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这就是名人效应啊!
  林玉婵蓦然意识到,自己此次从京城返沪,单凭“见过太后”这项成就,估摸着商铺订单能翻一倍,再也不会有人因着她的卑微女子身份来找麻烦!
  前提是,一切顺顺当当的。
  她收起脑海中的各种唯物历史观,心中告诫自己:女汉子能屈能伸,自己跟慈禧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去刷个声望,绝对不作死。
  她一骨碌翻身下床,开始翻铺盖。
  虽说文祥老仆告诉她不用准备什么贿赂,但她也不会傻到真的空手去。
  她找出百十银元钞票,十元一组封在信封里,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仔细修了眉,找出一身干净得体的衣裳,并合适首饰头饰,整齐叠在身边。
  老仆告诉她,用不着特意准备衣裳,免得僭越。她的身份就是民,土气点儿是应该的。只要干干净净的,比什么都强。
  准备完全,躺在床上,翻饼烙饼,还是失眠。
  干脆再爬起来,点灯写信,喜滋滋地把今天的流水账报了一下,末了顺嘴一提,说自己要见慈禧太后啦!
  糊好信封,写了上海义兴船行的地址,放到教堂统一的信件箱里,有人专门递送。
  这才觉得全身扭在一起的筋骨稍微放松了一点儿。等她睡熟,已是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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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凌晨,一辆小骡车准时出现,载林玉婵往圆明园去。
  路途漫长。外面从寂静到喧嚣。天色从暗淡到大亮,日头从东边升起。
  好在林玉婵有所准备,起床后连茶水都没喝一口。终于,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到了。
  林玉婵本来带着一肚子问号。圆明园不是早在四年前就被烧光了吗?
  到了才发现,由于皇家“三山五园”占地巨大,湖泊山脉不可胜数。当年的英法联军铆足了劲的抢掠十几天,又放火烧了三天三夜,也未能全部损毁这些山水地理。一小部分宫室和景点依然幸存,被重新围了起来。
  慈禧做嫔妃之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圆明园陪伴咸丰帝,此处可谓她发迹之故里;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焚毁后,她念念不忘,老早就计划重修。
  然而耗费预算巨大,目前还在和户部扯皮,未能动工。
  只能先小规模地集中维修少量景点,圈出一块小小的山水园林,以供两宫太后和皇上游幸。
  林玉婵举目远望。北方的深秋不显萧索,层层叠叠的红叶点缀在精致的瑶台轩阁间,精心培植的奇花异草开满脚边,香气掩盖着新油漆的味道。
  如果忽略围墙外的遍地垃圾,还有熏黑的墙壁和弹孔,还真是个秋游娱乐的好去处。
  来了个几个老宫女,先搜身,然后跟她讲了几句礼仪,譬如不许直视天颜,没问你话不许出声之类。她昨天已得指点,此时复习一遍,用心记下,又谢了。
  墙外,戎装近卫层层侍立,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特殊的、空洞而威严的气质。无数旗头宫女小步快走,带着相似的喜庆笑意。林玉婵无聊,注视着她们走在石板上的脚步,发现每一步步幅都相差无几,不知是用了多久才训练出来的。
  又偷偷观察那个穿花衣的大总管太监,走来走去的,不知在忙啥。
  她偷偷猜测:生得白白净净的,是李莲英吗?跟照片上不像……听旁人叫他“安总管”。
  不像电视里那种不男不女矫揉造作的公公。猛一看就是个普通的白面小生。
  围墙里,貌似太后正和几位大臣议事,声音忽高忽低。文祥在其中,其他几人也都是苍老的男声,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
  临时修葺的暖阁隔音不强,林玉婵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说:
  “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途,在人心,不在技艺。文大人,你的同文馆奉夷人为师,正气不伸,邪气弥炽,你尚被蒙蔽其中,危哉!太后明鉴,裕盛认为,上海道所做完全没错,就该让那些红毛外夷吃些苦头,激我国民忠义奋发之心,让他们知道我大清是有脊梁的!”
  林玉婵周身一麻,头顶好像要炸。
  历史课本上那些荒谬的“顽固派”言论,真真切切响在耳边,荒诞感加倍。
  外面伺候的太监宫女倒是面色如常,已经习惯了对朝政之事充耳不闻——其实宫女太监多不识字,以他们的文化水平也未必听得懂。
  接着是文祥的声音:“裕大人谬矣。既然您要提祖宗之法,那祖宗还说,兵衅不可轻启,如今洋人领馆尚未反应过来,应当机立断,扑火于微末中,让洋人无话可说!……”
  “太后,您听听,洋人!”先前那裕盛像被踩了尾巴似的,骤然提高声音,“那是夷人!白皮贱种,岂能以洋字尊称?苏子曰: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譬若禽兽然!我大清幅员辽阔,人才济济,物产不可胜数,自古便是万众向往之邦,何时轮到要靠夷人才能自强了?纵然现下国运微有坎坷,那不过是因为,像你这样重利而轻节之徒太多了!只要臣民有气节,遵从天道,自然能整纪纲,明政刑,御灾抵寇……”
  另一人加入争论,冷笑着说:“裕大人如此见地,与其跟我们这些老头子抠字眼,不如先回家把令郎给教训服帖。我们可听说,令郎去了趟上海,回来戴着洋怀表,挂着洋眼镜,还在府里偷偷吸西洋雪茄,让您罚跪了两个时辰,整个胡同里都鬼哭狼嚎,哈哈……”
  裕盛气得哇哇大叫。暖阁里吵成一片。
  直到一个清亮的女声不满道:“成了!那个孤儿院的事,皇上不是已经下旨,就依总理衙门的奏办,解封,照常运行,再拨点款子整修,不能让洋人把善事都做了——就这么定了。翻篇儿!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今儿原是我请你们来逛园子的?真是……”
  嗡嗡嗡的老头吵架声立刻停了。林玉婵心头微微一跳。
  不得不说,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慈禧太后,声音挺好听,年轻时大概也是甜美风情的那一款,现在故意压着声调,就成了柔中有刚的威严音色。
  又听慈禧说:“最近有人送了我一些新鲜玩意儿,你们都来看看。”
  眼前忽然一暗。安总管走来,对林玉婵道:“上边叫起,随我走——苏林氏,不懂的事你莫管。你只管用心承应,能讨太后欢喜,不会吃亏。”
  林玉婵全身一凛,打起精神。该她表演了。
  她就是这“新鲜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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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什么?”
  “回太后,民女本姓林。早逝的夫家姓苏。”
  “旗人汉人?”
  “汉人。”
  “籍贯哪里?”
  “广东南海。”
  “做什么的?”
  “外贸生意。从西欧进洋货。用机器加工土货卖给洋行。另外,还帮两江总督大人麾下的军械所购置一些西洋仪器……”
  “赚钱多吗?”
  “托太后福,金玉满堂谈不上,但起码可以养活几百工人雇员,在本地有点小名气。”
  暖阁里,林玉婵行礼完毕,一板一眼地回话,心跳逐渐平复。
  头一次正儿八经地给封建统治者磕头。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就当是在横店拍戏了。拍好了有赏,演砸了盒饭。
  林玉婵慢慢抬起头,瞻仰这位近代中国唯一一位女政治家的风采——
  蓦然想起老仆和宫女的叮嘱,赶紧又把脖子压下去。
  慈禧什么样,她压根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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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因为不能“偷窥天颜”, 林玉婵只能看到一条缀着金片的裙子边,以及一双镶满宝石的精工绣鞋。几双男男女女的脚簇拥在她身后。
  屏风后面,隐约可见一排黑朝靴。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顽固派”和“洋务派”, 被慈禧强行休战, 请到后头, 兄友弟恭地喝茶。
  慈禧喝着花茶,絮絮问几句琐事, 然后让她抬头, 问:“这些东西,都是你打沪上带来的?跟我说说, 这都怎么用。”
  林玉婵终于看到了太后真容。看得出是精心保养的美人, 但她头顶周围的大量黄金珠宝掩盖了本人的气质和颜色。大约是怕生皱纹,她笑的时候很矜持, 嘴角只是小幅度的扯一扯, 让人猜不出这笑容到底有几分真心。
  她再看看慈禧手边一堆东西, 都觉得十分眼熟。
  每年有大量高端洋货进贡到宫里,都是精挑细选的奢侈品;而林玉婵送给文祥的那些, 很多是市场上的平价商品, 只图个新鲜, 宫里并没有。宫里没有的东西, 文祥根本不敢用。太后一过问,他直接全都上交了!
  也真够实诚。
  林玉婵只好再一一介绍一遍。
  镂空的屏风半透明, 其实做不到完全隔离男女, 只是做个“垂帘听政”的样子。林玉婵清楚地看到,屏风后几个白胡子老头, 目光集中在那些洋货上,有的露出明显好奇之色。
  慈禧笑道:“文祥, 你搞洋务没多久,倒结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人儿——上次是洋秀才,这次是女商人,下次可别给我带个猴儿来!”
  这句话是开玩笑。有宫女轻声嬉笑。
  林玉婵心想,好么,看来赫德也被带来“御览”过。她还不是头一个。
  慈禧又对林玉婵道:“那我问你,如今市场上还有什么稀奇玩意儿,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林玉婵:“……”
  太后这第一道题就不好答。她身边,安总管眼里露出揶揄的笑容。
  明知她来北京本只想拜会文祥夫人,在上海采购的洋货,一股脑都送去了文祥府上,现在手头哪还有存货?
  好在林玉婵还有最后一手准备。微笑应了,从袖里拿出个精致玻璃瓶。
  “还真有。这是民女专门留着孝敬太后的。”
  法国原产薰衣草精油,没开封过,本来是给容闳留的。因着某些冥冥中的预感,让她带来北京压箱底,心想若无变故,就原封不动的带回去。
  但如今事急从权,就紧急征用一下吧。容闳肯定不在意。从来没见过他护肤。
  这东西眼下全大清独一份。绝对拿得出手。
  “祛斑美白,祛皱嫩肤,舒缓压力,改善睡眠……可以用来蒸熏、按摩、敷面……是那位出洋购置机器的容闳先生从法兰西特意邮回来的……”
  有的没的功效都扯扯。看惯了现代广告的的各种夸张宣传,这些术语手到擒来。顺便吹一波容闳。
  慈禧心情大悦。她最重视护肤养颜。宫里的各种古方都用遍了,那些玫瑰水蜂蜜膏的味道也快闻吐了。她将那神秘的西洋花露的瓶子把玩半天,小心打开一条缝,嗅一嗅,惊喜万分,闭眼陶醉一刻。
  再睁眼时,看着林玉婵,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之意。
  随口问:“洋人的东西,可靠么?”
  林玉婵余光瞥到屏风后面的“顽固派”和“洋务派”,自然知道该抱哪边大腿。
  “跟咱们中国人的古方子比,当然各有千秋。”她斟酌字句,说,“不过这洋花露有一点好,我听说最近都改用机器生产,最起码干净,绝不会被脏手搅来搅去的。”
  不管是后世的严肃历史还是地摊文学,都经常提到慈禧爱洁。果然,地摊诚不我欺。林玉婵这话一出,慈禧嘴角的笑意扯开,点点头。
  旁边安总管也很卖力地捧哏:“太后您已经是天人之姿了,再拿欧罗巴的香露一擦,哎唷,改日咱们宫里下人就得集体找大夫瞧眼睛:别是看错了吧?人间怎么会有仙女儿呢?”
  “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慈禧忽然笑问,“那个容闳怎的专寄给你,没给宫里也送一份呢?”
  林玉婵:“……”
  宫里套路深,太后嘴里处处是坑!
  容闳要是有这觉悟,也不至于三十多岁了才混个五品军功。
  极端压力之下,林玉婵脑子转飞快,立刻做出惊讶之色:“他没有吗?应该也送了呀……我知道了,一定是路上丢了。其实他从外洋寄的东西信件,能有一半平安到就不错。”
  越洋邮政不靠谱,容闳从巴黎寄出的快信就被丢了件。这锅给洋人船员背,赖不到大清子民身上。
  她这么一解释,理所当然。
  慈禧也就是逗逗她。以前偶尔接见的民间小角色,稍微诓两句就吓得跪地磕头,很是滑稽。这个小妇人又不一样,答话滴水不漏,慈禧不由得起了考验的心思。
  “那——你送了文大人那么多洋货,你那时又不知我要见你,怎么单留着这件呢?”
  林玉婵又是一怔,看看屏风后的文祥,总不能说,我舍不得……
  她不忘保持喜庆笑脸,想了想,道:“这瓶花露本来是要送给文夫人的。但她问了来历,说这么贵重的东西只配给太后那种身份的人用。文大人向来朴素,她若收了,夫妻生嫌隙。因此给我退回来了。可巧这花露最后还是到了太后手里,也算是让文夫人说中了。”
  这话把文祥也捧一遍。商业互吹没坏处。
  说完,小心抬眼,看到慈禧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扬。
  “瞧瞧,这是汉人,却也知道礼数。”
  又转头跟文祥抱怨:“你也真是的。人家都说办洋务油水大,就你装穷。”
  文祥忙起身,诚惶诚恐地分辩:“哪有的事!奴才一心为国,国家每一文钱都用在刀刃上!至于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何必那么讲究?”
  慈禧笑道:“我知道!你瞧你这靴子,脚指头都快露出来了,怪膈应人。回头去领一双新的。”
  文祥忙谢恩。
  起身后,面有得色,朝旁边那个顽固派裕盛瞟了一眼。
  裕盛冷笑,低头喝茶。
  林玉婵缓缓出口气。
  就演戏呗。一起演。即兴演。她就是个道具。
  “对了。你过来。”慈禧忽然召她近前,“你带来的这罐子东西,我叫宫里会做西菜的厨子看了,无人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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