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珏道:“‘理’和‘秋’的连笔顺序,这沓里头几乎无差。至于字形变窄拉长,或是仿写他人字迹,文昌街那些靠抄写吃饭的,自然会这门手艺。”
“韩旺替梁小姐誊写过书信,模仿字迹,伪造了他二人有私情的证据,好让之后杀人顺理成章?”谢重姒皱眉,“图什么?”
宣珏却是摇了摇头:“不,我倒是认为,他当初只是想顶下‘私情’,给梁小姐的自尽负个责任。”
一个罪不至死的责任。
他继续道:“但幕后的人干脆把杀人灭口,也甩在了他头上罢了。”
谢重姒:“嗯?”
宣珏垂眸,琉璃盏的浅淡暖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润如明玉,他闭眸回忆:“诚如宛姬所说,韩旺内向懦弱,不敢杀人的。我去看过他叔伯——替他立了碑的那位——他告诉我,韩旺看到杀鸡宰羊都会晕。杀人?他不会。”
谢重姒也在快速浏览卷宗,突然她窥见一行关于梁家生意的描述。
梁家从苏州远道而来,苏锦刺绣最是拿手,雇了女工培养,卖出的布料生意红火,几乎是一年就抢占了扬州城的极大份额。
谢重姒心想,江南的人还都挺是做生意的料的。
等等?布匹?
之前就明白梁家是做什么的,但没在意,直到今晚,宛姬还说了个楚家。
“对,楚家倒是有可能。”宣珏眸光也落在谢重姒停留的那一页上,“牵涉利益,放火伤人。梁家没了之后,楚家接管了那批女工,排云纺生意也因此蒸蒸日上。”
什么是真相?
了解全部过往,拼凑出的最合乎情理的可能。
但是……
谢重姒咬了咬下唇:“没有证据。”
只是猜测,凭什么定罪?
“很快就能有人证。”宣珏想了想,“如果顺利的话。”
他说道:“前几年扬州城的排云纺主管杨兵,因管理得当,负责了望都的业务。”
谢重姒猛然回神,瞪大了眼。
宣珏笑道:“借着狱卒下毒那事挖下去,最终指向的不也是他么。京中皇权之下,在扬州鞭长莫及的事,在望都应当不难吧?”
比如扣押审讯,去刑部醒个盹。
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桌面,对谢重姒道:“此案推测,我会书信陈尚书。至于太子那边,还要劳烦殿下告知了。”
想必谢治也很想从这杨兵嘴里,挖出点关于先皇后的什么话。
谢重姒还在想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出神,“嗯”了声,将琉璃盏放回桌上。
琉璃盏烧了小半时辰,早已灼热,捏着下面木柄时还不觉得,在桌上咔擦一放,里头灯油溅出,好几滴甩到谢重姒手背上。
谢重姒这才烫得回了神。
她也不在意,将红痕凑到嘴边吹了吹。
心下有零星的喜悦——如果真的能从杨兵身上撬开缝隙,真是太值了。
不枉这几天日夜颠倒的。
谢重姒想了想,抬头,很是感激地笑了笑:“多谢你啦!”犹豫了下,道:“离玉。”
君称臣字,是以表示亲近恩赐。
这句话开口之后,谢重姒浑然轻松,她不怎么敢喊他的字。
因为上辈子,她总是这么称呼的——
“离玉诶,你怎么做到和戚文澜这厮聊天,还能照抚琴不误的呀?”
“离玉!你等等我!离玉!!”
“离玉——”
可是真的说出这两个字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像是心上一块石头,从溃烂的伤口移开,腐肉在缓缓痊愈。
告诉她,如今什么恩怨都未发生。
宣家尚在,父兄安康,就连戚文澜那家伙,也活蹦乱跳地在京中晃荡,没被戚老将军打板子,也未因劫狱救宣珏而被罚去守边疆。
宣珏却是一怔,和她对视良久。
终于,还是宣珏先移开了视线,声音有些沙哑:“夜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吧。”
第29章 同游 她果然还是……喜欢宣珏啊。……
夜的确深了, 来回折腾一路,又奔回来条分缕析地推测判断,谢重姒就算下午补了眠, 睡意也逐渐上来。
她想了想, 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这些查证的卷宗,是打算近期归还吗?”
“归还?”宣珏摇头,“不。刑部调来的,原封不动要归还京都;至于收归在扬州城的零散宗文,暂时还收几天。等陈尚书收了信,准备离开扬州的时候, 再归还。”
这是先麻痹扬州城的一干人等了。
宣珏不信氏族掌握的江南诸城。
氏族有财有地,朝中有人, 还有野心。
前世里头, 以秦家为首的氏族沆瀣一气, 在察觉到谢策道有意围捕他们后,毅然决定暗中图谋。
他们甚至还辗转联系上了他。
宣珏家破人亡败谢治所赐,又被安排宠物似的指给谢重姒为驸马,他们都不信宣珏会不恨。
事实上, 宣珏的确是恨的。
阿姐和未婚夫就要成婚,大红的鸳鸯枕套和嫁衣都已绣好;兄长在被捕入狱前一晚还同工部接洽,讨论如何修整秋祀的庙堂;父母那晚早睡, 早早熄了灯。
不论朝堂富贵, 这也只是千万生灵里, 一个普通至极的家而已。
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甚至唯一留下的血脉,多少人口中惊才绝艳的小公子,也被皇帝留着尚了公主。
所以, 这群人都笃定,他心头万千痛恨,屈辱不堪。
恨是有的,但近乎麻木。
他守孝一年后,又孤身一人北上南下闲游一年,心里那口气还是没缓过来。
读完“盟友”上赶着送给他的真相时,木然远胜已独自啃噬平复完的悲痛。
他那时候更在意的,是他们透露出的支离破碎的话里,迸发的勃勃野心。
别说谢治守不了这种局面,就算是纵横捭阖一生,勉强压住氏族向上势头的谢策道,也撑不下来。
宣府百口冤魂在侧,他不可能去帮这父子俩,转而答应了与氏族的联盟,甚至真的着手复仇。
氏族都以为宣珏是一弯好用的杀人刀,没想到他最后反水。
假借氏族东风上位后,革其兵权、卸其官印,挑拨五族内斗,最后将这拢伤了元气,翻不起波浪的野心家们,勉强削弱到以前的三分之一。
但即便是三分之一,也是可怕的势力,宣珏刚上朝几个月处处受制,半年后才缓过来。
更别提如今全盛之下的氏族。
宣珏就没想从那位刺史张平嘴里,得到有用的信息,也没想过能从这些零散卷文里,纸上谈兵般查明真相。
只是走个过场,等书信送出,他就拍拍衣袖走人。
望都排云纺总管杨兵真吐露什么,也是秦风一案延伸出来的,和他没多大干系。
谢重姒明白了,看来宣珏很快就离开扬州回望都,她松了口气,笑得开心:“你思虑周全。这几日多谢照应了,你回望都之后,再和我皇兄说看到过我就行,到时候我肯定不在扬州啦!”
谢重姒没直说,宣珏却懂弦外之意:
正事忙完,她也有了有利线索,赶快分开别监守她了吧。更何况真怕怪罪,台阶都给你铺好了,回去和谢治提一嘴,东窗事发,也没人会说什么。
宣珏怔了怔,他还未措辞好如何与谢重姒说——
以他的性子,又不好直接赖在谢重姒身边。
而且他二人不熟,别说谢重姒,就说叶竹,对他和颜悦色的,恐怕也只是因着摘星阁里那番话。真惹了谢重姒不快,叶竹怕是第一个翻脸的。
宣珏没想到好的借口,只能道:“行,到时候我和太子殿下禀告。殿下之后是去苏州么?”
谢重姒打马虎眼:“哎呀我也每个打算,走到哪算哪吧,况且我送去鬼谷的信估计也到了,会有师兄师姐出谷。三公子,真的不必担心我的安危的。”
宣珏不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对谢重姒推门而出的背影缓缓地轻声道:“好。”
*
过了几天,谢重姒估摸着宣珏那封信也送到了望都,等他来告辞离去。
锦官比平常苍鹰好动,但唯独见了宣珏,就像见了更胜一筹的天敌,总是夹紧翅膀做鹰。
听到门外有人扣门,再看到锦官竖着头一动不动,谢重姒就猜到谁在外面。
她对叶竹道:“小叶子,开个门。”
她还在斟酌着给皇兄写信,匆匆将信纸对折,压在砚台下。
果然是宣珏,他进来后,对叶竹颔首:“叶姑姑。”
又走到案边,问谢重姒道:“八月二十二,扬州城夜焰轮舫,因着这日之后,就算中秋宴席完全结束,所以很是热闹。我想去看看,殿下可要一道?”
谢重姒想拒绝,可看宣珏坦坦荡荡,反而犹豫了。
叶竹在旁给宣珏倒了杯茶水,不经意地打听:“焰火吗?”
像草原上的那种。
“烟火。”宣珏道,“都说扬州不夜天,只有今日,才是真正的不夜天。烟花自九丈运河上的画舫而起,不停休地燃放整夜。”
叶竹眼神一亮,用胳膊肘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谢重姒,道:“殿下去吗?”
谢重姒“啊”了声,道:“要不……算了吧?”
“难得来扬州一趟,不去多可惜啊。”叶竹瞬间蔫吧抽,“况且,宣公子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回京了吧?正好一块去凑个中秋最后盛宴,否则一个人,多孤单啊。”
见谢重姒还在犹豫,叶竹补充:“殿下,明年你可能就没这么容易溜出来了。”
谢重姒:“……”
谢重姒:“……行吧。”
她倒不是因着那句之后不好溜出来而同意,而是因为叶竹说的——否则一个人,多孤单啊。
算了,就当陪陪他吧。
前一世,宣珏孤身一人在大齐游历。他说的是散心,谢重姒也知道他实则是不敢再留京中,怕撑不下去,但父皇却不甚放心,远远安排了人监视。
但监视的人,恐怕连说几句话都不会。
他还是孑然一人,走过大齐的山与水。
见殿下答应,叶竹也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不讨厌宣三公子,人如朗玉,有礼有分寸,又心仪殿下,她自然乐得搓个火。
说是晚上的盛宴,三人半下午就出了门。
扬州城什么都不缺,特别是人,多得摩肩接踵,按理说谢重姒不是喜欢挤在人潮中数人头的,但芸芸众生相,她看着莫名心安。
不由感叹:“民生繁荣。”
“民生——”宣珏在一旁,闻言笑着侧头,“您觉得,民生为何?”
谢重姒没想到宣珏会问她国策治论,怔了怔,才缓缓答道:“是家妇手中线,黔首户中米,田上庄稼、铺里粮布、往来商旅。是人间烟火气——生民之事,民生也。”
这是谢重姒看到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宣珏被她随意就描述出的盛世逗笑了,然后才正色道:“除却这些,还有很多。有痼疾不得医治者,流浪无所定居者,战祸毁于一旦者,也有辗转沉浮不得解脱者。这些,也都是民生。”
谢重姒无奈:“感叹太平盛世呢,你就非得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么?”
和他家老古董爹一个样,抓着时机就训人啊?
宣珏看向谢重姒,想在看一块稀世美玉,珍而重之地道:“殿下,你要看得更多,才能做得更多。所有人都希望,你能走得更远。”
他尤甚。
这声殿下,隐没嘈杂人声里,除了谢重姒,就连身边的叶竹都没听到。
谢重姒有些发愣,隔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气。
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也不管宣珏有没有听到,将目光挪到不远处的亭台楼阁和水榭歌台上。
暖融融的秋日,将万千建筑,和红尘众生,都打上浅薄金意。
她果然还是……喜欢宣珏啊。
*
谢重姒也没放任她这惆怅心情太久,很快收束心思。
这一世初见宣珏时,她其实没从上辈子那惨烈过往回过神来,久困宫闱后,他二人心态都接近崩溃边缘,所以她多少有些迁怒。
但回到尘世快一年后,她发现,其实不是的。
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甚至会出言提点她,是大齐最忠心无二的臣子。
是她心里头最无暇剔透的那个宣离玉。
她喜欢他,但又不敢喜欢。
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经历过他们曾经的过往。
她甚至都不确定,宣珏对她什么感情。
正出神,叶竹忽然喊道:“阿姒,三公子,你们看那个牌子!”
谢重姒下意识抬头看去,那是块偌大的木招牌,牌上字写得又宽又漂亮:
运河巨型画舫游轮票,不要九百九十九两,不要一百两,只需要九十九两,九十九两带回家!
谢重姒:“……”
好贵哦。
她本来对金银毫无概念,但这段时间,花销是她自个儿算的,自然清楚九十九两是个什么水平——
长安栈点一菜谱的满汉全席,都没这么费银子好吗?!
这什么票?传国玉玺雕的吗?
宣珏也看了眼那招牌,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像是确定般,从怀里掏出两张票。
是活字印刷出来的方形票,周边点缀花纹,精细美观,打得宣传和那招牌上一模一样。
“……张平赠的。”宣珏这才终于确定是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