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骨道君拉出阿玉藏在袖子下的手。
手指上有不少被尖锐的竹子划伤的痕迹，小血口遍布。
阿玉缩了缩手：“师父，这没什么。”
“可你用了心啊！”洛骨道君眉头也皱紧了，“你用心做出来的，没道理会这样啊，你生的还好看，咱们天衡宗哪个女弟子不喜欢你？”
阿玉听了，心里无言的难过更浓郁了一些，“师父，我用心的，别人也不一定就要喜欢。”
洛骨道君瞪他一眼：“为师替你说话，你还给那个小丫头说话呢！”
阿玉垂头，说道：“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喜欢我的。”
他的声音里是浓浓的失落。
洛骨道君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
修行一道，情字是大关，多少弟子的境界就因为情一字停在了那里，堪破不了，便止步于此。
阿玉这百年来，一向是心境极稳，很少受外界影响波动，勤于修炼，平时除了修炼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喜好，最多就是养他那棵宝贝似的杨梅树。
见到谁都是笑脸，神色从容，从来也没有接受过哪个女弟子的示爱，可也不会因此与她们关系闹僵，他妥善处理着这些关系，与谁都打成一片。
如今却因为一个刚入门的小丫头成了现在这样。
失落的情绪，藏都藏不住。
洛骨道君回想了一下那个叫梅棠的小丫头，生得的确是钟灵毓秀的，配得上自己的徒弟。
若真有情，将来结成道侣也没什么不可，修行一事，想来随心最好。
他最烦那些修无情道的人，多半最后结局凄凉，多半最后还得败在情一字上，随心才好！
“你也别多想了，或许就是因为你不收她做徒弟，小丫头不高兴了。”
洛骨道君脑子里想了不知道多少了，还得安慰自己小徒弟。
阿玉听了，觉得师父说得不无道理，只是……
“我不收她为徒很过分么？”他抿了抿唇，温软的声音难免带上一些委屈。
洛骨道君对上小徒弟抬起来的那张如玉漂亮，还眼眸泛光的眼神，当场恨不得把小徒弟搂进怀里。
但这事，他也不明白，就直问：“阿玉为何不想收她？”
阿玉抿了抿唇，手摸着杨梅树皮，没说话。
洛骨道君知道自己这徒弟的脾气，他要是不愿意开口的话，嘴巴怎么都撬不开的。
可没想到，没过一会儿，他便开口了。
“书上有写，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阿玉的声音十分低沉，“话本子里经常写，师徒之间产生不伦之恋，遭天打雷劈，众人拆散，修仙界也曾有这样的例子，最后都下场凄凉。”
洛骨道君：“……”
这……他确实没想过这么个问题，因为他没有女亲传弟子，所以，从来没有这方面烦忧。
但是，那一日，阿玉与梅棠不过第一次见面，他就想得那么深远了？
洛骨道君摸了摸自己的大肚皮，不由感慨：“那不要师徒恋不就行了？”
哪想到，阿玉抬起脸来，那双沉黑如墨的眼睛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他轻轻说道：“万一呢。”
洛骨道君觉得阿玉纯粹是话本子看多了，哪里来的那么多万一。
这修仙界，师徒之间大多都是清清白白的，徒弟们都很尊师重道。
“阿玉啊，你这还没收徒，怎么就想那么深远了？依为师看啊，你这纯粹就是想多了，是不是平时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太多了？”
阿玉一下低下头来，收回目光，他也觉得，自己莫非是话本子看多了？
他点了点头，迟疑地说道：“或许吧。”
“好了，平时少看话本子，那些都是假的，那话本子里面还说什么掉下山崖必有机缘呢，你看咱们天衡宗那么多山崖，哪一座下面有什么机缘宝贝的？”
洛骨道君真的觉得自己是字字珠玑了，“与其想那些，不如摘了杨梅，给师父做一些梅子糖来，你这杨梅，今年也差不多成熟了吧？”
话毕，师徒两人都抬头，朝着院子外靠远了一些的杨梅树看过去。
这是百年前，阿玉亲手种下的，当初担心园子里的鸡会把树苗给啄了，所以，种的稍微离院子偏远了一些。
洛骨道君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开始这杨梅树开始结果了，反正，自那以后，每一年的杨梅果都结得又大又紫，咬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崩开，美味至极。
他这小弟子不爱吃新鲜的杨梅，却是爱吃梅子糖，每年都摘了杨梅熬一大锅的糖汁。
整个天衡宗每到这个时节，贪嘴的弟子都会跑来这里讨糖吃，但平时大方的阿玉，到了这时却是极为小气的。
他的梅子糖，只肯给他这个师父分享几颗。
其他弟子，一律谁也不给。
那些个弟子们年年都来讨要，年年都讨不到，能偶尔摘几个杨梅树上的杨梅果，已是极为不易了。
“师父，我的梅子糖好吃么？”阿玉盯着那棵杨梅树看，忽然声音很轻地开了口。
洛骨道君想都没想回他：“那当然好吃了，你做的梅子糖，那是他天下第一美味，酸甜可口，想起来就口中生津。”
阿玉低着头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却是转身进了屋子里，没多久拿了一只竹篮出来。
洛骨道君见到他采杨梅，也忍不住凑过去，摘了好几颗新鲜的杨梅吃。
*
晚上，姝姝还是睡在了燕无做的那张竹床上。
新鲜的竹子劈砍了做成的床，铺上厚厚的棉絮，不仅温暖，还能伴随着竹香入睡。
是比石板要好许多。
可姝姝躺在这床上，却是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日，做完早课后，趁着谁都不注意，姝姝又去了一趟偏远西北角的山谷里。
这一次，她在山谷里滴下了一滴自己的血液，然后盘腿坐在地上，用这一滴血做媒介，以神识探查这山谷方圆一里之内。
神识铺盖需要时间，也需要精力，她在这灵域中的力量不能完全发挥，这种时候，是不能受外界影响的。
好在，这山谷也不会有人过来。
山谷很大，她的神识探到了山谷一里之内的活物，有普通的走兽飞禽，也有受灵域灵气影响开了灵智的小灵兽，还有一些已经修成精怪却还未成妖的小精怪。
初探之下，没有什么异样。
然后，姝姝就带着自己的血，继续探查。
她与古秘境向来是不合的，每一次要么进不去，要么侥幸想办法激怒了，没多时就会被古秘境弹出来。
所以，要是古秘境在这有一个出入口的话，碰触到她的血，必定有所反应。
其次，她也担心灵气浓郁的这一方灵域里的不寻常变动是因为魔气的关系。
魔域这百年来依旧不死不活不成器，从燕无消散魔心后，再无发展。
可也保不准在安静了一百年后忽然出大招，直接秘密探入灵域里，用魔气侵染灵域根基，毁灵域宝地。
然后，才是引起那一天的异动。
当她的神识往山谷下方深邃处探索时，终于发现异象。
神识再也不能往前进。
一股雄浑的力量，将她的神识毫不客气地往外一推，直接击溃。
‘噗——！’
姝姝气血翻涌，睁开眼时，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她按着胸口，低头看着这无波无动的山谷，神色凝重。
这山谷果然不对劲，下方的确是一个古秘境入口，而且这古秘境显然不同于伏沧仙域里那个入口。
伏沧仙域的入口如今已经是完全闭合，触之没有反应，她爹也打不开，好像死了一样，被人从里面完全闭合了一半。
但是这山谷下的入口，触之有反应，说明是个‘活’入口，等于是个秘境薄弱的地方，可以强行想办法进入。
只是这灵域对她有境界压制，差一点，要是她神识收回来得太慢的话，就会有危险了。
清沐，南麒他们究竟在古秘境里发生了什么事。
姝姝站了起来，准备回洞府了，一会儿就是天衡宗内弟子们休憩的时候，到时六师姐苏蛮就会来找她。
她站起来转身，还没来得及飞，就看到了对面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燕无。
燕无穿着一身天蓝色的弟子服，弟子服的袖口上有一圈金色的绣边，那是代表着他亲传弟子的身份。
她身上穿着的弟子服，与他是一样的，同样的天蓝色，同样的袖口绣金边。
“玉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姝姝有一瞬间表情差点没崩住，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眼睛一眯，笑着走过去。
她心想，燕无什么时候来的？他发现了什么？
这人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御剑连风声都不会发出来吗？
阿玉负手于后站在那里，他的手心里有一个布袋，简陋的布袋里放了一袋子刚凉下来的梅子糖。
他亲手做的。
“小师妹怎么会在这里？”
姝姝看到燕无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自己，俊美秀丽的脸上，笑意很淡，那眸光却是凝着她，让她心里竟是有一瞬间发慌，偏偏他声音温润，语气如春风。
下意识就瞪了他一眼：“玉师兄这话说的，我是天衡宗弟子，我还不能来这里了啊？”
阿玉见她一瞪眼，刚刚还沉黑的眸光一下子就弱了几分。
山谷里光线暗，眼前的少女皮肤如玉一样白，瞪着他时，眼珠黑白分明。
他心里有些乱，乱了就心虚了，心虚了就被她占了上风，只说道：“也不是不能来……只是……”
“只是什么啊？！”
姝姝更加理直气壮。
阿玉抿了抿唇，他没说话，但是沉黑幽静的眼睛里分明就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姝姝又不怕他，直问：“玉师兄想说什么？”
阿玉的声音轻柔了几分：“山很高，山谷底离上面起码几千尺，师妹不会御剑，短时间内怎么下来的？”
姝姝心说，我是伏沧仙域的小神女，爬个山还能是多大点事？
我翻个跟头还能十万八千里呢。
“玉师兄看了那么多书，没听说过一句话么？”
“什么话？”
“山人自有妙计。”姝姝声音清脆，“玉师兄是君子的话，那就不要多问了。”
反正现在已经知道这边有古秘境入口，她下一步想办法进去后，不管是神女姝姝还是凡女梅棠，那都是转眼消失的人，不必要在天衡宗人心里留下什么痕迹。
这也是她不告知他们真实身份的原因。
灵域中人，就差一步，等灵域成为仙域，灵域众人受灵气日日熏陶，到时候灵骨纯粹，自成仙骨。
到时候，大家都是神仙，几百年后她作为神女，大家见面，依着这层关系就又联系上了。
可凡女梅棠消失了，那就是真的消失了。
要不是当初下灵域时正好遇到燕无，她都不会什么拜师入门。
姝姝面容一本正经，阿玉盯着她看了两秒，点头：“好，我不问。”
然后，阿玉就看着她，等着她的‘山人自有妙计’，看她怎么上山回去。
姝姝看出他的意图了：“……”
一阵风吹过，姝姝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被吹乱了几许，她垂下头来整理了一下。
燕无果然是多读了一点书，没以前那么单纯好骗了。
心里有些发愁，她第一次觉得，读书多，也不全都是好事。
正当姝姝想着用什么办法蒙混过去的时候，她感觉到燕无靠近了过来。
他住在竹屋里，长年累月的，身上就有一股清淡的竹香，一靠过来，那竹香也就浓了一些。
“师妹的妙计不如下次再用，先跟我一起上去？”
姝姝听到燕无的声音含着一些笑意，像是忍俊不禁，她抬头，就看到他在笑。
几乎没有阳光的深谷里，燕无却笑得两眼仿佛有光。
她抿了抿唇，拒绝的话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想了想，就放弃了。
算了，也不要刻意和他疏远，作为师兄带师妹飞，那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要紧的。
姝姝脸上露出那暂时就这样吧的表情，她点了点头：“也好。”
燕无召出了剑，回头看姝姝，朝她伸手：“走啊，小师妹，就把师兄当你第二条妙计好了。”
他好像实在没忍住，笑声都大了一些，乌黑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
姝姝觉得燕无变化可太多了，虽说这变化也是因为她给他吃了忘忧草而起的。
可是……还是变化太多了。
她忍不住想，要是燕无出生普通寻常，再是读点书的话，会不会一开始他就是现在这样子？
姝姝别开头，拍开了他伸出来的手：“师兄算什么妙计。”
她自己跳上了飞剑。
阿玉觉得师妹真可爱，连飞扬的头发丝都可爱。
他忍不住笑，这笑有些抑制不住，就笑出了声。
姝姝没搭理他，她打算今晚上今晚上就用一半的雪凤精血，强行打开古秘境入口，然后就和天衡宗拜拜了。
到时候管他的燕无啊阿玉的，以后都见不着了，哪还有什么妙计。
阿玉直接带她回了云霄峰，落地后，见她转头就要往洞府里去，立刻叫住了她。
“师妹！”
姝姝回头，看到燕无那张脸上都是容光，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着她有些眼熟的欢喜。
想起从前他露出那种欢喜时，下一秒总会不安地反复地问她，怕她丢下他，心里有一瞬软了一下。
她想，反正今晚过后，不会再见了，就问：“师兄有事？”
然后，姝姝就看着燕无的袖子里滑出一个布袋来，他提着那只布袋递给她。
姝姝没有接，问他：“这是什么？”
“我亲手做的梅子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