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听得忍俊不禁,拿这种话去问个古代汉族中年妇女,可不是找骂的么?李唐虽然读书识字,却自小没受过汉族人的礼教教育,头脑里没有那种观念,不过……他想起皇帝听他说出些天真话时的反应,看起来皇帝就好这一口,未来李唐会吸引皇帝的注意,说不定也正是因为她的天真无邪呢!
“李姑姑你不知道,那些姑姑嬷嬷们就是事儿多,没事也要找茬训斥你,你有心里话就找我说,别去问她们就好了。”
皇帝会不会喜欢另当别论,汪直是真心觉得李唐现在这样挺好,被规整成传统女人那模样太可惜。
其实他有时觉得有点看不懂李唐,寻常女孩,亦或者说,换成这宫里随便一个其他的宫女,被告知说将来会被皇帝临幸,生下皇子,皇子还会继承皇位,都是难以保持平静的吧?当初告诉李唐那时,汪直也有过这种忧虑,怕她为此心思不稳,再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来,比如提前得意露锋芒得罪同僚啊,甚至等不及了制造机会去接近皇帝啊什么的。
可事后看到,李唐仅有的变化就是心情好了点,以及怀揣着好奇,像她说的那样去找人打听生孩子是种什么体验。
据汪直进宫前朝夕相处的经历来看,她绝不是个善于装相的人,所有表现都是真的,看起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她就是个心思极为单纯的女孩子,换句话说,就是傻。
汪直真心盼着,她能够傻人有傻福。不过想到后宫里所见的这些深不可测的人精们,他还是难以乐观。
正月初的每一天,宫里都有不同的庆典和饮宴,过得热闹而忙碌,初五之后稍有降温,等到十五又是一个高潮。
元宵前后民间有灯会,汪直最近常听到一种言论:“又到灯节了,外面不知又要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被人家勾搭了。”
灯节为啥要跟女人被勾搭相关呢?后来问过别人才知道,原来灯节期间是女人们一年当中仅有的可以合理合法出门抛头露面的机会。所以这几天就是女人被调戏、被揩油、甚至被拐跑的高发时段。
前世他曾经好奇古代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这里后曾寻机找同僚们咨询,所有被他问到过的人都是一致回答:“那是当然的了!”
这时的古人们坚持认为,女人和男人自由见面就是万恶之源,什么偷情的、私奔的都是由此而起,所以想杜绝那些罪恶行径就要让男人女人见不到面,具体实施方法就是不许女人出门。
貌似缠足的盛行就与这一目的紧密相关,确实缠足的大范围流行和礼教变得森严几乎都是从明朝初期开始的。前朝的女人还很少缠足呢。
宫里女子都不缠足,但汪直听说,现在外面已经很流行给女孩子缠足了,最小的有从四五岁就缠的,近些年选进宫的嫔妃和宫女都有些是家里给缠了足,等选上才放开的。选宫女的年龄越来越小,也和这个相关,毕竟缠过的脚再放开也有可能影响走路干活,还是压根没缠过的好。选小女孩进宫,才好选到没缠过足的。
那些被禁止了出门的女人只有在元宵灯节期间可以光明正大出门逛街看灯,尤其在元宵节当晚出门还有个讲究,叫“走百病”,据说要尽量过桥,那样才更能得到百病尽除的效果。
灯节期间是性骚扰的高发时段,女人失踪和私奔神马的也时有发生。汪直很理解:既然人家只有这一天方便出门,要是早就有心与人私奔,当然选这天最合适啦!
正月十五这天白天,清宁宫里摆了戏台唱戏——汪直猜着地点选在清宁宫,是为除夕夜冷落钱太后的补偿。
看到一折戏讲到小姐和书生私定终身,就有个站班的宦官对皇帝和万贵妃说了一段去年灯节的逸闻,说是有家的小姐逛灯会因为人太多和家人挤散了,家人找来找去也没找着,过了几个月终于寻到了下落,才知道小姐压根不是走失,而是和情郎约好了灯节上相会私奔呢。
这其实不算什么新鲜事,几乎每年的元宵灯节期间都会有类似案件发生,但巧妙的是那宦官指名道姓,说出事的那家主人是个翰林院的编修,皇帝也知道那人的名儿。
熟人家的瓜当然比生人家的好吃。没想到,其他人都当逸闻听了,皇帝听后却皱眉道:“连杜编修家的女儿都能被人拐走,京师重地已经混乱至此了?传朕口谕给五城兵马司,今年灯节期间务必加强城防,不许再出有人走失的案子!”
那宦官下值后就挨了同僚们一通数落:“你说你没事说那些个闲话干嘛?这一下得给多少人找了事儿?”
后来听张敏说起这个后果,汪直也觉得啼笑皆非。那个宦官名叫黄赐,在司礼监挂名随堂,做的是御前侍奉的差事,比张敏的品级还要高一些,年纪也比张敏大,已有三十多岁,平日里常会想各种名目讨皇帝的欢心。
汪直总觉得“黄赐”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依稀是现代曾经在史料上读到过的,只是具体有什么事迹,已想不起来了。
这些还是后话,听戏那会儿皇帝说完那句话后,就跟身边的几位侍长就此话题随口议论了一番。
后妃们有说小姐抛下父母与人私奔太不孝的,也有说小姐私奔还被抓回来怪可怜的,汪直听得心里奇怪:这时候的人不是很讲究礼教大防么?女人跟外男见个面都要被批判,现在说到私奔了,怎么她们没谁控诉那个小姐不知廉耻不守妇道呢?
目光转回到戏台,他忽然明白了,这会儿正看着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戏,而且戏还是周太后亲自点的,皇帝也正看得入味,要是她们再去指责私奔的小姐……说扫皇上和太后的兴还是轻的,简直是打太后的脸啊!
如此一看,这些后妃们别看年轻,情商还是很过硬的,至少比他十几岁那会强得多。
再往深里想一步,现在的人一边宣扬着礼教,一边又层出不穷地编着少年男女私定终身的故事,显见心里还是都向往着自由恋爱的。这应该也是几十年后王学兴起的基础吧,毕竟这会儿的人被礼教洗脑还不算彻底,奴性还不很强,还有可救药……
皇帝一撇眼,目光落在了他脸上,便笑问道:“汪直,你想什么呢?”
汪直不禁心里又打了个突:我又露出什么表情被他看穿了?
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他答道:“回皇爷,奴婢是想到,那小姐平日必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见到外男,就像这出戏里的小姐一个样,可为何她们见到一个男人就轻易芳心暗许了呢?奴婢觉得,正是因为小姐平日不出门,见不到男子才会如此。倘若女人家也能自由出门,平日见的男人多了,也便不会那么容易对人动心了。”
听见他这么点的一个小孩头头是道地说出这番话,周围的人都多少露出意外神色。皇帝失笑道:“你这说法儿,有理,也没理。”
汪直眨着大眼睛不明白,恭恭敬敬地作揖道:“还请皇爷赐教。”
皇帝笑道:“你想啊,女人家不出门,男人倒是不受拘束,都见惯了男人的,可为何还有那么多好男风的一见到相貌标致的后生便动心思的呢?所以说,你说见多了便不会动心,也是没理的。”
一语出口满座皆笑。汪直听得目瞪口呆,他倒忘了这时候还男风盛行呢!而且盛行得光明正大,相比女人偷情是说不得的腌臜事,男男乱搞反而没什么可避讳人的,还能算是风流韵事,不然的话,皇帝也不会这么当着后妃和太后公然说出口了。
人家说得对呀,你说女人没见过男人,所以见一个就动心了,男人倒是见惯了男人的,为啥还有那么多“动心”的呢?比如薛蟠对柳湘莲,又该怎么解释呢?汪直也糊涂了。
第31章 大宴灯会 今天的两位太后都很“体恤民……
今天的两位太后都很“体恤民意”,听戏听到下午未正时分,就说自己乏了,叫皇帝带着后妃们自去娱乐,晚上不必管她们了。
汪直判断,钱太后是真心想让年轻人自己去娱乐,周太后则是身在钱太后宫里处处不自在,巴不得寻个名目趁早走,但又没有理由叫帝后嫔妃簇拥着她回仁寿宫,只得也装大度放过大伙了。
皇帝也便从善如流地领着后妃们回了乾清宫。
从皇帝到最低级的嫔妃各有各的卤簿,最低品级的嫔妃也要坐四人抬的轿辇,有两个宫女随行,皇帝皇后则各自坐八人抬的大轿,随行的人一堆。这些人加在一起就是一大群,从清宁宫转移到乾清宫,真是蔚为壮观的一大长队。想象着将来皇帝的嫔妃越来越多,汪直觉得到时的队伍恐怕队首到了乾清宫时,队尾还在清宁宫排号呢。
掌灯时分,在乾清宫开了大宴。汪直近日才见识了古代宫廷大宴,这里还实行着分餐制,皇帝和妃位以上的后妃每人一席,其余的小嫔妃两人一席。
席面是吃一看三,就是说桌上的菜肴只有四分之一是吃的,其余的都是摆设,名为“看席”。比如会有些形状方方正正的糖糕、做成桃形、花瓣形的面点在盘子里堆成小塔状,每张桌上都放几份,但没有人吃。人吃的那部分菜每次只上两盘,隔一阵再上两盘,把之前的两盘替换下去。
吃的时候还要分宾主位份轮流敬酒,说吉利话,来回要好几轮,“酒过三巡”就是这么来的,真正花在吃上的时间少之又少。汪直觉得这样的宴会简直就是一种礼仪流程,根本算不得吃饭,一点聚餐的气氛都没,想吃饱都难。跟现代围桌吃火锅相比,这些古人真可怜。
宴会快结束时,张嬷嬷悄悄拿过来一个描金雕漆小圆盒,里面盛着一整盒玫瑰馅儿金饼,对万贵妃说:“这是汪小公公看娘娘在大宴上吃得少,怕娘娘饿着,特意叫人送来的。”
汪直就站在旁边,听后十分意外。确实是他看出万贵妃在大宴时吃得少,今天又是中午晚上两顿都吃大宴,刚才就去问张嬷嬷需不需要给万贵妃拿点点心顶顶饿。可他只是那么一问,最终拍板的还是张嬷嬷,张嬷嬷竟然连这点事也不居功,上来就说是他的主意,这……只是因为厚道么?
万贵妃却是一听张嬷嬷这话就明白了,她平日里很不喜欢下人们自作主张,无论什么事,但凡是她没有吩咐,下人就替她做了主的,都可能会引她不悦。这两年下人们知道了她的秉性,像这种她没要、下人就送东西给她的事都不会有,张嬷嬷直说是汪直让送的,哪里是不居功?只是不想担责任罢了。
万贵妃笑盈盈地揽过汪直来道:“难得你惦记着我,今日两餐大宴,我确实吃不惯,正馋着自家小厨房的点心呢,你便叫人送来了,真是全昭德宫都没人比你更贴心。”
瞥眼看见柏妃正撒着娇跟皇帝斗酒,别人也都被吸引了过去,万贵妃迅速拿银筷夹起宴席上的一块盐酥鸡翅,塞进了汪直嘴里,笑着小声问他:“好吃么?”
汪直嘴里已经出不来声了,只得连连点头“嗯嗯”。那块鸡翅是翅中,肉是炖煮过再裹了面炸的,外焦里嫩,一咬就淌汁儿,两根骨头已经抽出去了,替换地插了两根竹笋丝,又嫩又脆,嚼着咔呲咔呲的,真的是极品美味。
他还当宴席上的菜都是中看不中吃的,这下才知道自己错了。嚼着这口鸡翅,他的幸福指数噌噌地暴涨,小脸上满是陶醉。
万贵妃看得直笑,一眼都没再去看张嬷嬷。体察到下人们的小心思,她总会觉得好笑:你们想讨好我,又想趋利避害,处处玩花样,那就来试试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有多深的道行!
这么一比,倒是汪直这孩子才真正心疼她,没有那么多替自己打的小算盘,之前就听皇帝对她说过:“汪直这小孩子心思纯善,既懂事又疼人,十分难得。”
万贵妃信得过皇帝看人的眼光,自己也确实看得出来,就更想加倍地宠汪直,也好让其他下人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忠心才更合她的心意。
元宵节后宫里同样有灯会,就开在西苑的太液池东岸一带。早在月初那几天饮宴当中,汪直就听见过柏妃她们谈及逛灯会,简直是无限憧憬,昭德宫的宫女们说起来也同样很期待,有知道到时不能随行前去的,就都很沮丧。
对此汪直并不很理解,西苑而已,就是现代的中南海,从故宫跑到中南海去看灯,又不是出宫,有那么值得高兴么?可怜这些白头宫娥常年被关在宫里,就连这么点小乐趣都要看得天大。
等到他真跟着队伍去到灯会上,才觉得这样的热闹确实值得来凑一凑。太液池边上各式彩灯组成一条灯廊,比起平日里在宫中绣花聊天饮宴打双陆那些小娱乐,来逛一圈这样的灯廊确实有意思多了。
三宫六院里的体面下人,除了极个别留下看屋子的之外几乎都来了,只是在后妃们游览的时候,宦官还是要退远些,只留宫女在近前随行,这时候汪直当然又是宦官里唯一的异类,万贵妃把他带在身边,还特意嘱咐刘嬷嬷领着他,免得人多把他给挤丢了。
刘嬷嬷一路指着灯让他看:“瞧这是荷花灯,这是芙蓉灯……”
汪直觉得“荷花灯”并不像荷花,“芙蓉灯”也不像芙蓉。古人就是这样写意,曾经别人让他去拿个“海棠纹”的茶盘,他茫茫然不知哪个是。等被人指出来了,他才觉得:那哪儿像神马海棠啊?只是稍有点花瓣形状的圆盘子而已!
不过总体而言,今晚的灯还是都很漂亮的,尤其有些会动的灯令他大开眼界。书生形状的灯会作揖,媒婆形状的灯会摇扇子,鲇鱼灯会吞藻,龙形灯会吐珠……在现代看灯展时也见过会动的灯,可那都是电动的,这会儿没有电,竟然也有动态灯。
他询问刘嬷嬷,刘嬷嬷也说不清,只说灯里燃着蜡烛,火一烤,热气一升腾,就让灯动起来了。汪直大体明白了一点,那大概就和走马灯是同样的原理。古人的智慧真是不容小觑!
经过两个小嫔妃身边时,他听见那两人在娇声抱怨:“没什么看头,还是外头街上的灯会更好看,那满街的灯比这里多得多,够逛到大半夜的。”
“就是啊,前年还听说丽正门那边要起一个两层楼高的宝塔灯,结果因为我入选了,被关在家里学规矩,就没看成,以后也没机会看了。”
汪直暗暗感叹,她们不是在向往外面的灯会,而是向往外面的世界,她们这辈子已经能看到头了,来西苑看个灯都算是远足,大多时候连自己住的那所院子都不能随便出,要这样一直到老,所以想起外面的什么,都觉得无限美好。这么一说似乎是挺凄凉的,不过……
“梁娘娘,听说您家凤凰山有好多柿子树,那是不是总能吃好多的甜柿子啊?”说话的那两个小嫔妃之一姓梁,受封昭仪,自从腊月间在仁寿宫见了汪直之后就很喜欢他,一有机会就拉着他说话,与他混的很熟。汪直这会儿就刻意放慢脚步,仰着头向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