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间的窗户小得出奇,连个小孩都难出去。他还能飞了不成?
再说,院子里不是也守着人吗?
保镖放心“监听”,想象内里的香艳场景,脸上不由得露出猥琐的笑容。
心里想的都是一件事:这“美人计”怎么没使在我身上呢?
不公平。同样是中国人,太不公平了。
依稀听那洋女人嬉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慢慢的没声音了。
一片沉寂。只有挂钟滴答响。
十点三刻。
终于有个保镖觉得不对劲,跟同伴努努嘴,看着那门里头。
再怎么胡闹,也得有点动静啊!
终于,在“触怒洋女人”和“听命洋老爷”之间,两人做出了抉择。一人上手,轻轻敲门。
还是没声音。
“喂,”保镖笨拙地搜索脑海中的英文词汇,“哈喽?”
风情万种的洋女人,已经好几分钟没吭声了。
保镖顿时一头白毛汗,想起帮派中传言的、那个颇有两把刷子的义兴新老板,脑内春宫变成了聊斋插图。
还好办公室门不能内闩。极慢极慢地,一个人将门推开一条缝。
没看到人。
保镖大骇,冲进去就看到,那一尺宽的小窗子下,赫然叠着两把椅子,高度刚好供人翻出去!
窗扇大开,窗台上落着一把女人用的折扇。
凛冽的春风阵阵吹拂进来,吹乱了桌上的杂物废纸。
“老九老九快来……”
先前那保镖急得话说不利落,抖抖索索的地叫同伴:“他们、他们翻窗跑了!私奔了!”
老九在外头哈哈大笑,连说不可能:“就那小破气窗,怎么跑,把自己大卸八块丢出去吗?老八,你想跟女人私奔想疯了……”
老九进来一看,也如堕冰窟。
还真是!椅子上还有脚印呢!
两个保镖一身燥汗。老八难以置信地攀上椅子,探头朝窗外看。
真的只能探出个头。肩膀都卡住。
见鬼了!那洋女人腰细如蜂,硬挤出去倒也有可能。苏敏官他又不是孙悟空,难道还真能变成个猴儿吗?
正好看到外面花园里走来两个巡夜保镖。老八连忙朝下吼一嗓子。
“喂喂!别他妈溜达了!人跑了!从这里跳下了!快给我找——”
底下的人当然不信,连说没看到可疑人影。老八气得跟他们隔空对骂。
“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的寻!跑了这个人,咱们一文钱拿不到!快,快去堵出口!老九,给我扶椅子,我也下去追——”
老八低头一看,差点背过气去。
给他扶着椅子的老九,此时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歪鼻子下面一滩血。
而他身边,苏敏官正蹲身站起,从老九腰间扒下来一杆枪,利落揣在自己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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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老八被这大变活人吓得心头突突, 愣了一刻,蓦然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刚刚绷紧手臂肌肉, 苏敏官伸脚一踹, 稀里哗啦, 叠起来的两个椅子塌方,老八双手胡乱在空中狗刨两下, 大头朝下, 摔在地上。
咚的一声,眼冒金星, 老八闷声哼, 被一只膝盖死死顶住后背,他本能地翻身, 扭了好一阵, 突然后颈一阵剧痛, 倒在老九身边,成了软绵绵的哥俩好。
苏敏官活动一下手腕, 迅速将老八也缴了械, 两杆枪挂在腰间。
但是没看到自己的那一枝。
苏敏官将老八老九拖到桌子底下, 用桌布盖住, 回身打开衣橱。
露易丝小姐晕倒的姿势也很优雅,靠在一堆杂物里, 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宛如睡美人。
老八老九看到大开的窗,又看到叠起来的椅子, 先入为主,以为他跳窗跑了。陷在这个思维定势里, 只顾得上琢磨“难道苏敏官会缩骨功”,而忘记了一个很明显的事实:衣橱里也是能藏人的。
一开始,苏敏官还以为,要让露易丝小姐配合会比较麻烦。谁知他刚捂上她嘴,还没放一句狠话,人家女郎就十分配合,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维多利亚时代的西方女子,以敏感纤弱为美,遇到突发事件时会适时晕倒,方显淑女气质。
加上束腰和紧身胸衣造成的缺氧,导致淑女们随时随地都能昏厥,以便让绅士们呵护照顾。
苏敏官轻拍露易丝小姐的脸:“喂。”
没反应。也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反正晕得很敬业。
她身上应该带了唤醒用的嗅盐,但他也懒得找。直接把她抱到外间通风处,放沙发上。接着将沙发推转冲墙,让沙发靠背挡住女郎的身形。
叮当一声,一个精美的珍珠发夹落在他脚边。
苏敏官拾起,把玩了几秒钟,一瞬间有点心动。
算了。人家姑娘挣点钱也不容易。大半夜的还得营业,不比他跑船的轻松。
于是将发夹戴回女郎头上。
还没休息片刻,楼梯传来咚咚响声,听脚步有两人。苏敏官迅速退回小办公室。
“花园里没有!一只耗子都跑不出去!老八老九,你们眼花不要紧,别赖在老子身上!”
“老三老四在下面守着!人从哪个窗户不见的,给我们指一下!”
苏敏官嘴角一翘。还知道分头行动。让他能喘口气。
有人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没人,大为光火。
“老八老九,你们死哪去了,看个人都看不住……”
抱怨声戛然而止,两杆黑洞洞枪口,分别顶住老五老六的后脑。
……
片刻后,桌布底下的临时宿舍里又多了两个人,很是拥挤。
苏敏官把缴来的十几枚铅弹装进衣袋,四把枪里挑两把好的带上,剩下两把卸空子弹,丢进壁炉。
然后给他们一人补一拳,是死是活看造化。
洋人的地皮上不好开火,便宜了这帮瘪三。
他想了想,又抓起桌上的空白合约,左手持钢笔,三两下签上自己名字。
然后,从桌子底下拉出不知是谁的大拇指,就着桌上印泥,按了指印。
钟声敲响十一下。他推门而出,顺便回身锁了门,钥匙丢出窗外。
沙发上的露易丝小姐轻声呻`吟,正在苏醒。
冷不防手心冰冰凉,被塞了什么硬东西。
“赶紧回家。”有人用英语低声对她说,“此处不可久留。”
露易丝小姐低头一看,手中握着一把黑黝黝的火`枪!
她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苏敏官摇摇头,不再管这倒霉姑娘,从酒吧里顺了瓶洋酒,避开洒扫仆役,快速下楼梯。从一层窗子跳到花园,抱着自己胳膊,静静地休息。
放倒一个大汉不容易,何况是四个。
还要静悄悄,不能让他有机会喧哗还手,必须一击致胜,很需要爆发力。
苏敏官攥起拳头,又松开,轻轻揉捏红肿的指节。
外面的马路上忽然生出喧闹。不知从哪来的戏班子,画着花脸,舞着大刀,大张旗鼓的到洋人地盘上讨赏钱,引来左邻右舍的抱怨。
苏敏官冷笑听热闹。
忽然,他眉峰一挑。从那凌乱的锣鼓点中,听到一些熟悉的节奏。
“谁出的这损招?”他不满地想,“乱花钱。”
他没动。
戏班子大概吃多了闭门羹,锣鼓敲得也十分敷衍,见此处无人应答,也就稀稀拉拉的走了。
翻过围墙就自由了。以他的身手来说不难。
苏敏官按捺住内心冲动,按兵不动。
还没完呢。
洋人搅了他看戏,别想安心听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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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剩下的两个保镖已察觉事情不妙。四个同伴都上了楼,都杳无音讯,连声叫唤都没有。
两人悄悄商议:“老四,要不要再去叫点人,一起上去看看……”
另一人道:“想什么呢!姓苏的就算有三头六臂,能敌得过咱们四个兄弟?安心等着就好,别耽误他签洋人合同。”
“可是,老八不是说人逃了?”
“逃得出去?这儿不是有咱们吗?——肯定还藏在洋楼里!老八就爱一惊一乍,你也不是第一回 见。”
两人守着院子门口,不时朝洋房楼上瞟。
苏敏官隐在一棵树后。
他耐心等着。六个保镖大汉,眼下四个在洋楼里舒服地“歇着”,留老三老四在外头守门。初春的夜晚依旧寒凉,老三老四呵着手,不免怨气连天。
忽然,老四眼尖,在洋楼门口的台阶上,忽然发现一瓶孤零零的洋酒。
“咦,老三,方才这里有酒吗?”
老三说没注意。
老四咂嘴,犹豫一会儿,去拿那洋酒。
洋人生活奢侈浪费,没事就玩香槟雨,吃剩的大鱼大肉随便丢,经常被中国仆役捡走,不管是自用还是转卖,都是好大一笔福利。
这瓶洋酒估计是哪个醉鬼随手放的,早就忘了,不会来讨。
清帮老四自然不会替洋人拾金不昧。笑嘻嘻捧起洋酒,用力咬开瓶塞,咕嘟对嘴喝了一口。
“老三,你也来一口!洋人的酒就是给劲儿,肚里暖烘烘的,啧啧,抵寒!”
老三没回音。老四于是又自己喝一口。
洋酒不便宜,每下肚一口,老四都觉得自己占了几十文钱的便宜。整个肚肠都舒畅万分。
当然,喝酒的时候还不忘尽忠职守,眼睛盯着洋楼的入口——除了收工的几个洒扫仆人,没有可疑人员出门。
“老三,你不来喝一口?”
叫了好几声,没听见老三回应。老四这瓶酒都快见底了,良心发现,寻思给兄弟留点,于是晃着瓶子回到花园。
老三依旧坐在凳子上,上半身伏在石桌上,似乎睡着了。
老四不满:“起来!上工!”
推搡两下,老三不动。
“老八老九他们没动静,喂,你上去问问!”
老三还是睡如死猪,只是脸色有点发青。老四再一推,咯噔一声,沉重的大汉身躯滑倒在草坪上。
老四大骇:“哎,你……”
忽然,手中的洋酒瓶子被人从后面抽走,然后咔嚓一声,精准地砸中老四的后脑勺。
……
片刻后,一个“清帮马仔”从树林里钻出来。他腰间系着黑布,布面下隐约露出一杆洋枪的轮廓。他手里拿着片碎玻璃当镜子,挤眉弄眼片刻,捏出一副欺软怕硬的讨嫌神色。
金兰鹤的枪依旧没寻到。苏敏官心中有数。估计是看着贵重,被这些马仔拿去给洋人献宝了。
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码头外,那艘灯红酒绿的娱乐帆船“酒神号”。甲板上,侍者端着托盘来来去去。船舱内传来管弦乐的声音。
他丢下酒瓶碎片,眼中寒光一闪。
他静静呼吸几口,然后小跑跃上码头。
立刻有人拦他:“喂,华人止步!你来干什么?”
苏敏官微微沉下脸,藏住自己面孔。
不过洋人对华人普遍脸盲,若非跟苏敏官交情“深厚”的金能亨经理等人,寻常洋人见过他几眼,未必记得住他具体样貌。
苏敏官从袖中抽出合约,露出角落里的签名,晃了一晃。
“哦哦……进去吧。真够磨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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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总商会……”林玉婵拧着眉毛思考,还不忘拉拉围巾,挡住脖子,“可是、可是我们方才派人去那里找过啊……”
唐廷枢端坐堂上,取了盖碗茶,吹一吹热气,睁开一双近视眼,打量这个秀气的少年僮仆。
“小林啊,看在你忠心为主的份上,我才多说两句。讲得多了,我不好做人,你懂吧?”
林玉婵依旧不明所以。方才那戏班子的班主明明白白告诉她,去“上海总商会”门口闹了整整一分钟。可那洋楼是公共用房,眼下早已打烊,没人应门,戏班子只好走了。
如果苏敏官被带到那里,听见戏班子的暗号,他没理由不应啊!
难道……被人五花大绑外加塞了嘴,正在安静中绝望等待?
太惨了。
还待问,唐廷枢挥手叫人送客。
“好啦,我要歇息了,小林你请便……唉,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本来大班要请我们听西洋音乐会的,我也不敢去,又听不懂,怕半途睡着了出丑,哈哈!”
林玉婵点点头,以一个小厮仆人的身份,规规矩矩对唐廷枢请了个安,然后告辞。
大买办心中肯定是知情的。他的利益和洋人一致。能透露这么点信息,已经是很厚道。
她甩开双腿飞奔,奔回义兴雇佣的马车。
洪春魁和江高升一左一右凑上来。
“林姑娘,他说了吗?”
林玉婵迟疑着点点头。
“去上海总商会门口,再看看吧。”
她轻轻咬着嘴唇,跳上马车的时候一直在想,要是这人真被制服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可真是没出息。
也别逞强做买卖了,趁早回家陪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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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上海总商会”所在的英式乡村小洋房,那里确实是一副吹灯拔蜡的打烊状态。
栅栏门紧锁,“华人止步”的牌子明晃晃。洋楼大门也上锁,花园里的篝火才熄,冒着淡淡的烟。
不远处的江中水里,泊着一艘装饰得像个圣诞树的小帆船,里面飘来管弦乐声。
江高升不禁感慨:“洋人真会玩。”
洪春魁请示:“要翻`墙进去看看吗?——林姑娘,不是我看轻你,你估计得在外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