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花宜姑姑的声音。
曲瓷刚站起来,花宜姑姑满头大汗从外面跑起来,扶着月拱门喘息道:“夫人,不好了,老夫人院中,去,去了个小——”
话说到一半,见陆沈白也在,花宜猛地住了嘴,只眼神中透着焦急。
陆沈白一见花宜这表情,便知是出事了,立刻转头,问:“岁岁呢?”
“画眉带去玩儿了,我特地交代过,让离娘的院子……”
曲瓷话还未说完,陆沈白神色倏忽冷了下来,立刻快步朝外走。
曲瓷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脸也瞬间白了,忙小跑去追陆沈白。
两人一路疾行,快到陆蔓院子时,远远就见画眉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院门口焦急走动。
冷不丁听到脚步声,画眉瞬间像找到了主心骨:“夫人,我和岁岁在亭子里看鱼,是老夫人——”
话未说完,见到面色肃冷的陆沈白时,画眉膝盖一软,瞬间跪了下去。
陆沈白连个眼神都吝啬给她,快步上了台阶,突然听到院内传来哼唱声。
曲瓷轻轻皱眉。
这调子,曲瓷隐约有些熟悉。
再一细听,发现这竟然是她小时候,陆蔓哄她入睡时,经常哼的那首曲子。
而她身侧的陆沈白,在听到这首曲子时,骤然浑身紧绷,整个人像张蓄势待发的弓,下颌骨绷紧,身子都在微颤。
他是怕的。
“沈白,”曲瓷一把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别进去了,我去。”
陆沈白闭了闭眼睛,像溺水的人,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反手握住曲瓷的手,力道大的,像是要把她腕骨捏碎似的。
第30章 昭昭 沈白,别怕,娘不会有事的。……
春日璨璨,陆蔓院中遍植花木,一进去便是葳蕤生光。曲瓷循声找去,一路拨花拂柳,才在繁花深处,找到陆蔓。
彼时,陆蔓正坐在一株繁盛的花树下,花瓣静谧飘落,她抱着岁岁,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目光空濛温柔,轻声哼唱着歌谣。
眼角眉梢里,全是欢喜。
“娘——”
陆沈白闭了闭眼睛,声音嘶哑唤了声。
“嘘!”陆蔓立刻垂头,见岁岁还睡着,这才松了一口气,朝陆沈白看过来,压低声音道:“小声些,昭昭睡着了,别吵到她。”
昭昭这个名字,像一把钝刀,骤然劈在陆沈白心尖上。
疼的他脸色发白,缩在宽袖中的手,也忽而握紧。
陆蔓并未注意到陆沈白的反应,她此时一颗心全在‘昭昭’身上,垂眸温柔看着她,喃喃低语:“你这个皮丫头,可算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想你。”
曲瓷看着这一幕,骤然觉得,腕间的镯子烫的厉害。
这样的场景,她并不陌生。
昔年,在丽端城时,陆蔓抱着她,偶尔失神时,也会如现在这般,将她认成了别人。
那时,她总要纠正:“嬷娘,你认错人啦,我不是昭昭,我是阿瓷。”
而每次,她说完之后,陆蔓都会垂眸,迷茫看着她半晌,似忽而回神,然后整个人像是被烫到了似的,忙不迭向她道歉,而后泪湿衣襟。
之后,曲瓷长大了些,隐约猜到了些原委,有心想圆了陆蔓的念想,但那时她身量渐长,陆蔓在她面前,便再未有过这般失态之举了。
等曲瓷回过神时,陆沈白已经上前,蹲在陆蔓面前,哑着声道:“娘,外面风大,带她回房睡吧。”
“对,是得回屋睡,昭昭一向体弱,一吹风就容易生病。”陆蔓似如梦初醒,喃喃低语着,抱着岁岁站起来。
陆沈白想要上前帮忙,她却躲开了:“不用不用,我抱她进去就行。”
说着,她一步三晃,抱着人朝屋里走。
“这——”
追过来的花宜,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这一幕,最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抹了抹眼泪,转身去为陆蔓掀帘子了。
“沈白。”
曲瓷走到陆沈白身侧,想要说些什么,陆沈白摇摇头:“我没事,你去陪娘。”
岁岁不认识陆蔓,醒来后,难保不会哭闹。
而陆蔓如今的状态,是不能受刺激的。
曲瓷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头。
就见陆沈白立在院中,融融春光扑了他一身,明明被万千繁花簇拥着,可他立在那里,却是形影相吊,一身清冷孤寂。
曲瓷心里骤然疼了一下。
陆沈白听到脚步声,抬眸时,曲瓷已经折返回来了。
“怎——”
刚说了一个字,手突然被握住:“沈白,别怕,娘不会有事的。”
怕?
陆沈白怔住。
陆蔓发病,他见过无数次,又怎么会怕,他以为,曲瓷会怕的,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反过来安抚他。
心底蓦的有暖流滑过,沉默片刻,他眼帘低垂,轻轻嗯了声。
曲瓷进去时,花宜正在苦口婆心劝陆蔓。
“老夫人,您先下去歇歇,这边我来照顾就好。”
“我不累,我要等昭昭睡醒。”陆蔓坐在床边,紧紧盯着岁岁,像是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飞走了似的。
“老夫人——”
花宜还想再劝,回头就见曲瓷进来了,忙压低声音道:“夫人,这……”
“没事的,花宜姑姑,你先下去,我在这儿陪娘。”
花宜犹豫了下,见曲瓷这么说,便退了出去。
陆蔓听到曲瓷的声音,立刻冲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娘。”曲瓷顺从过去,坐在陆蔓身侧。
陆蔓指了指床上的岁岁,小声道:“这是昭昭,她先前跑出去玩儿啦,现在才回来,等她醒了,娘介绍你们两个认识。”
“好。”曲瓷顺着陆蔓的话应了。
午后的风,绵长而温柔,空气里暗香浮动,连带着梦都是甜甜的。
岁岁梦到了娘亲,是以睡眼惺忪时,张嘴便叫了声“娘。”
“哎,”有人柔柔应了声,岁岁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揽入怀中了,温柔的女声从头顶落下来,带着宠溺:“你这个小懒猫,可算是醒了。”
“嗯?”岁岁揉了揉眼睛,又看到先前遇到的那个漂亮夫人。
这个漂亮夫人,老叫她昭昭。
可她不是昭昭呀。
“夫人,你认……”
“岁岁,”话还未说完,曲瓷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央求望着她,轻声道:“这是娘。”
“?!”曲瓷一脸疑惑,想说,她不是我娘,可见曲瓷偷偷双手合十求她,便乖巧叫了声:“娘。”
陆蔓瞬间落了泪,抱着她哭的稀里哗啦。
岁岁一脸茫然。
月影西移,院中花木染上清辉时,陆蔓困倦至极睡下了,曲瓷才带岁岁出来。
一出院子,岁岁就晃了晃曲瓷的胳膊,奶声奶气道;“姑姑,大人也喜欢玩过家家么?”
岁岁人小,理解不了陆蔓这种行为,便误以为,陆蔓是在和她玩过家家的游戏。
陆蔓演娘亲,她演女儿,只是给她改了个名字。
这样理解,好像也没毛病。
“喜欢的,”曲瓷蹲在岁岁身边,轻声道:“岁岁,漂亮夫人是姑姑很重要的人,姑姑想让她开心,如果她明天还想玩儿过家家,岁岁能不能再陪她一起玩儿?”
曾经她年幼无知时,数次打碎了陆蔓的美梦,如今有这么个契机,曲瓷想圆了她这个念想。
“可以呀,”岁岁答应了,“如果漂亮夫人还想玩儿,那岁岁就陪她玩儿,但是姑姑,漂亮夫人喊的昭昭去哪儿了呀?”
“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和我爹爹娘亲在同一个地方?”
“算是吧。”
说话间,曲瓷拉着岁岁朝外走,刚出院子,画眉就扑了上来:“夫人,岁岁——”
声音里已经染了哭腔。
“好了,没事了。”曲瓷见陆沈白也在,便将岁岁交给画眉:“你先带岁岁去吃点东西。”
画眉抹了把眼泪,带着岁岁走了。
陆沈白走过来,将手中的灯笼,往曲瓷那边递了递,轻声道:“我没说她。”
“画眉那丫头,平常咋咋呼呼的,实际胆子很小,一遇事就爱哭,没事的。”同陆沈白一起往院子里回。
黛青色的夜空上,月明星稀,有风拂过花枝,窸窣作响。
曲瓷道:“娘今天很开心,还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
“我?”
“嗯,”曲瓷揶揄看向陆沈白:“都是囧事哦。”
“确定是我,不是你?”陆沈白神色未动。
从小到大,陆沈白在同龄人中都是佼佼者,一直都是端方自持的,曲瓷说这话,其实是想逗他开心,转移话题的,却没想到,陆沈白竟然会这么说。
当即面上飘过一抹羞赧,垂头,低嗔道:“呆头鹅!不解风情的小古板!”
“什么?”陆沈白没听清楚。
“没什么,”曲瓷挥了挥手,立刻改了话题:“若是明天娘还记得岁岁,那便让岁岁再陪她几天吧。”
这话一出,曲瓷就敏锐察觉到,周遭的空气凝滞了不少。
陆沈白垂眸,盯着莹莹灯火,声色寡淡:“孟昙已经去打听葛薇琦了,想必不日就会有消息。”
“可这不还没找到么?”
“阿瓷,岁岁不是昭昭,”陆沈白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语气淡了不少:“更何况她不会一直留在府里,到时候,娘要如何自处?”
终究要分开的,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她希望。
像在丽端城那样,先前陆蔓会将曲瓷认错,被反驳几次之后,她便清楚的知道,曲瓷不是昭昭。
日后再见曲瓷时,便不会再失态了,也不会再心怀期待了。
“沈白,不是这样的,”曲瓷立在陆沈白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你知道的,当年我去丽端城时,我娘刚去世,那时候,我一直困在我娘离世中,夜里常会做噩梦,每次噩梦过后,我都梦到我娘来看我,后来再大些,我才知道,来看我的人不是我娘,而是嬷娘,在我最惶恐无助时,是嬷娘陪着我,捱过了那段时间,现在,我也想圆她一个念想。”
“阿瓷,你知道的,我娘,她与你不同。”
一个正常人有一段低谷期,只要有人陪她捱过那段时间,她就过去了。可陆蔓不同,昭昭的事情,是她一辈子的梦魇。
她过不去的。
曲瓷同陆沈白的想法不同,陆沈白做事,讲究谋定而后动,而她则想着,及时行乐,毕竟过了今天,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觉得,只有过好当下,才会对未来心怀期待。
曲瓷道:“就是因为娘不同,我才会选择这么做,沈白,我不知道,娘明天还记不记得今天的事情,但我希望,今天过完的这一天,她是开心的。”
四目相对,两人各有各的坚持。
冗长的沉默过后,曲瓷以为,陆沈白会说什么来反驳,但最终,他只是落下眼睫,轻声道:“看明天娘还记不记得。”
直觉告诉曲瓷,陆蔓会记得,果不其然——
第二天一早,陆蔓头发都未梳,便来找岁岁了。
岁岁因着曲瓷昨日的交代,很快就进入了昭昭的角色,‘母女二人’相处的很是融洽。
曲瓷陪在身侧,甚至恍惚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
岁岁如今失了双亲,若找不到葛薇琦,她便可以一直住在府里,有她在,也算是圆了陆蔓的念想。
但天不遂人愿。
过了没几天,孟昙便来回禀,说找到了葛薇琦,并将葛家大致的情况说了下。
葛薇琦家中虽不宽裕,但夫妇二人皆是良善之辈,且育有一子,那孩子年龄和岁岁一般大,岁岁若去了,两人也能做伴。
听着,确实是个好去处。
但曲瓷舍不得,问道:“那葛家夫妇是如何的?他们可愿抚养岁岁?”
“这个尚未可知,夫人可要属下去打听打听?”
“算了,”曲瓷摆摆手:“找个时间,将人请到府上来见见。”
孟昙办事效率很快,隔日便将人请来了。
曲瓷说了相里金禾的事,葛薇琦当即掉了眼泪:“难怪我先前给她写信,她一直没回,我还说,等天暖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去钦州看她的,她怎么就——”
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葛薇琦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他立在葛薇琦身侧,笨拙帮葛薇琦拭泪。
一看便知夫妻俩感情甚笃,曲瓷眼睑下垂,知道岁岁这下是留不住了。
果不其然,葛薇琦平复过后,便问起了岁岁。
“夫人既见过金禾,可知她的女儿岁岁,现在在何处?他们夫妇俩撒手人寰了,就剩那个孩子,可怜见的……”
说着,葛薇琦又落了泪。
“她现在在我府上。”说完,曲瓷让人将岁岁带进来。
相里金禾的母亲,同葛薇琦的母亲是双凤胎,是以葛薇琦同相里金禾,五官长得也有几分像。
兼之先前,岁岁也曾见过葛薇琦,是以,她一进大堂,唤了声‘姨母’,便直直扑进葛薇琦怀里。
曲瓷坐在圈椅上,看着亲人团聚的这一幕,心里五味杂全。
岁岁跟葛薇琦走,她也算是完成了相里金禾的遗愿,可岁岁这一走,陆蔓那边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