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默不作声的窥视着军营里的场景,心中自我代入了和宁公主的角色,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齐王兵强马壮到这种地步,若是反了,这天下不一定姓甚名谁!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为此焦虑,可事实上,她因为眼前的场景感到非常的焦虑。
这种不断膨胀的焦虑,使得她这几日因着齐云楚这个人,变得有些狂狷孟浪的心迅速安定下来。
仿佛她真的就是和宁公主,而这个已经脱离了掌控,与一个诸侯国无二差别的藩王成了她的心头大患。
她突然想要跟十一谈一谈,好好聊一聊她一直觉得很扯淡,一直回避的话题:若她真的是位高权重的和宁公主,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齐三见小哑巴一来到军营面色凝重,以为她是不适应军营的环境,十分体贴的去给她弄些水来,然后拉着她一起盘腿坐在被这些孔武有力的军士们踩踏的寸草不上的土地上。
他指着格斗台下坐了数十个一脸兴奋的领头将军,眼里跃跃欲试,“今日主子要与他们切磋武艺,你好好瞧瞧!”
小哑巴看着格斗台上慢条斯理整理着袖口,身形颀长,长眉入鬓,薄唇紧抿,下颌棱角分明的男人。只见他头发干净利落的束在头顶,贴身的劲装将他宽肩窄腰,长腿翘臀服帖的勾勒出来。
眼前这个身上充满了力量感的男人与平日里衣冠胜雪,骄矜贵气的世子判若两人。
接下来,她冷眼旁观着平日洁癖娇气的世子,与在场的一个个身经百战的将领们挨个过招。
他出手又快又狠,犹如一头蛰伏的猛虎,只要敌人一扑上来,他就猛地跃起,一口咬在敌人的喉咙上,没有给对方反击的任何机会。
两个时辰以后,台下堆满了被他撂倒的年纪不一,头衔不一的各级将领。而台上的齐云楚大汗淋漓,鬓发微乱,如玉似的脸庞沾了泥土血迹,那些密集的汗珠子从他年轻结实,孔武有力富有弹性的肌肤里渗透到他衣服上,整个人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那些被他打输的将领们似乎习以为常,各个拍手叫好,兴奋的满面通红,仿佛能与世子过招,成了莫大的荣耀。
等到齐云楚从台上走下来,小哑巴看待他的目光已大有不同。
他不再是一个空有名号的继承者,而是一位值得追随的主子。
一个军人,一旦认定了自己的主子,将会献上毕生的忠诚与热血。
小哑巴觉得自己疯了,她从焦虑中嗅到了危机感。
这个因为一点儿脏乱可以把皮都搓掉一层的娇气包,下一刻也可以毫无芥蒂的同一群糙的不能再糙的军人,勾肩搭背,相互切磋,流血流汗的齐云楚,让她产生了浓重的危机意识。
这就好比一个人不从吃香菜,可因为某些理由,能够面不改色的将那些厌恶到极致,闻到气味就想作呕的东西吃下去。甚至,吃的高高兴兴。
一个能够将自己的好恶藏起来的人,是多么可怕的对手。
小哑巴开始好奇,教养他的是谁?
他的娇气应是来自于早逝的齐王妃。那么他的狠辣果决,用兵之策,是来自于他的父亲,那个以战神著称的齐王吗?
她想起自己听过的一则逸闻趣事,说是齐王曾经冲冠一怒为红颜,齐王妃是从当今天子手中夺过来的。
她现在对齐云楚的一切产生了兴趣,已经不那么想要离开王府。她要等自己的记忆跟哑疾医好,搞清楚自己是不是真正的和宁公主再做打算。
在接下来待在军营里的几个时辰,小哑巴一直默默地,将自己变成一条尾巴一样紧紧跟在齐云楚的身后,如同一个细作一般,无声窥探着军营里的一切。
齐云楚的一切。
她看着他与军营的士兵吃着同样粗糙的食物,看着他明明因为身上又脏又臭的衣裳不舒服,却依然好好穿在自己身上,亲切有礼与其他将士打招呼,回答或是解决各种问题。偶尔,也会谈笑风生,笑得眉目疏郎。
他与她平日里见到的易怒,多疑的男人判若两人,若不是她一直守在他身侧,说是齐云楚的孪生兄弟她都信。
只不过,偶尔他望向自己眼神里的那种探究的目光,会让她拉回一丝神智:眼前的男人就是一大早风骚多情的齐云楚。
小哑巴捂着剧烈跳动了一下午的小心脏,就连随身带来,谢毓送给她的糖果都失去了兴致,盒子都懒怠打开。
她意识到自己从前与齐云楚的那些小打小闹,他果然是手下留了情的。
若她真的是和宁公主呢?
那云都城迟早有一日必须划到大燕帝国的境内。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
她已经潜意识的将齐云楚看作对手。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她所用,那便只有死才能让人觉得放心。她是绝对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
随即,小哑巴惊诧于自己的想法: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哑巴,早上出门前还垂涎齐云楚的美色,到了下午,居然生出弄死他的想法。
想屁呢!
可齐云楚为何会带她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来军营重地呢?
她猜想,他或许根本就没有将她看成一个对手。对于他来说,自己无论是什么身份不值得一提。
就算她真的是和宁公主又如何,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她小翅膀再能扑腾,到了猛虎的地盘,难不成还能灭了猛虎,全身而退不成?
事实上齐云楚确实是这么想的。一个小细作,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他回去的时候扫了一眼坐在马上,低眉敛目了一下午,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红唇紧抿的小哑巴,随即头也不回的打马朝城中赶去。
一行人才到王府门口,远远地,小哑巴便看见府门外停着一辆无比华丽的四辔马车。马车旁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不断翘首张望,红衣似火的少女极为惹人注目。
小哑巴走近了看,少女不过豆蔻年华,生的娇嫩可爱,就是脸上透着不耐烦。
她不耐烦的表情在见到齐云楚后瞬时消失殆尽,一张粉白的鹅蛋脸上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洋溢着欢喜。
“阿楚哥哥!”
齐云楚才翻身下马,热情似火的少女已经朝他飞奔而去,直往他怀里扑。
小哑巴眉心直跳,心里头的不适感又出来了,整个人立即从“和宁公主”的壳子里脱离出来,面色沉了三分。
前几日是风月楼的蕊姬,今早来了一个西苑的柳姬,眼前这个少女又是哪里送来的什么“姬”?
眼见着她就要扑到了齐云楚的怀里,小哑巴的心都提起来了,不由自主收紧缰绳。
少女在距离齐云楚不到一臂距离时,被好像早有防备的齐云楚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前额,与她保持了半臂的距离。
可她一点儿也不介意,声音跟人一样娇俏黏人,嘟着嫣红的唇撒娇,“阿楚哥哥,阿凝好想你。”
这时,小哑巴身下的马因为她双腿突然夹得过于紧而变得躁动起来,引颈嘶叫。
齐云楚回头瞧了一眼马背上的小哑巴,然后看向娇俏的少女,道:“只有你一人来?言先生可回来?”
少女瘪瘪嘴,“阿楚哥哥只惦记言先生。”
齐三凑到小哑巴跟前,悄声道:“那是赵将军唯一的女儿,主子嫡亲的表妹赵凝。”
小哑巴面上附和着笑笑,心中却冷哼一句。
前头有表姐,后头又表妹,这齐云楚姐姐妹妹的倒还挺多。
第20章 她不过是个细作
赵凝话音刚落,华丽无比的马车内一阵响起爽朗的笑声,“阿凝丫头,你输了。”
小哑巴看着那厚重华丽的车帘被人撩开,紧接着一个峨冠博带,具有名士之风,年近四十的儒雅中年美貌大叔走下来。
方才见着娇俏表妹面容不改的齐云楚,一见到他竟是十分敬重的模样,上前行了一个晚辈礼,道:“阿楚见过先生,此行数月,您身子可还好?”
先生?
是幕僚还是恩师?
小哑巴不动声色的打探着眼前的“言先生”。他先是看向齐三,笑道:“三儿又长高了啊。”
齐三见着他后眼神里流露出孺慕之情,脸上洋溢着笑意,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咧嘴一笑,“义父,我都十七了!”
言先生本名言溯,是齐王府的幕僚,也是齐云楚的师父。
言溯似乎也注意到了小哑巴,眼里闪过一抹疑色,可笑容依旧:“阿楚,不知这位公子是?”
他十分客气,似乎没有注意到小哑巴身上穿的不过是跟齐三身上一样的衣裳,而是“他”真是什么世家贵公子,等着齐云楚介绍一般。
小哑巴上前向言溯行了一礼,低垂眼睫,将心思掩得干干净净。
直觉告诉她,这个眼前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的大叔绝对不简单。
齐云楚扫了一眼小哑巴,道:“新来的书童,不会说话。”
言溯冲小哑巴颔首微笑笑,然后与齐云楚边走边聊进了府。
赵凝一把将齐三拉到自己跟前,瞥了一眼小哑巴,用根本不加掩饰的敌意问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怎得上次来我都没见过他?”
表哥身边一向不爱留人,这么多年也不过一个齐三,什么时候冒出一个书童来,且这书童生的细皮嫩肉,周身气度一点儿也不比她家里的哥哥弟弟们差,哪里像个下人。
齐三连忙上前将小哑巴堵在身后,笑道:“就前些日子,人特别老实听话,表小姐,咱们进去吧。”
赵凝还想要说什么,见齐云楚已经进去了,只得赶紧跟了上去。
小哑巴看着他们进了府,知道齐云楚一时半会儿不需要她随侍,径直往住的院子里走去。
十一已经在府中焦躁等了一日。见她回来立刻飞奔出去,将她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见她毫厘不差的回来,一颗悬着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她跑回屋拿了早已捡好的行囊,低声道:“殿下,待会儿入夜咱们就走。”
小哑巴拉住她,摇摇头,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除了你,云都还有没有旁的人?”
十一浅色眼眸流露出震惊,随即喜道:“殿下是什么都记起来了吗?”
小哑巴摇头,在桌上写道:“我要见他。”
……
书房内。
齐云楚正与言先生对弈。
齐云楚道:“如今邺城情况如何?舅舅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言溯落下一子,用一对看透世事的眼睛看着他,“一切都好。只是你,还好吗?”
齐云楚掷白子的手顿在半空,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好半天没有说话。在抬头时,眼圈微红,像极了普通人家家里受了委屈的少年郎。
“言先生,我不好。”
言溯很心疼他。
齐王任性,王妃去世之后,便不管不顾的抛下才不过十岁的孩子独自去了寺庙礼佛。除了每年王妃的忌日,或是重大的祭祀活动,几乎不回来。
这些年,只有阿妍姑娘陪在他身边,两个小小的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如今她嫁人去了,这偌大的王府,也只有他一个人了。
言溯叹息,“妍小姐是我见过最温柔善良的好姑娘,我以为,你会强留她下来。”
齐云楚皱眉,眼里闪过一丝戾气,“我绝不会像他!”
言先生却不认同:“阿楚,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母妃一生未必过的不幸福。大王一生只爱你母妃一人,且生的龙章凤姿,论手段谋略,这世上怕是无任能及。”
齐云楚一脸鄙夷,重重落下一子,“可是他却把他的手段谋略用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他当年不顾我母妃意愿,硬是在我母妃大婚路上时将她半道劫走,以至于外祖父一病不起。去世前母亲因为怀了我,连我祖父一面都没见着,抱憾终生。我这一辈子,都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言溯道:“所以你为阿妍姑娘点了数万明灯祈福?如今整个九州无人不知,你齐王世子好大的手笔,竟然拿观敌的烽火台为云莺县主点了十里明灯,情谊厚重。”
齐云楚轻哼,“我就是要让秦涿知道,若是他敢负了阿姐,我必定举全国之力,踏平他的幽都!”
“少年意气!如此一来,那韩王不是如鲠在喉,你将来娶妻,难不成她不介意?”
齐云楚神情哀伤,“我已断了娶妻的念头。”
言溯知道他现在是伤了心,也不与他争,道:“阿楚,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喜欢一个人,是舍不得相让的。好了,你现在与我说说今日那个不会说话,姿容出众的小书童来历?”
齐云楚手里的棋子“啪”一声落在了棋盘上。
言溯立刻将手中的黑子放在角落处,抚掌一笑,“你输了!看来这个小姑娘在你心里果然是不同的。”
齐云楚急道:“她不过是一个细作!”
言溯一脸狡黠,“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为人一向谨慎,若真的如你所说是个细作,值得你齐王世子亲自将她拎到府中搁到眼皮子底下,还带着她去军营?”
“我——先生既然知道她是女子,为何不拆穿她?”
“我若是揭穿了,阿凝的醋坛子必定当场就打翻了,岂不是不好收场?”
齐云楚一脸别扭,正要解释他跟小哑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远远的便传来赵凝的声音。“阿楚哥哥!”
他扫了一眼窗外的那抹火红身影,下意识的想要走,可已经来不及了。
赵凝已经大步走进来,向言溯行了一礼,上前便要去拉齐云楚的手臂,“阿楚哥哥,我到处找你呢。”
齐云楚不动声色的躲开她,埋怨的看向言溯:怎么把她给招来了。
言溯一脸无辜,“是你父王亲自写信给赵将军的,可不关我的事。”
……
小哑巴与十一一直待到入夜。直到齐三派人通知她,叫她收拾好东西搬去齐云楚的院子才离开。
十一哭丧着脸坐在那儿巴巴看着她,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只看到她心里发毛,好像是对她始乱终弃了一样。
小哑巴没奈何,只得跟她约好每日等她去司药局的时候碰面,她才收起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