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伙计都偷偷咋舌。看着林姑娘那一张小臭脸,又看看苏敏官,很识时务地不多话。
石鹏赶紧整理运单。
林玉婵等待的工夫,余光看到苏敏官放下手头文件,凑过来。
“阿妹,”他低声问,“两天了,还生气呀?”
林玉婵专心核对运单数字。
苏敏官:“我已备好银钞,明日就去买那艘小快艇。到时那艘船归我使用,就没你什么事啦。”
林玉婵心里揪了一下,朝他商业假笑:“唔好意思,不能接受。”
“你回去再算算,你不亏的。”
林玉婵不再理他。
她又不是给他义兴船行打工的。苏敏官为着义兴的声名利益,可以寸土不让,凭什么她博雅妥协?
所以那日从耶松船厂离开后,她就一直晾着他。让他也臊一臊,反思一下自己到底是什么德性。
“鹏哥,你快点,别磨蹭。”
石鹏终于慢吞吞写好了收条,给苏敏官递去一个“只能帮你到这了”的眼神。
林玉婵检查完毕,签了汇票。
“回见。”
她还有几千斤茶叶要忙呢。
眼看林姑娘一阵风似的出门,义兴门面里几个伙计面面相觑,朝自家老板投去同情的目光。
有人悄悄做手势:追出去?
苏敏官在门口立了好一阵,坐回沙发,拿起那封未读完的信,继续浏览。
忽然,轻盈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苏老板,”林玉婵面无表情,嘴角向下撇着,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儿,“再把你的条件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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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年后, “义兴商会”高调挂牌。
商会会馆坐落在县城外王家码头附近。院子门口披红挂彩,鞭炮放得震天响。一个佛山醒狮团舞了两个钟头,吸引了几乎半个县城的百姓。然后祭过猪牛羊三牲, 众加盟友商们再吃一顿席, 就算正式开张。
会馆大堂的木质布告牌上, 白纸黑字写着商会的业务范围:
华商互助,情报共享, 争议仲裁, 维护上海华商界的公平和信誉,等等。
当然, 冠冕堂皇的套话谁都会说。过去许多混得光鲜的大老板, 也搞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商会”,但要么是昙花一现, 不成气候, 要么逐渐演变成寡头抱团, 反过来欺压中小商贩,以致被人孤立, 声名狼藉。一朝金主倒台, 也就曲终人散, 空留一地富贵传说。
所以这“义兴商会”, 一开始很多人也就是听个新鲜,不太往心里去。
但跟以往那些小打小闹的商业团体不一样, 义兴商会甫一开张, “加盟会员”的数量就超乎想象,酒席乌泱泱开到大街上, 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都有代表来捧场。
明眼人立刻看出:“这商会后台是谁?一呼百应, 不寻常啊。”
席间有人小声八卦:“不奇怪!这个义兴船行,还挂名着一个‘湖广同乡会’,今日来捧场的,很多是同乡会成员。”
有人来了兴致:“真的?就是他们船行隔壁那个小门面?那‘同乡会’能有几个人?我不信。”
知情人含蓄地笑笑,不再解释。
义兴名下如今有两个组织:商会和同乡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团体。
“湖广同乡会”主打底层互助,尤其是帮助平民对付官僚恶霸,在违法的边缘徘徊试探,有点黑恶势力的味道。由于性质敏感,运营得一直比较隐秘,有传闻是受某些会党资助,这才能一直贴钱运作。不过,既然官兵巡捕从没找上门过,也就没人多管闲事,非要摸它底细。
而新成立的义兴商会,则是一个合法注册的非盈利商人组织,旨在信息分享,维持公益,协和商情,为广大沪上打拼的商人提供一个更加良好的商业环境。整套运作逻辑十分透明,挑不出瑕疵。
简单粗暴的总结一下,就是这义兴船行,眼下黑白两道通吃,实在是不简单。
商人图利,但在中国传统价值观下浸淫的商人,很多人也在乎生前身后之名。若是生意做大,手有余钱,有人便会心思活络,高调参与社会活动,或是捐资一些民生慈善之事,修路修祠堂修族谱,以获乡邻敬仰、官府夸赞。然后,用名声做资本,便可一步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捐个官,或是跟世家大族联个姻,让自己摆脱“商户”的微贱出身,彻底跻身士大夫阶层。
偏偏这义兴船行苏老板,尽管做出这么多“出圈”之事,为人却是意外的低调。若非必要,他很少在公众场合乱出风头。他的很多商业理念和操作,也只存在于江湖传说,轻易不让人窥探。
席间,有些凑热闹的不明真相群众,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指点猜测。
“都说苏老板苏老板,到底是哪个嘛!是不是那边那个穿绸衫、白头发的?——不是?那便是那个富态老先生,正行酒令的那个?——也不是?总不会是那个穿官服的老爷吧?就算他有功名,这个场合穿什么官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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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无伤大雅地八卦闲谈,全然没料到,他们口中的商界巨星苏老板,此刻并不在现场参与应酬。
而是身处商会会馆后院一间清静小屋里,被人按墙亲。
不是按别人。而是他自己,被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姑娘怼在墙角。他两只手配合地举在耳边,认命地闭着眼。
真是给霸总界丢脸。
“好啦。”苏敏官轻轻仰头,柔声催促,“满意没有?”
小姑娘扒拉不下他的脖子,于是恶狠狠地在他脖子上又咬一口。
这次她用力过猛,苏敏官眉头轻轻皱。
猛地撩起眼皮,揽住她的腰身和后脑,低下头,温柔地示范了一个让人不那么窒息的吻。
“真的满意了?不恨我了?”
林玉婵抹抹唇角,真心实意地笑道:“没恨过你呀。是你多想。”
苏敏官哼一声。
林玉婵严肃道:“在商言商,我的态度很正常。”
从年前她提出要合作搞什么“情报俱乐部”,又缺钱,被苏敏官乘人之危,提出冠名义兴的条件,林玉婵就十分不满,觉得他处心积虑,是要攫取她辛苦的劳动成果。
于是摆个小臭脸,打算晾着他,自己忙去了。
不过到底心里放不下那壮志。说到底,她是拉人一起冒险,胜负未卜,不能指望人家无脑响应。
她终于决定向现实妥协,灰溜溜敲开义兴的门,提了几条不痛不痒的修改意见,跟他签了约。
签约的时候那小嘴全程撇着,官老爷签丧权辱国条约的时候都没她这么懊丧。
买船签合约的时候也并不是很兴奋。“名下拥有一艘轮船”的事实也让她高兴不起来。
谁让她资本不够呢?苏老板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剥削人的机会。
她忍不住想,要是自己提前几个月炒房致富,眼下身家百万,苏敏官的态度肯定截然不同,肯定抢着抱她大腿!
手下们大多过节放假,她独自加班,跟他一起筹备。用了近一个月时间,把“众筹买船,输送情报”这一简陋想法,改进完善,夯实基础,添补枝叶,整理修剪,搞出一个光鲜亮丽、全面发展的“商会”雏形。
当然,合作归合作,跟他一块忙的时候她也带着脾气。做事认真,态度冷淡,无关的私事一律不谈,苏老板心猿意马,欲一亲芳泽,休想。
苏敏官没听说过“冷战”这个词,一开始有点无措。但他自觉没做亏心事,也不会拉下脸来违心认错,于是也乐得六根清净,连带着做事效率都提升很多。
不过,在某次被她夹枪带棒大开嘲讽以后,他还是有点受伤,轻声提醒:“还有一个月。”
林玉婵一下就心软了,不好意思再冷着他。
于是,“冷战”被维持在一个默契的限度里,直到商会成型。
林玉婵那臭脸渐渐摆不下去。商会挂牌前一日,她收工时,破天荒地跟苏老板说了声再会。
在筹备商会的过程中,她慢慢意识到,自己这些超越时代的野心,若没有义兴的庞大资源和关系网作支撑,单凭博雅自身,做不出来这般气候。
其实复盘想想,义兴商会的全部资产——除了蒸汽轮船她出钱,但她也得到了产权,并且这成本完全可以收回——其余的场地、人员、统筹、宣传,都由苏敏官揽过。第一批加盟会员,半数来自“同乡会”网络,来自义兴过去一点一滴的积累。
她当初那个“生个娃跟他姓”的比喻其实不恰当。如果硬要类比,这娃其实大部分是苏敏官生的。
除去那艘轮船,她只是贡献了最初的想法和策划,算是个“技术入股”。
而苏老板出钱出力,属于带资进组,又包揽了许多脏活累活。他想要的补偿,不过是“义兴”的虚名而已。
她再捂着不给,那是双输。
筹备商会的这些日子,林玉婵学到不少东西,再回头看自己那青涩的企划,漏洞一大把,若无义兴的资源协助,就算能搞起点水花,那也多半只是一道水花而已,能维持多久,是个问题。
《国富论》中不是说了,不能盲目追求做“多面手”,要善于合作,发挥各自的比较优势,扬长避短,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在纠正了自己的思维局限性以后,林玉婵也不扭捏,立刻决定单方面和好。
商会挂牌,外面还在舞狮放鞭炮,她悄悄把苏老板请进后堂,打算道个谢。
“其实……其实我觉得……这么多天下来……咱们合作得也挺好……”
东拉西扯半天,苏敏官还沉浸在冷战思维里,板着脸,不买账。
“林姑娘,白纸黑字的约都签了,你再软磨硬泡也没用,我是不会……”
话说一半,林玉婵懒得跟他掰扯,又不想一字字跟他分析自己的错误,干脆直接把他按墙上了。
苏敏官猝不及防,一开始没弄明白她的意思,配合得不甚佳,她踮脚够不着,以至于有点暴力。苏敏官唇边又是细细的一痛,发现这姑娘从第一次以来就没长进。
还说要道谢。这是道谢吗?这是整他!
分明是报他那“在商言商”的仇!
等他醒悟过来,下唇已多了一排小齿印。他无奈地笑起来,低头接受蹂`躏,还悄悄往下出溜两寸,让她亲得方便。
……
苏敏官舔舐嘴唇,捧着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小脸,欣赏她过分乖巧的神色,心满意足,却故意说:“我不信。你心里肯定还是在骂我。”
林玉婵冷笑。得便宜卖乖。
他既然主动找骂,她也不客气,吹毛求疵地指出:“你明知合约是公平的,也不解释,让我自己白生气,摆明了看我笑话。”
“很多事要等做了才知道。咱们这合约前无古人,公平与否,我也是凭感觉,列不出具体金额数字。”苏敏官无奈道:“我就算解释,你定然也只当我是巧言令色,给我白眼。”
“把我想那么死心眼,我才不会。”
“不是死心眼,是真性情。”他眼中带笑,“你肯将你的顾虑明明白白的亮给我,好过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知道在别人身上占便宜的滑头。”
林玉婵:“哟,在说你自己呀?”
“天地良心,现在谁占谁便宜?”
她捶一下他胸口,侧耳听着外面的喧哗客套之声。
“说实话,我没想到第一波加盟会员能有这么多。”她说,“这里头有多少是顾着你的面子来的?要是商会还叫博雅,今儿这大堂得空一半。”
苏敏官这才确信她心里不记恨了,笑着提醒她:“面子价值有限。同乡们只答应先交半年加盟费。在那之后,怎么留住他们,全看你本事。”
林玉婵说没问题。今日的人流量已经是超出预期,她干劲十足。
在金钱的诱惑下,别说让商会姓义兴,就是让她也跟着改姓,她也会慎重考虑一下。
“苏太太。”外面忽然有人叫,“苏太太,你在哪?外面等你去说两句。”
林玉婵:“……”
忘了,在金钱的诱惑下,她这姓已经改了……
苏敏官眸子弯弯,露着笑意。
“戏台已经搭好了。苏太太,剩下看你的了。”
说话间,林玉婵迅速对镜整理头发,推门快步而出。
“来了!”
苏敏官的野心也有限度。义兴商会首任理事长的职务他不敢擅专,让给了林玉婵。
毕竟,没有她的灵光一闪和辛苦筹谋,这商会也不会拔地而起。
不过这样一来,林玉婵需要正式在公众面前露脸。若是还叫“林姑娘”,第二天估计就得有媒人堵门。
此外还会有道义上的谴责:她爹她族人在哪?赶紧把这不务正业的大姑娘嫁出去!
所以权衡之下,还是继续沿用身份证件上的寡妇身份——尽管时间久远,如今已经没人管她戴不戴孝——以示自己曾经“有主”,如今出来抛头露面,只是生计所迫。
如此,便名正言顺许多。
尽管可能依然会有媒人上门,但只消一句“我要守节”,就能占领道德高地,轻易打发。
至于这苏太太跟义兴苏老板什么关系……
都说了人家是寡妇。一句“同宗同族”,就算合理。
还好林玉婵的交际圈有限,只消跟博雅和义兴的老员工们对好口词,少露破绽便可。
“苏太太”大方得体地来到宴厅,端起一杯酒,微笑道:“谢谢诸位来捧场。”
正在交头接耳的友商忽然安静下来。
尽管穿着暗沉的青布袄裙,发式佩饰也简而又简,但还能看出,这背景强大的“义兴商会”首任理事长,竟是个韶华正茂的碧玉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