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崔家的其他人都在京城里住着,也没人搭理他们,他们整日里关着门,邻里们对这宅子里的事也都只知道个皮毛大概,只知道这家的主人是个京城大户人家丢在这边养的孩子。
沈砚听着他说,仍是未置可否。
又过了半晌,将脸上蒙着的帕子扯掉扔进了脸盆里,有些恶趣味的勾唇感慨了一句:“崔舰的那个女儿……不是病了好些年了吗?”
小元揪着自己的手指,静默的站着,并不接话。
他自己兀自又想了想,忽就低低的笑了起来,转头过来挑了挑眉毛:“据说……当年整个崔家的产业都被她搬走做嫁妆了,现在如果是她要死……你说我要回去争产的话,是不是能捞一大笔?”
他样貌生得得天独厚,不笑的时候是美好如一个谪仙般的美少年。
那样的时候小元就只是尽量谨小慎微的从旁听差遣,可是见他花枝摇曳的这么一笑,在那笑容渲染的满室生辉的同时便有种头皮发麻毛骨悚然的感觉。
小元微微缩了缩脖子,尽量态度可观的纠正他:“怕是……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
沈砚却明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笑容依旧灿烂,甚至显得略有几分兴奋,目光灼灼:“她一时病不死,我还可以把她杀了啊。崔舰当年也是小有产业的,这么想想……与其便宜了崔家的那些人,还不如我给拿了,你说是不是?”
小元:……
您是缺那点儿银子的人么?分明是憋着坏想去祸害那崔家的人吧?!
这就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神经病!
小元瞧着他眉飞色舞越说越兴奋的样子,依旧鹌鹑一样耷拉着脑袋:“一切……只要少主您高兴就好。”
只这一会儿的工夫,沈砚脸上就已经恢复正常,又变成了那个皎皎如月仿佛纤尘不染的美少年模样。
他抬起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左手晃了晃。
小元如蒙大赦,规规矩矩的关上房门之后,一转身就蹿出了院子,仿佛背后有鬼在追。
沈砚倒不是随口那么一说闹着玩的,次日一早就当真换了身普通的衣裳跟着崔家的来人进了京。
崔三夫人那里因为拿捏不住崔书宁,不确定这丫头什么时候驴脾气上来就和顾家彻底闹掰了,所以这一晚辗转反侧的十分忐忑,就只盼着常管事早些把人接来,好速战速决的就此事要个结果出来。
城外有一段山路不好走,沈砚一行人是差不多中午才进的城。
常管事带着他回到崔府。
这府邸还是崔舰在时住的将军府,是先帝御赐下来的府邸,本来他死后是该收归朝廷再分赐给其他人的,但是先帝感念他是为国捐躯,没好把他的家人赶出来,所以宅子就还是崔家那一大家子住着。
所谓的将军府已经名存实亡,沈砚站在大门口,微微仰头仰头看着还挂着“镇北将军府”匾额的大门,眼眸深处闪过深刻嘲讽的一线寒芒来。
最后崔三夫人却并没有叫人带他回去,听常管事进去报信之后就立刻换好了衣裳出来了。
沈砚静默的站着,瞧见了她也未曾见礼。
因为这男孩子实在是容貌出众,崔三夫人也是当年在崔舰的葬礼上见过他一面之后就再没见过,埋头出门一眼对上少年漆黑深刻的眉眼,不禁愣了下,眼中划过些许惊艳,不由的上下多打量了一眼。
这少年身上穿的虽然只是一件半旧的棉布袍子,也无赘物装饰,但实在是生得儒雅干净,哪怕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就会给人一种心中熨帖又舒服的感觉,不明真相的人绝想不到这会是被崔家弃养在外的一个私生子,倒真像是好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三夫人,这位就是七公子了。”常管事引荐。
崔家的孩子是男女一块论排行的,沈砚虽然不得他们承认,但崔家在他之下这几年都没再有孩子出生了,现在要算下来他确实排行七。
崔三夫人定了定神,略点了下头。
但显然她是没把沈砚当回事的,冷蔑的睨了对方一眼就自提起裙子上了马车:“带上他,跟我走。”
她自己坐着崔家的马车。
沈砚本来也不想和她相处,就沉默着又上了之前崔家派去三阳县接他的那辆简便的青篷马车。
一路兜兜转转,他这进城一趟没能进崔家的门,却被领着去了“姐夫家”,永信侯府。
崔书宁又整理了一上午的银票地契,当时看着天色正想让桑珠摆饭就听说崔三夫人又来了。
她知道对方必有后招,不会善罢甘休,也不回避,只是懒得行虚礼寒暄就还是装病上床靠着软枕坐下,这才叫人把崔三夫人请了进来。
崔氏这个身体常年病着,一时半会儿是缓不过来的,所以她的病态根本无需伪装。
转头瞧着外屋的方向,片刻崔三夫人就挂着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走了进来。
崔书宁不想和她浪费时间,见面仍是先发制人:“三婶怎么又来了?我说过了,那件事我无能为力,帮不了。”
崔三夫人坐下之后,她才瞧见跟在对方身后一并进来的男孩子,当时就有一瞬间的恍惚,失神了一瞬。
沈砚很沉默也很平静。
他乖巧不言语的时候,确实很有欺骗性。
崔书宁当时看他的第一眼的感触就是心里不禁赞了一句
好漂亮的男孩子!
可是他虽然束发又穿着男装,但是因为年纪还小,就会给人一种雌雄莫辩的感觉。
面部的线条柔和流畅,尚且没有明显的棱角,五官精致美好的却毫无攻击性。
崔书宁是个内心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她对顾泽那一类虽然长着明显男主脸但性格却唯我独尊的大男人会有天生的防备和排斥,以至于就算心知肚明顾泽是男主,她也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念头离他远远的。
顾泽的样貌也好,可是她欣赏不来!
但是现在站在眼前的男孩子不一样,他沉默优雅的有点太不像话了,崔书宁盯着他看来看去……
哪怕仅仅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反应,心里居然会有种小鹿乱撞的感觉,愉悦而激动。
当然,这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崔书宁真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的老阿姨,这就单纯是一个有着正常审美的人对于美最起码、最真实的尊重,会有种怦然心动的错觉。
这个孩子的出现太突兀了,并且崔氏原身的概念里也没这个人,她一时就很是迷惑,后才狐疑的重新将视线移到崔三夫人脸上:“这是……”
崔三夫人脸上扬起一个明显带着恶意的笑:“这是砚儿。”
崔书宁一时还是没反应过来。
崔三夫人解释:“你弟弟啊,六年前在你父亲的葬礼上你们见过的!”
崔书宁脸上的表情僵住,她搜罗崔氏的记忆,确实记得有那么一出惊天的丑闻和闹剧……
再看看眼前这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安静的男孩子,一瞬间就只觉得脑阔疼。
第9章 我养你啊
当初七年前崔氏和顾泽在年底奉旨成婚,崔舰是在转过年去没多久就因为北境战场上战事失利战死的。
当时崔家是让大老爷去扶灵收尸的,却因为北方战事惨烈,不方便通行而耽误了甚久,是直到半年多以后棺享才运回京城办的丧事。
崔氏作为崔舰唯一的女儿,回娘家替父亲披麻戴孝主持丧事,结果丧礼上却有一方姓女子带着儿子也同是披麻戴孝的找上门来,自称是崔舰养在三阳县的外室,请求崔家让她和崔舰的儿子认祖归宗。
因为崔舰是为国捐躯,崔家的葬礼当时办得很盛大,前往吊唁的人很多,方氏拿出崔舰留给她的信物还有书信,信件之上崔舰承认了这个孩子的身份,并且给他取名崔书砚。
崔氏的生母是在她年仅五岁时亡故的,用现代医学术语说就是怀二胎的时候得了很严重的妊娠期综合症,孩子怀到六个多月的时候各种并发症都出来了,加上古代的医疗水平有限,没撑过去,带着孩子一起走了。
崔夫人怀孕期间他们夫妻讨论孩子的名字,曾经说过如果生个儿子就取名书砚,叫他好好读书,长大以后不走武将的路子。
这是崔家夫妻俩房里的秘密,如果说再多一个人知道那就是他们的女儿崔氏了。
所以,灵堂上当方氏拿出崔舰亲笔书信的时候崔氏就没怀疑过这封信的真假。
只是
她却是当时崔家所有人里最激烈反对让这个叫做崔书砚的所谓弟弟认祖归宗的一个。
不为别的,就为了
维系她生母作为崔舰正室夫人的体面。
与此同时她也很确定一点
那就是方氏带过来的这个孩子绝不是崔舰的私生子!
就算崔舰给他用了自己儿子的名字,并且安排后路,他也依旧不是!
因为
她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父女两人近十年的相依为命,崔氏十分了解自己的父亲,崔舰无论是对自己的原配夫人,没能顺利出世的那个孩子还是年幼就失去母亲的女儿都深感亏欠,之后没再续弦也不曾纳妾,并且此后十年都将女儿捧在手心里养的,甚至于是她十多岁时小小年纪要强不想受家里的伯母和婶子们挟制,崔舰就将家里中馈交到女儿手上,给她做主撑腰。
他说过他这辈子不会再要别的女人,等到百年之后再与妻儿在九泉之下团聚。
可也正因为太了解父亲的心性和为人了,对于崔舰用心良苦,甚至宁肯身后名声不保也要给方氏和她的儿子编排一个身份的事……
她也不能当场揭破,因为不能拆父亲的台。
当时在灵堂上争执激烈,却不想那方氏竟是无比烈性,拼着一头撞死在了崔舰的棺木之上,只求崔家人能善待其子。
葬礼上又闹出了人命,这事儿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人背地议论都将崔氏归为心狠手辣之流,本来就不情愿娶她的顾泽更觉得她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歹毒女子。
崔家草草办完了崔舰的身后事,最后到底还是因为崔氏的坚持没有让那个叫做崔书砚的孩子进族谱,但是念着这毕竟是崔家的骨血,决定眼不见为净,又把人送回了三阳镇。
崔氏有特意叫人暗中跟过去打听了,崔舰在那边给方氏母子置办了宅子和一些田地,大富大贵没有,保持个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
她那时就隐约明白了父亲的心思
约莫他就只想护这孩子一个平顺安稳,确实也没想给得太多。
她是直到死也没想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给这孩子安排了自家人的身份,但确实出于私心她也不能接受这个所谓弟弟的存在,哪怕明知道就只是占个名字,他和他们崔家并无任何的血缘关系。
这件事在当时算是一件丑闻,但是因为逝者已逝……
世人对死人的包容度总是比活人更大一些,之后风声过去了,崔家也日趋没落,这件旧事也逐渐不被提起。
如今一晃六年,崔三夫人旧事重提,又把这个孩子给翻了出来。
崔书宁又多瞧了那孩子一眼,暂且不动声色,只问崔三夫人:“三婶儿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崔三夫人道:“这些年家里事事顺着你,你总该领情的。宁姐儿,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你仔细瞧瞧,这可是我们崔家的亲骨肉,都是为了迁就你,这些年你三叔才一直压着没叫他的名字进族谱的。”
崔书宁琢磨着她的话,立时便有些看明白了她的打算。
这位崔三夫人也是够损的!
她眼角余光忍不住又瞥了眼安静站在旁边的瘦弱少年,她虽然相信崔氏的判断,坚信这不是崔舰的孽债,可是这孩子呢?
如果他一心认定了自己是崔家人的身份……
有些话她和崔三夫人私下说说无妨,现在当着个从小失怙的半大孩子的面将他最敏感脆弱的心事拿出来做筹码交涉议论么?
这太残忍了!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于是强压着火气,她便咬咬牙,只当是没明白:“所以呢?”
崔三夫人明显就是拿这个流落在外的侄子当筏子使的,毫无顾忌的当面直言:“你才是咱们打小儿看着长大的,家里自然还是愿意继续护着你的。就是昨儿个我说的那件事,你应是不应?你若点头,那今儿个就只当是我没来过,你若还是亲疏不分……你父亲膝下无子,总不能因着你的任性就叫崔家二房这一脉断了香火,我这便将书砚领回去,将他的名字写上族谱,叫他认祖归宗。”
她这话听着嚣张又气人,实则就是算准了崔书宁和眼前这个崔书砚两个都是无根浮萍一样的孤儿。崔书宁手里还抓着大把的嫁妆和银钱,崔书砚却什么都没有……
就这么两个兔崽子,还不是由着她拿捏。
所以,她才敢当着这姐弟俩的面言语迂回一下都懒得,直白又阴损。
桑珠在旁边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要不是顾念着崔书宁身体不好,就要冲上去大打出手了。
沈砚本是心无波澜的站着的,但他是真的头次见到崔三夫人这种当面算计人还把人当成傻子和棋子随意摆弄的……
区区一介妇人,嚣张至此?
还以为她要上天呢!
所以,当听完崔三夫人的意图之后,着是他心里依旧是无动于衷,却有些好笑的微粗了眉头,缓缓转头看向了对方。
他的瞳仁本来就是那种很深的颜色,加上肤色过于白皙了,所以此时明明是异于常人的冷静的,可是吧……
长得好看的人总有他独到的优势,他这眉头微微一蹙,不细看他微表情和眼底冷色的人也只能是品出几分错愕和无助。
崔三夫人斜睨他一眼,直接视他如无物,只冲着崔书宁再度催促:“要怎么做宁姐儿你拿个主意吧。”
脸上表情,势在必得。
这是个实战派,见面就出招,几乎不废话的。
崔书宁从善如流,索性也不和她兜圈子。
她不可能妥协帮着崔三夫人去算计顾泽,本来崔书砚进不进崔家族谱也和她没关系,但是原身的崔氏执着一辈子却是不想叫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脏了她爹娘的户籍。
何况
崔三夫人这样的人,唯利是图,目标明确,她若真将这孩子领回去这孩子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