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心结终得解脱。
谢治像是站在岔路当口,越过四通八达的选择,迷茫懵懂地奔出去很远,蓦然回首后才发现定局皆成。
大道三千,即便在岔口分道扬镳,到最后也殊途同归。
都不过攀山越岭,逆流而上。
尔后云开雨霁,彩彻区明。
谢重姒没个坐像地以腕枕首,露出半截皓白的手腕,瓷玉般细腻光洁,腕上套了两枚同在一起的银镯子。
她坐直了身,猜到皇兄话只说了半截,也不刨根问底,只是仍旧有点心疼卫旭,恭贺般道:“啊恭喜恭喜!不枉人家等你一两年,就为解你这个业障。”
“……”谢治落败,“行行好,别再拿你哥我开涮了。否则不给你撤话本子,由他们继续自由发挥了啊。到时候你觊觎人家美色的谣言传出来,我可不帮你收拾。”
谢重姒大大方方:“不是谣言。”
谢治:“……”
谢重姒深以为然地点头:“是真的。”
谢治:“……”
谢重姒继续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生得这么好看的人。比皇兄你还好看。”
秋猎的携彩薄云仿佛还是昨日,天高气爽,猎场风声聒聒。
谢重姒从来不觉得“墨”会有多惊艳,直到第一次见到宣珏——最是轻描淡写的一抹墨色,浑然天地纯白纯黑凝聚,素雅卓然。
谢治:“……”
不知为何,他品出了点炫耀的味道,刚想敷衍地说点什么,又听到这小祖宗说道:“哎皇兄啊,父皇这次总归要逼着你议亲娶妃了吧?毕竟以前你总拿我做借口,说什么我都没成亲,你自然不着急——我和离玉婚事定在八月廿九了,也就今年。你呢?”
太子爷向来宠着自家妹子,这还是破天荒地头一次想将人赶出去,深呼吸了半晌,挤出一句话来:“……不劳费心。”
这天谢重姒是真的被她皇兄万分嫌弃地赶出去的,走出暖阁,寒冬的凌冽松雪味扑面而来。隐约还有腊梅清冽愈浓的甜香。
谢重姒稍一望去,就看到立在拱门旁,唇角含笑的宣珏。
雪中人长身玉立,手中折了支含包苞腊梅,嫩黄的花骨朵鲜艳明丽。
谢重姒心念一动,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
暖阁台阶颇高,建在四四方方的平台之上,距离西侧拱门约莫有半丈高的距离。太子府的那只花斑猫总是喜欢跳跃而下,在地上打个滚儿再扑入草丛里。
宣珏听到动静,抬头看来。他白衣胜雪,俊朗的眉眼笑意清和,唤了一声,声似泠泉:“殿下。”
不知怎的,谢重姒又起了点玩闹心思,招呼都不打地从高台跳下,绛红的衣袂翻飞如蝶,也如盛开的牡丹层叠,像以前无数次一般扑入他怀中。
被人轻轻卸了力道接住。
一如很多年前。
这年的元宵节过得同样热热闹闹,百家千户爆竹不断,像是要彻底驱邪避崇。
晚间朱雀大道的元宵灯谜辉煌绚烂,游客如织。有戴着面具的青年男女,相携同游。
谢重姒顶着宣琮面无表情的视线和御史夫人笑得和蔼的目光,毫不见外地去宣府上拽了人——
她戴了张杀气腾腾的邪神鬼面,顺手就把另一张狐妖半截银面盖在宣珏脸上,然后左瞧右看,很满意地道:“不错,在摊子上挑了许久。走,帮我去猜几个灯谜。前几日我单独来的时候没猜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猜走。有一个灯盏特别好看,在最后,保准你喜欢。”
她说得语气夸张,仿佛确信宣珏会喜欢那最后一个灯谜灯笼。
银面盖住了宣珏半张脸,只露出薄唇削颚,素来端持的面容因面具的殷红眼影,仿佛染了几抹妖冶。他笑了声,牵起谢重姒的手,应道:“好。”
朱雀大道人流如织。两人顺着人潮前行,沿街叫卖和笙歌奏乐齐聚一堂,装点即将来临的盛世图景。
灯笼就高悬在路旁,谢重姒指着的一连几个,倒都是有几分难度,不是寻常拆字解字,而是要用典或是罕见的偏门知识,这段时日也没人猜出,贴了灯谜纸条的灯笼孤零零挂着。
宣珏带着她走一个猜一个,直到最后一个。
他还没仔细看,只要扫一眼工整排布的样式,就知道是比较简单的拼凑字体——算是很容易的灯谜,尔玉不应该猜不出。
“最后一个啦,你看看。”谢重姒晃了晃他的手。
宣珏这才看清灯笼上的字:
“木目跨于心,古人反做文,小和尚光头,凄惨无泪水。树儿睁开眼,小子屋下眠,良心缺一点,日落残兔边。”
灯笼玲珑剔透,里面一盏白蜡烛,静静烧着。
照得贴在琉璃罩上的纸条,融在火里般明亮绚丽。
宣珏顿了顿,旋即回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那灯笼摘了下来,拎在手中。
遥远的城郊和近处的护城河,都在夜晚齐齐燃放烟火。
恰在此时,陡然间窜起了大片的烟花,如梦似幻,色彩纷呈,将望都笼罩于霓虹光景里。
谢重姒被烟花吸引,回首看了眼,正要扯着宣珏让他也瞧,刚转过头,就被人捏住下颚,要了个缓慢厮磨的吻。
这是第一次大庭广众之下宣珏如此胆大妄为,他手臂轻柔圈紧环在谢重姒腰间,指尖勾着的灯笼在风里左摇右摆,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逐渐加深这般亲昵缠磨,直至两人都呼吸急促喘息开来。
想做你妻。
相见恨晚。
也不知是灯谜上哪个谜底,拨动他平静如镜的心湖,陡然心弦震颤,未曾犹豫,只想和她相拥在此刻的光景之下。
周遭光影变迁,火光弥漫绽放又转瞬消弭。
人潮仍旧汹涌,来往的行人从他们旁边擦肩而过,将他们视作再平常不过的琴瑟眷侣。
偶有几声善意的轻笑,擦着两人耳畔过去,谢重姒感觉耳梢微麻,不自觉抬起手腕勾住宣珏脖颈,仰头相迎。
待这一轮烟火将谢,宣珏才不疾不徐地放开谢重姒,嗓音喑哑,吐气也带了几分欲|望炙热:“殿下,还有半年多呢。圣上可是准备了赐公主府给你?”
“已经划了地方。匾额都在赶制。”谢重姒也有些喘气,伏在宣珏怀里,脸有些发热,不想抬头,缓了片刻才道,“估摸下个月就能开始修缮改造了,我想将花苑推翻重塑,还有布局也按照心意修整一番。”
宣珏垂眸看她,忽然道:“臣想入住。”
第119章 终章 恰如梁上燕,岁岁得相见
以世人眼光来看, 谢重姒天潢贵胄,泼天富贵里顺风顺水长大,定是溺于享乐, 于建造修葺之事上极尽精雕细琢、穷侈极奢。宣珏则是出生书香世家, 素雅清淡,不在乎身外之物,极简朴约,天地为席也能恬淡释然。
……但实际恰恰相反。
谢重姒审美歪到东大洋,九匹马都拉不回来,下人又不敢拿鸡毛蒜皮的修建琐事再三烦她, 前世最后公主府建筑风格可谓一言难尽。
红木共石亭一色,枫叶同桑叶齐飞, 花苑里种类繁多到白猫打个滚儿, 就能染成五颜六色斑斓虎。
哪天她心血来潮添点料, 更是乌泱泱乱七八糟。
每一个前去公主府拜见的客人都恨不得没长眼。
直到宣珏搬入进西厢院,闲暇时日修正装饰一番后,公主府才勉强够看,向着“庄重大气”靠拢。
听到他说想入住公主府, 谢重姒也不奇怪,正好将看着就头大的整修事宜丢过去,当个甩手掌柜。
当下迫不及待地应道:“行啊, 你什么时候过来?公主府大门给你敞着。”
前后两世赐住的公主府虽都规格高占地广, 但地点不尽相同——
前世公主府是父皇潜邸, 因此和天金阙有地道相连;如今则更靠长安巷些许,走小半时辰就能到达御史府邸,秋日甚至能闻到深巷成排桂花盛开时的浓香。〔?璍〕
谢重姒顿了顿,又道:“主屋还在修缮, 不过东边的厢房差不多整顿好了,能住人。我让人先收拾出来?到时候他们图纸直接给你过目。那些亭台楼阁我感觉大差不差,都想布置进去,难以抉择,你按着你心意选就行,不用再问我意见。”
宣珏瞥了她眼,知道又拿他当苦力使了,握住她手十指相扣,边向前走去,边道:“好。殿下呢?何时搬来?”
谢重姒本想说还在行宫赖段时日,但见身侧人垂眸温顺,任劳任怨的模样,心软地哄道:“哎你什么时候过去,我就什么时候过去呗。”
她风流恣意地调笑:“总不能让美人独守空房吧?”
宣珏随她过嘴瘾,心里飞快过了遍近来事务和忙碌程度,略一思忖道:“下月中旬,稍闲几分,户部要事也只剩细枝末节,届时我再过去。花苑到时候圈腾妥当,可以把锦官它们接来。”
天金阙内,一来贵人众多,玄鹰凶狠好斗,怕冲撞贵人,二来皇宫内不宜豢养猛兽,冲煞紫气。所以谢重姒那三只猎鹰惯来养在守拙园,隔三差五喂食骑猎,但到底离得远,谢重姒早有接来的想法,而不是像上一世那般放归鬼谷。
她闻言双眸一亮,喜道:“锦官喜高,给它腾个枝头悬架;涿鹿好动,可以多添置点小玩意给它叼啄;还有太白,年纪比较大了,好静,得安排离另外俩远点。”
宣珏:“好。”
谢重姒又想到哪说哪,一连蹦几个稀奇古怪的点子,宣珏都点头应下。
去年年中,户部与礼部共修缮太庙,他主要负责布局统筹,对土木建造也算熟悉,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应该不难实现。
“应该就这些了。”谢重姒想了想,“暖阁就按着皇兄府上的仿制吧,不过基筑改成圆弧更好,方角容易磕到人——我小时候就磕到过额头,可疼了。天金阙大概六七月才能重修部分,父皇这几个月估计也就住在太子府上。”
她幸灾乐祸地弯眸笑道:“据说皇兄被父皇训得够呛。我看他啊,得再被耳提面命些时日。哦对了,离玉……”
她晃了晃宣珏的手,侧头看他道:“母后之事,你当年是不是其实就差……临门一脚了?”
宣珏:“殿下何出此言?”
“前年父皇就不让皇兄再查了。我哥他暗地里继续,将江湖的事宜交由谷主协助。去年快年末的时候,谷主来望都一趟了。”
谢重姒回忆着道。
那时守城大战刚过,尘戈越过城外还残存的未撤燕军,无视这些仍旧虎视眈眈的驻扎兵卒,毫不见外信步入太子府,然后和大齐最尊贵的帝王轰轰烈烈吵了一架。
尘戈避世多年,来无影去无踪,宫人侍卫也都不知道他是谁。
还是蒋明嘴瓢提了句“白发紫衣”,但“样貌年轻”,谢重姒才反应过来,尘戈来过一趟,未足一个时辰便又面无表情地离去。
“和父皇不欢而散。”谢重姒想到蒋明的说辞,摸摸下巴道,“当然,因着江湖的事皇兄贪图简单,没自行布人手,都是通过鬼谷那一脉的线。谷主不说,皇兄消息就断了,父皇第二次不准他插手,他就彻底没辙了,现在还抓心挠肺呢。”
宣珏失笑,转而笑敛,像是安抚,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掌心,道:“你可知你母后昔年废过武功?”
这次轮到谢重姒愣了,父辈行经背负的厄运从不会向晚辈提及,偶有说起,也是涂脂抹粉后的年少轻狂、岁月静好,她皱了皱眉,真琢磨出几点“果真如此”来。
“江湖事易遮掩、无人见,黄沙一飘,黄土一盖,不需几年,几天就无人知晓了。我没能查到所有,但连猜带蒙,能拼凑个大概。再听你谈及谷主来过,未告知太子查证事宜……我想的应当不错。”宣珏吐字轻缓,怕吓到她般,尽可能温和了声,“二三十年前,应是有某事,先皇后得罪过南疆的苗蛊巫派。那支派系很诡谲神秘,藏在大山里几百年安分守己。当年刺客用的旋镖和淬毒,都来自巫派。只不过皇后和陛下成婚时,顶的是尚书小姐身份,江湖用的也是别名,所以一直也没人看出端倪来。直到明光十年。”
明光十年?
谢重姒一个激灵:“明光十年母后带我和兄长南下玩过一次……怎么?”
宣珏:“江师姐当初也在。我问过几句,她说年少懵懂,踩瓦越墙,险些丧命——你母后救的。之后江师姐跟在皇后身边些许时日,直到谷主过去接她。”
师姐这人,有话基本也不会说,认为没必要,除非细细盘问她。
儿幼记忆不大深刻,谢重姒倒是真没料到江州司当年还有这么一遭,怔了怔,道:“……这时暴露了身份吗?”
“应是。”宣珏与她走至运河附近,有人陆续向里放莲花河灯,米粒细火点缀运河上,天上星地上火,在水面汇聚摇曳,他接着道,“明光十年左右,苏州搬迁风潮,一大波商贩迁往扬州。即使姑苏大旱,他们另谋生路,也有几分不对劲的——我翻阅县志,寻了老人来问,那年扬州同样大灾。”
谢重姒脑海里忽然冒出个画面。
是十年前了。
姑苏细雨连绵,屋檐勾角水滴滚落。
她比现在矮上不少,窝在母后怀里,母后在看商户递来的春蚕布料,然后对脸上没甚表情、眼底却有几分惶恐的江州司道:“小阿司,来,看看这套料子你喜不喜欢——师兄也是,怎么养孩子的,都被他养成山沟里野猴子啦。”
旁边是垂头恭敬捧着托盘,不敢直窥天颜的商户。
她回握宣珏的手,艰涩地问道:“商户透露的吗?”
宣珏没立刻回答她这疑问,反而道:“还记得排云纺的主管杨兵吗?”
“……扬州火烧白马巷那位?”
“嗯。”宣珏颔首,“他话风很紧,死咬和被烧的梁家有旧仇,没有透露分毫。我看过案宗审词,唯独第一天失口说过一句,‘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