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若姚珍珠不动,野猪立时就能奔至眼前。
而现在,姚珍珠拼命往前奔跑,也只是让野兽的獠牙晚了片刻。
野猪近了,更近了。
它与她似乎只有几步之遥。
姚珍珠听到身后呼啸而来的风,也闻到了野兽血盆大口里的腥臭。
它追上了!
这个念头在姚珍珠脑中一闪而过,她心中一慌,脚下一绊,整个人便往前扑去。
直到这时,姚珍珠才惊叫出声:“啊!”
随着这一声惊叫,她扑通摔倒在地上,双臂先着地,顿时一片火辣辣的刺痛。
可逼近的危机却已不给她喊痛的机会。
这一刻,姚珍珠爆发出最强的力量和速度。
她迅速翻身,手肘撑地,艰难往后爬退而去。
野猪就在眼前。
它越来越近,那血盆大口已经张开,黑豆眼闪过一丝凶狠,后腿一蹬,庞大的身躯凌空飞起,这就要狠狠砸向姚珍珠。
“啊!”
姚珍珠惊叫一声,下意识把匕首举在身前。
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狠狠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也不去想自己为何要死在此处。
此时此刻,在她的脑海中,在她的周身两侧,只有一片空白。
姚珍珠维持着那个姿势,僵硬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姚珍珠举着匕首的手都要酸了,还是没有感受该有的撕咬疼痛。
一阵风吹来,把她额角的汗吹得冰冷。
声音回来了,感觉也回来了。
姚珍珠猛地睁开眼睛,狠狠看向前方。
在她身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身上的蔚蓝锦袍已经褶皱不堪,血混着土,土混着泥,几乎要瞧不出原来颜色。
但他的身影却异常高大,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安全。
那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经历生死的李宿。
姚珍珠狂跳的心终于落回腹中。
她挣扎着爬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却猛然停住了。
李宿一直在砍杀野猪的残肢。
他手上长剑染血,左手的胳膊上也划了一条很长的血痕,显然是刚才为了救她而受的伤。
但此刻,他却仿佛地狱来的恶鬼,站在一地的血泊之中,麻木地砍杀着。
野猪的残肢碎了一地,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可一向洁癖的太孙殿下,却一无所觉。
姚珍珠一下子回忆起那一日在小巷中,他也是浑身染血,杀人如麻。
当时的姚珍珠被吓晕了,可现在的姚珍珠,却要哆嗦着站在李宿背后。
她问自己:你害怕吗?
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却告诉她:我不害怕。
是了,李宿杀人,杀的都是他的敌人,杀的都是刺杀他的凶手。
而此刻,李宿杀的则是意图伤害她的野兽。
从头至尾,从前到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她。
一如那一日幽深巷子里,一如今日荒芜山谷中。
姚珍珠轻轻唤他:“殿下。”
李宿完全没听到她的声音,他就站在那,手里长剑不停挥舞,满地血污。
他仿佛不知疲倦,不分昼夜,也不知对错善恶。
即便野猪已经死了,死得七零八落,拼都拼不回来,他依旧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长剑。
姚珍珠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他这是陷入了心魔。
心魔裹住了他的理智,让他分不清是非对错。
这样不行。
姚珍珠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扣在手心里,刺得她连心都跟着痛了。
姚珍珠鼓起勇气,抬起脚,一步踏了出去。
她离李宿不算远,大约三五步之后,就来到李宿身后。
姚珍珠看着李宿高大的背影,看到他刀削般的侧脸,然后轻轻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李宿的手腕。
“殿下。”
姚珍珠呼唤他。
李宿猛地回过头,用那双仿佛淬了血的红眼睛盯着姚珍珠。
似乎是因为姚珍珠面容太过温和,也可能因她太过熟悉,李宿一时间竟没有朝她挥剑。
姚珍珠手上微微用力,她提高声音:“殿下,您得醒来!”
李宿冰冷的脸上还有星点血迹,他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眸死死盯着姚珍珠,仿佛还是想要攻击她。
姚珍珠努力压下心中的害怕,她坚定地攥住李宿的手,大声呼唤他。
“殿下,是我,我是姚珍珠,我已经平安无事了,您看看我。”
她声音越说越大,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震得她自己耳朵都痛了。
然而,李宿僵硬地站在那里,瞳孔里的红光乍现,遮挡了原本的他。
姚珍珠深吸口气,又往前走了半步。
两人面对面,几乎呼吸交织在一起,姚珍珠用平生最温柔的声音道:“殿下,我们安全了。”
这句话仿若天籁,直达李宿混沌的脑海中。
姚珍珠定定看着他,见他眼眸中的红光逐渐褪去,终于松了口气:“殿下,醒过来吧。”
随着她的话,李宿渐渐恢复神智。
恢复过来的瞬间,他狠狠闭上眼睛,伸手就要擦掉脸上的血。
然而,他的左手却没有抬起来。
有一双柔软却又异常有力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让他一时间竟无法挣脱。
姚珍珠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这才轻轻松开手。
“殿下,您醒过来了?”
她声音里有开心,有放松,也有劫后余生的感动。
偏偏没有害怕。
但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没有人会不怕他,为何姚珍珠不怕?
李宿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干涩,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珍珠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他脸上的血迹上。
一向喜洁的太孙殿下,怕是不能容忍身上有这些脏污吧?
姚珍珠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举到李宿面前:“殿下,我帮您擦干净?”
李宿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
姚珍珠心想:殿下应当还没回过神来。
她便自作主张,用帕子轻轻点在李宿的脸上。
那轻微的碰触,仿佛羽毛落在湖面上,轻轻的,柔柔的,却在他心湖上泛起层层波浪。
李宿的心,剧烈地颤动起来。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姚珍珠碰触他的地方,如同火一般炙热地烧起来。
李宿下意识偏过头,躲开了姚珍珠帮他擦拭的手。
姚珍珠微微一愣。
大抵是因为这些时日的亲近,让她几乎要忘了李宿对于外人的抵触。
现在她如此僭越,是否也让李宿不适?
但姚珍珠真的只是想给他擦干净脸。
她如此想着,心里不由生出些许委屈来。
她已经许久不会委屈了。
在宫里这些年,她学会如何当一个宫女,也知道如何让自己过得舒服。
不去强求,不去奢望,就不会失望。被欺负了、被训斥了,自然也不会委屈。
但现在,年少时跟在父母身边,被父母兄弟关爱的娇气,似乎又重新从她心底翻涌而出。
她竟有一丝丝,因为李宿的排斥而委屈。
姚珍珠想:真不应该啊。
————
姚珍珠心里很清楚,在宫里她不能依靠别人,也不能奢求别人的心软。
她唯有坚守住自己的心,让自己坚强而强大,才能一往无前,才能好好活下去。
但她毕竟是个人。
在她心底深处,总有那么多的温柔善良,有那么多的感动感恩,也有那么多的天真勇敢。
所以,她会亲近王婉清,仰慕赵如初,也会信任听澜,会喜欢周萱娘。
而李宿……
面对太孙殿下,她真的只是当成贵人上峰那般恭恭敬敬吗?
一开始确实是如此的,然而两人越是熟悉,她看到了太孙越来越多的面貌,那种恭敬反而淡了许多。
但两个人又不是朋友。
她不可能天真到把太孙殿下当成朋友,那她就不是天真,而是愚蠢。
太孙殿下无论是什么样的性格,无论是什么样的秉性,他都是天潢贵胄,同卑微的宫女子天差地别。
姚珍珠从踏入毓庆宫的第一日,就明白这个道理。
之前的舍命相救,这几日的亲近和扶持,让姚珍珠的心不自觉柔软下来,开始接纳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李宿。
若是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她或许真的会在心里把他当成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至交好友。
然而现实却又给了她最清晰的一击。
李宿扭开的脸,往后退的脚,无一不在告诉她,他们从来不是好友。
无论表现得如何,也无论李宿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就是金枝玉叶,生来便同她不同。
他们不是好友,也成不了好友。
就在这风驰电掣的喘息工夫,姚珍珠思绪万千。
那股刚刚升起的委屈,便被她自说自话消弭干净,不会再在心底翻涌。
而她刚刚软和下来的心防,也因李宿的这一个闪躲,重新合上。
不会软弱,就不会伤心。
姚珍珠如此坚定地想。
此刻的李宿,却维持着偏过头的姿态,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是下意识不想让姚珍珠碰触自己。
李宿的脑海里,不过有那么片刻的心驰荡漾,姚珍珠的手一离开,顷刻间血海再度翻涌上来,几乎要淹没他的神智。
李宿垂下眼眸,右手紧紧攥着长剑,浑身上下都是血迹,黏腻而不适。
血腥气萦绕在他身边,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他现在只在意一件事:“你不怕我。”
姚珍珠亲眼见过他杀人,不是一次两次,这一次已是第三次。
今日杀的虽然不是人,却也满地都是血腥的残肢断臂,场面异常渗人。
但姚珍珠却勇敢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热,很软,那妥帖的温度从他手腕直直攀升,一下钻入他干涸的心田。
每一次,每一次姚珍珠都没有躲开杀了人的他。
她居然真的不怕他。
这一刻,这个认知让李宿一向平静的心湖浪涌翻起,心潮澎湃。
姚珍珠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听到他哑着嗓子问。
李宿面容苍白,脸上带血,那血点如同寒梅一般,绽放在他英俊苍白的面容上。
他偏着头,浅浅垂着眼眸,目光不知飘在什么地方,让人看不清思绪。
从他这个姿态,姚珍珠甚至看出些许的委屈和试探。
高高在上的太孙殿下也会委屈吗?
他难道跟自己一样吗?
光他这样一个侧脸,姚珍珠就差点心软,想要再度敞开心扉。
然而,心门之上,她自己谨慎上了一把锁。
“殿下,”姚珍珠坚定的说,“我确实不害怕你。”
即便心门有锁,姚珍珠却依旧是坦诚而无畏的。
她也依旧是那个如同朝阳一般的璀璨明珠。
“殿下,每次您杀的都是敌人,都是祸害,都是要杀害于你的罪人,”姚珍珠的声音轻灵,宛如天籁一般直直钻入李宿的心,“每一次,殿下都救了我的命,我怎么可能害怕殿下?”
李宿只觉得眼底有些潮气,又有温热的湿意。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为姚珍珠这样的话而雀跃。
明明她之前也说过的,明明他曾经听到一次,却依旧不依不饶,再度询问。
他到底想听什么呢?
李宿不知道,那股想要刨根问底的冲动就在心湖上下翻涌,几乎就要破浪而出。
但理智的牢笼,再一次降临在心湖之上。
李宿深吸口气,他努力压下眼底的热意,回过头来认真看着姚珍珠。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糟糕,亦残忍吓人,可他就是想要看她一眼。
姚珍珠依旧站在他面前。
她没有退缩,没有躲避,也没有错开目光,不去回应他。
两个人的目光,就在这空旷的山谷里对视。
天上白云荡荡,穿梭在热烈的日光之中,丝丝缕缕的阳光穿透云朵,直直落在两人身上。
微风和煦,天朗气清。
远处,鸣叫婉转的画眉欢快唱着小曲,竹林深处的竹叶飞舞着沙沙的音律,一切都是那么和煦。
哪怕只有清风拂过,也令人心旷神怡。
姚珍珠的眼眸漆黑而璀璨,里面好似有一整片天地。
李宿在她眼眸里看到了天、瞧见了云,也找到了自己。
那个满身学血污的自己。
明明天地云风都是干净的,只有他一人脏污。
李宿的心,再一次颤动起来。
他挪开眼眸,往后退了半步,低声道:“你不怕就好。”
姚珍珠见他似乎浑身难受,便道:“殿下,在湖泊附近有暖池,要不您过去洗一洗,这会儿天热,只穿中衣大抵也不会很冷。”
李宿的外袍沾染了不少血迹,若是日日这么穿着,大抵能难受死他。
李宿下意识点点头,答应之后才想起此时情景:“我先送你回山洞,外面不安全。”
姚珍珠顿了顿,道:“一定要回去?”
这事没得商量,李宿回去送竹竿的工夫,姚珍珠就遇到野猪,若非李宿恰好回来,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李宿点头:“一定得回去,这里不可能只有一只野猪。”
野猪只是野兽,攻击性极强,在野外是极为危险的。
若非李宿自幼习武,拥有一身高强武艺,他面对这样凶恶庞大的野兽,也不会如此轻松。
即便如此,他的左手也受了伤。
姚珍珠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他左胳膊的外袍上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看起来很是吓人。
“殿下,您是否受伤了?”姚珍珠忙要上前看他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