，然后开始细细地浇水。
仙域里灵气浓郁，这水都是充满灵气，这一捧水浇下去，不出三日，树苗就会长出来。
酒仙子不知这燕无种杨梅树做什么，只说道：“明日就是仙门大典，到时，各方仙域都会来人，一则是庆贺伏沧仙域下方的灵域形成，二则，是共同商议对付下方魔域一事。”
燕无无动于衷，只顾着浇水，只盼着那杨梅树能快些长出来。
酒仙子见燕无不说话，又凑近了他：“你是从下界上来的，又曾是一只魔，明日仙门大会跟着姝姝一道去么？”
听到姝姝的名字，燕无才是有了一点反应，他掀起眼皮：“她会去？”
“她当然会去，姝姝是伏沧仙域的神女，如此盛会，自然是要去的。”酒仙子抿了口酒，笑着说道。
燕无又不说话了，低下了头。
酒仙子看着他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在下界的那一段情。
只可惜，她的那个情劫，不曾像燕无这样，将她放在心头千年之久。
她的那个情劫啊，在她死后，眼泪都没有流几滴，便是娶了新妻，在下界活了几十年，生老病死的，最后就在天地间化为虚无了，可怜她生命漫长。
“你知道溯回镜么？”
酒仙子忽然就看着燕无，开口说道。
燕无抬起眼皮看她，心跳有一瞬间快了一拍，“我知道。”
这下轮到酒仙子惊奇了，“你竟是知道溯回镜？”
“凡界的话本子里都有描述，是一面可以看到过去，回到过去的镜子。”燕无声音清朗。
“我知道哪里有溯回镜，你想通过溯回镜回到过去改变如今的一切么？”酒仙子凑近了他，语气谆谆善诱。
就像是那天在戮灵崖底，她想要燕无的情根时一样的语气。
燕无似乎无动于衷。
酒仙子便告诉他：“这溯回镜，是伏沧仙域里传说中的宝器，遗落在伏沧古秘境之中，据说，只要付出一定代价，就可以通过溯回镜回到过去，只不过，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代价一旦付出了，便不可后悔。”
燕无已经浇完水站起来了。
“这伏沧古秘境，会在仙门大典第二日开启。”
酒仙子说完，见燕无没什么反应，又说道：“这溯回镜看来你知道，那么你知道命书么？”
燕无听到命书两个字，皱了皱眉，步子却是放慢了一些，显然，他虽然不搭理酒仙子，但有在认真听她说话。
“每个人，自出生起，天道就会赋予他相应的一本命书，这上面记载的，便是他的一生，天命所归，就是如此，一个人的一生，就此定下。”
酒仙子看着燕无说道。
“去哪里看命书？”
燕无终于开口，询问酒仙子。
“伏沧帝君那里有一命轮=盘，可以从命轮=盘，窥见命书。”
酒仙子摸着酒葫芦，忽然抬头看燕无，她那张显得平凡的脸上，总透着一股深不可测。
她压低了声音又说道：“其实，姝姝的命书里，她的情劫本不该是你，可不知为何，突生变故，成了你，你知道伏沧帝君与琴言小帝君为何如此紧张姝姝，等她苏醒，就把她和清沐神君的婚契定下么？你知道为何他们如此敌视你么？”
眼前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在等着自己揭开，燕无终于被诱惑着进入，他眉目凝肃。
“为什么？”
酒仙子靠在树上，仰头喝了一口酒。
“在原本的命书里，姝姝渡不过情劫，从此烟消云散，归于虚无，她的情劫，是一名叫做穆青舟的男修，她最终受了烈焰焚心之苦，燃尽神魂，开出魂花，至此消失于天地。”
穆青舟……
燕无神色一凛，俊美昳丽的脸上，神情越发深沉。
“伏沧帝君在姝姝出生那一日，就窥见到了她的结局，所以，才让她从小修无情道，盼着她从小冷心无情，永远不会动情，以对付将来的情劫。”
酒仙子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姝姝下界后，一切都如常，她果然与那穆青舟生出了绵绵情意，伏沧帝君和琴言小帝君每日都很紧张，一切还是如命书中所叙一般进行，直到……直到一个突变，姝姝选择嫁给你，而不是如原来命书所写地逃婚，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的情劫，从此变成了你。”
酒仙子说到这里，看着燕无的目光充满疑惑：“这是为什么呢？伏沧帝君都想不明白，你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天道亲自所批的命书，从未出过差池，可姝姝的命书，就是这样变了，她最终没有魂飞魄散，只是沉睡了千年而已。”
“千年时光，于我们仙神而言，不过是短短一瞬，可你一个凡胎，竟是修出魔心，下方魔域即将形成，如此变故，帝君与小帝君自然是不愿你再接近姝姝，以防异变。”
酒仙子笑眯眯的，“不过琴言小帝君只是看着不近人情罢了，他说着要杀死你，还是留了你一条命，毕竟，有你这个突变，姝姝才免于原来的命书结局。”
燕无站在树下，眼眸很深，只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只觉得荒谬，人之一生，天道命书定乾坤？
命该是他自己的，命书也该是他自己来书写。
燕无看着酒仙子，“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酒仙子潇洒地往树上一躺，笑着说道：“或许我只是想帮一帮有情人呢？又或许，我对你的情根，还没放手呢。”
燕无只看了她几秒，便移开了视线。
后来酒仙子什么时候离开神宫的，他也没有察觉到。
只是，她所说的那些，一直在他脑海中回想。
溯回镜，命书……
他的心有些克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如果重来一次……
燕无坐在姝姝的寝宫殿门前，一直等着她回来。
一直到星云高挂夜空时，姝姝也没回神宫，燕无靠在那里，垂着头摸了摸自己的右臂，上面的龙骨上，有她的气息。
今日，她一定会和清沐留在苍龙仙域里。
燕无蜷缩着身体，靠在门槛边闭上了眼睛。
姝姝踏云归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了蜷缩在门边的燕无。
她缓缓落地，踩着一地碎花朝着那里走去。
路过他身边时，姝姝顿了顿，低头看了他一眼。
月光将他苍白的容颜衬得越发地白。
她转开了视线，手指轻轻推开了殿门。
可等她要跨进去的时候，燕无却醒来，抓住了她的裙子：“今日你高兴么？”
他的声音如破锣一样，像是吹风吹得久了，冻到了身体一样。
“高兴。”姝姝蹲下来，看着他回答，眉眼平和。
燕无靠过来一些，脑袋蹭在她腿边，很粘她：“你高兴，我也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