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生侧身,指向身后的人,道:“这些是万顺镖局的人,亦是当初押送假皇子去关凌的人。世子爷手中并非没有自己人可以护送假皇子,故意找了镖局的人,正是给有心之人下手的机会。”
李和生看向玥王。
玥王咬牙切齿:“你看本王作甚?”
“草民赵三旺,是万顺镖局的镖头。这趟活镖让我们镖局死伤大半。老天有眼,让我们生擒了刺杀的人,在其死前严刑拷打,逼问出幕后的主谋,正是玥王!”
“胡言!”玥王暴怒,儒雅的脸孔突现狰狞青筋,“你们含血喷人!人都死了,任你们污蔑吗?”
沈茴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开口:“玥王如此暴言实在有失体统。”
玥王转头盯着上座的沈茴。他的暴怒与沈茴的从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玥王既然要物证,那丁千柔与你的书信算不算呢?”
玥王怔住。
双喜从最后走出来,向小太监呈上信件。她跪地道:“奴婢可以证明丁千柔入宫前早已与玥王有私。”
丁千柔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双喜。
双喜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做那叛主的奴。踌躇之后,良心战胜愚忠,她故意向沈茴露出破绽,也很快得到沈茴的私下召见,和盘托出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李和生长叹一声,再开口:“箫起此计,只玥王上钩。太后仁心,又怎么会对无辜孩童下手。”
沈茴望向玥王:“玥王私联后宫妃嫔害死无辜孩童,又要嫁祸给哀家,你可知罪?”
跟着玥王一同入京的皇亲国戚窃窃私语,不赞同地望向玥王,连连摇头。
一张张否定的面孔重重叠叠浮现在眼前,好似他总是被否定的人生。玥王胸口剧烈地起伏,本就病弱,忽地一口血吐出来。
他低着头望着华服上沾的血迹,双目通红。虽病弱之躯,到底是皇室人,怎么可能对皇位不动心?他知自己力量尚且不够,今日所为的并非逼幼帝退位。他想一步一步来,动之以情说动这些亲王侯爵,今日一同先将沈家女逼退,不再让她垂帘听政!
可是这迈出的第一步,就失败了。
他颓然望着华服上的血迹,多年的自卑再次席卷而来。难道他真的是个废物?
丁千柔咬唇望向玥王,眼泪簌簌落下。她心中的雄鹰,还是失败了。
沈茴将落在玥王身上的目光收回来。
沈茴根本不在意玥王,一点也不。
今日之事,她不过是借着玥王,将箫起之恶劣昭告天下。
因为她明白,她最大的敌人是箫起。
——那个十分得人心的箫起。
箫起既然千辛万苦树立了君子形象得了人心,沈茴就要将他建起的人心一点点挖去,让其轰塌。
沈茴唇角勾着一丝笑,她问:“李先生,你们为何离开世子?”
“良禽择木而栖,箫起此人心思深沉又无情歹毒,非善主。”
李和生带着那六七个曾跟随过箫起的臣子跪地,一桩桩一件件说着箫起曾经的歹毒旧事。
比如,不惜以身犯险冲救被匪寇围困的村庄救下百姓。实则,那些匪寇是他安排的人。
比如,以清正之身收留许多深陷冤狱的臣子。实则,那一桩桩冤案是他幕后推动。
沈茴坐在上首,将朝臣脸上的表情一一收入眼中。
沈茴很满意。
当然了,这还不够。
她得让这些真相被更多人知晓,天下皆知。到时候,他身边的属下会不会怀疑自己也受骗了呢?他再网罗人才时,对方还会信任他的人品而誓死效忠吗?
没有人可以永远装下去,虚伪的人皮早晚要裂开。
箫起自诩心思缜密运筹帷幄。可他算错了沈茴的善良,他没有想到沈茴从未想过对那个假皇子下手。他更没有想到他送去给裴徊光虐杀泄愤的弃子,居然会被沈茴救下来,乃至今日成了揭穿他伪善的人。又或者,多年被人追捧让他越来越自大,终于有了疏忽。
满殿的朝臣议论着,原本还只是小声讨论,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那些被李和生揭露出来的事情所牵扯的人,许多都是在座朝臣的旧识,不能不气愤。
华丽的大殿嘈杂一片,有些失了体统。
可沈茴弯着唇,很是满意。
过了一会儿,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沈茴抬起眼睛,顺着朝臣的目光望向大殿门口,看见了裴徊光。
他踏过积雪,方至。
裴徊光抬抬手,扯开领口的系带,将月白的棉氅脱下来,随手递给身边弯腰的小太监。他扫了一眼殿内情景,面无表情缓步往前走。
他本不想来。因无甚兴趣。
可是在年三十的晚上,他该去哪呢?天下之大,无处可去。
那就来看看她。
“怎么才来?”沈茴遥遥望着正朝她走来的裴徊光。
裴徊光笑笑,漫不经心开口:“不是年夜宴?怎乱糟糟惹人厌恶。”
满庭噤声。
沈茴望着他沉默了一息,才开口:“玥王私联后宫妃嫔残害无辜孩童,意欲嫁祸哀家。便交由司礼监处置了。”
齐玥,是齐氏最后的男郎。
裴徊光瞥了一眼脸色灰败的齐玥。齐玥曾是裴徊光故意留下来打算慢慢虐杀取乐的人,如今竟也无甚折磨他的兴致。裴徊光意兴阑珊般随口道:“处死便是。”
沈茴轻轻地蹙了下眉。
丁千柔慌张地站起身,望向沈茴。
“太后,您不可以处死玥王!”丁千柔声音很大,却在颤抖,为了她心目中的雄鹰,她鼓起勇气来。“太后应该不希望我当众说出你那个秘密吧?”
沈茴望向丁千柔,很快明白她说的秘密,定然是沈茴与裴徊光的关系。
丁千柔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再往前迈出一步,继续用唯一的筹码威胁:“太后,我……”
话还没有说完,丁千柔的身子便软绵绵地倒下去。一支银箸从身后而来,刺穿她的咽喉。她躺在地上,一个字也发不出,临死前,忍痛转头深深望向玥王。
“吵。”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腕上因抬手而起的一丝褶皱。他缓步走向上首入座,面无表情地开口:“起宴。”
丁千柔的尸体被抬下去,血迹亦被擦净。玥王被押走。李和生等人也被引下去。
仙乐再奏,歌舞再起。
裴徊光慢悠悠提壶倒茶,将香茗递给沈茴。
第196章
沈茴接过裴徊光递来的茶, 抿了一口。虽殿内炭火很足,可到了冬日,沈茴总是陷在缓不过的身寒中, 每一口热茶都成了一种慰藉。
沈茴将空了的茶盏放下,侧首望向身侧的裴徊光。他早已在递茶给沈茴后便移开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欣赏着锦毯之上的歌舞。感受到沈茴的目光, 他侧眸瞥了她一眼,再提壶为她斟一盏热茶。
他恹恹开口:“这舞不够喜庆, 换一支。”
正起舞的舞姬们大惊失色,颤身跪地。席间刚起言谈声, 再次寂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探看裴徊光的脸色。
沈茴将小巧的茶盏在手心里转了转,淡然开口:“下去吧。”
惊惧的舞姬们如临大赦, 脚步匆匆地快步退下去。
沈茴侧首,让平盛将节目单拿来。她浏览了一番, 点了个杂耍的节目,让其现在就来表演。
在后台准备的戏班子知道前面的情况, 立刻紧张地牵着小白狗和两只金丝猴,硬着头皮往前面去。纵使心理紧张得不得了,到底都是表演了半辈子的人, 一开始表演,脸上立刻挂了笑, 不出半分差错。
裴徊光靠着椅背,面无表情地瞧着这些人杂耍。
沈茴侧首,并不压低声音, 正常音量开口:“掌印,这表演如何?”
刚好戏班子表演结束,紧张地跪地行礼。
裴徊光目光扫过和人一样弯着腿行礼的金丝猴, 开口:“赏。”
戏班子顿时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节目都很顺利,裴徊光神色淡淡地观看着,偶尔吃两块琉璃碗里的糖块,再没开口。
沈茴发话朝臣们无需多礼,可尽兴。佳酿入喉,一个个朝臣逐渐放松下来,又因为守岁夜本就是最大的节日,倒也笙歌相伴,享受今宵。
齐煜乖乖地坐在龙椅上,腰背挺直,只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窗外追逐嬉戏的公主们。
“去玩吧。”沈茴摸摸她的头。
齐煜犹豫了。她还可以像旁的孩童那般玩耍吗?
沈茴让沉月将外面的成芜公主唤进来,对她说:“成芜,照看好陛下。”
成芜公主诚惶诚恐地屈膝行礼,望着沈茴的目光里除了惶恐还有感激,她牵起齐煜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将近子时,宫中燃放起盛大的烟火。京都中的百姓亦走出房门喜色张望。
沈茴牵起齐煜的手,登高台,望着漫天绚丽的烟火。
齐煜大声说着沈茴提前教给她的话——
“愿新岁风调雨顺国事兴旺百姓安康!”
朝臣与宫人黑压压跪了一地,在烟火声中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茴将凝望烟火的目光收回来,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俯身低首,去听沈茴的话。
一片嘈杂,裴徊光只来得及听见沈茴的后半句话——“朝朝暮暮。”
虽未听清前半句,已知她意。
裴徊光直起身,凝望一束束快速升空再绽放开来的绚丽烟火。
他有点想牵沈茴的手,可是他不能。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转首吩咐孙嬷嬷将接连打哈欠的齐煜抱回元龙殿歇息。
“哀家乏了,众爱卿尽兴。”
朝臣停下喧闹,躬身行礼,待陛下和太后先离去。
沈茴抬手,将手递给裴徊光。
裴徊光瞥一眼沈茴递来的手,夜幕中闪耀的烟火光影映在她皙白的手背上,浮现不真实的流光。他略欠身,将小臂递过去,给她搭。
沈茴没有乘凤舆,沿着红墙下的甬路,与裴徊光一起缓步走回昭月宫。一路上,烟火炮竹声不断,隐约亦有宫外民间的炮竹声飘进耳中。时不时还能看见宫中无忧的小公主们追逐嬉闹。
回到昭月宫,沈茴手心前挪,擦过他绯色的缎料衣袖,去握他的手。裴徊光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牵着她进屋。
沈茴侧首望向裴徊光,他却没有在看她。他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从窗户照进来的烟火光影映在白墙上,又折在他的侧脸,顿时将他的五官映得光怪陆离。
进了屋,裴徊光松开沈茴的手。他立在沈茴面前,垂首去解她胸前的披风系带。金色的系带缠在他皙白修长的指间。
沈茴望着近在咫尺的他,弯弯唇:“今晚在大殿时,自你出现在大殿门口,我心里那株蓓蕾便活跃起来。我望着你朝我走来,每走近一步,心中那株蓓蕾便绽开一片花瓣,直到你走到我面前,彻底绽放开。”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沈茴,道:“太后是想说太喜欢咱家了,所以见到咱家便心花怒放?”
披风的金色系带已解开,随着沈茴抬臂的动作,厚厚的披风从她肩上滑落。她双手勾着裴徊光的脖子,踮起脚来凑上去亲亲他的唇角,再弯着眼睛对他笑:“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呀!”
裴徊光用指腹蹭了蹭唇角,果然见指腹上沾了一点沈茴正红口脂。他笑笑,垂目望着指上的红痕,悠悠道:“太后这是有眼无珠啊。”
沈茴蹙眉,佯装生气:“不可以。不可以这样说我的徊光,哀家会不高兴。”
裴徊光握着沈茴的小臂,将她从身上扯下来,牵着她的手往盥室去,一边走一边说:“走吧,将妆卸了。”
“你帮我。”
“嗯。”
“沐浴也要你帮的。”
“嗯。”
“睡觉你也要帮。”
“嗯。”
裴徊光将缅铃从沈茴身体里取出来,辗转吻她足背时,沈茴支起身,凑过去勾着他的脖子。她将潮红的脸贴在他的肩骨,在他耳边娇声软语:“你不可以丢下我。前路凶险,你得日日夜夜与我相伴,陪着我护着我……”
裴徊光抬起她的脸,欣赏着她脸上的潮红。
“蔻蔻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拉着咱家的手一边抖一边乱戳的小姑娘了。”裴徊光怅然,“没有咱家庇护也能平安顺遂。”
“没有你,我会死的。”沈茴摇头。
裴徊光笑笑。
“不要胡思乱想。咱家可没有自戕的打算。”裴徊光微蜷的指背轻抚沈茴柔软的脸颊,“何况宝宝这样身娇汁甜,咱家怎么舍得?”
他去吻沈茴的唇,贴着她红软的唇缱绻低语:“咱家恨不得将这深宫变成与阿茴的欢海,纵酣淫,享无度。朝朝暮暮、日日夜夜,至死方休。”
裴徊光合上眼,溺在这一刻的温柔里。
沈茴放心地笑了,软软偎在裴徊光怀里。
他答应会陪着她了。
他既答应,便不会食言。
·
翌日,齐煜起了个大早。她知道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孙嬷嬷推门进来时,看见她早早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梳妆台前,听见推门声,她转过头来,对孙嬷嬷扯起嘴角笑了笑,一双搭在膝上攥成小拳头的小手出卖了她的紧张。
孙嬷嬷一瞬间心情复杂起来。这孩子自有了意识,就被她耳提面令怀揣着那样的秘密艰难在深宫中度日。如今,竟要将错就错,用女儿身登上帝位。孙嬷嬷说不清这样好是不好,她既忧虑齐煜的秘密早晚会被人知晓,又心疼她要一直小心翼翼般假扮男儿郎。
孙嬷嬷曾去找沈茴,说出自己的顾虑。可沈茴告诉她,齐煜不会一辈子女扮男装。沈茴还笃定告诉孙嬷嬷,她会保齐煜日后着红妆时亦平安。
这样真的可能吗?
孙嬷嬷心中怀疑。可是事已至此,她除了信任沈茴,竟也没旁的法子。
“嬷嬷,我信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