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织田信长将木下秀吉任命为京都奉行,一方面有磨炼他的意思,有的事,别人说得再多,又哪及亲身体会,二来她有自己的考量,三嘛,猴子这家伙最近有点飘,走得太顺当了,该给他紧紧弦了。
当然,这些考量,织田信长是不会告知给木下秀吉的,猴子能领会到多少,全看自己了。
而木下秀吉刚在考虑的,也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他该怎么去做。
他原本以为,到了京都之后,很多事都变了,特别是他接任京都奉行之后。那些让人目瞪口呆的礼仪,让人目不暇接的应对方式,他惶恐他不安他觉得和京都的环境格格不入。
哪怕他给自己鼓再多的劲,都不能减轻他心底的那种心虚感,对于沉淀深厚的东西的敬畏感产生的心虚。
木下秀吉觉得,这一切都是他跟不上这个变化,是他有负于主公的期望。
但就在刚才,在木下秀吉回到织田信长身边的时候,他才发现,从尾张到美浓到京都,虽然确实很多东西变了。比如他就从一文不名的农民走到了京都奉行,比如织田家从普通大名成为了现在整个天下为之侧目的强大力量。
但只有主公大人,哪怕从前被人称呼为尾张的大傻瓜,到现在人人都要尊称一声信长公,他仍旧没有变化。
木下秀吉是织田信长的杂役出生,从给主公大人提鞋到跑腿,为了让主公大人满意,必定无时不刻都要注意对方的所有的举动,从表情的变化到细微的习惯,所以他对主公大人实在太过于熟悉了。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主公大人还是那个主公大人,不会因为人家骂他是尾张大傻瓜就真的变成大傻瓜,也不会因为别人尊称他信长公就变得如同京都的公卿一般。他到了京都,还是和在美浓时一般,甚至连穿着打扮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和京都其他人格格不入。
织田信长从头到尾不曾因为别人的轻视就自轻自贱,也不会因为别人的崇拜就目空一切。她在看起来潇洒不羁的同时,是从未改变的稳若磐石。
不为外物所扰,遵循着自身的意志,率性洒脱中隐藏的是最强韧的精神。
这才是真正的,无所畏惧的强大。
木下秀吉不懂那么多,但聪明的他也隐隐悟出了一个道理,主公大人为什么能够如此不受京都的氛围所影响,那些人哪怕再觉得他的仪态穿着和这里不符,也不会不敢有半分怨言。
甚至连一个多余的视线都不敢,哪怕不赞赏主公大人的举动,也会选择视而不见。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主公大人是上洛成功的强者,是这个京都的实际掌控者,他一言可决这里所有人的生死、前程、荣辱。因为他的强大,他的不可战胜,所以所有人不得不乖乖俯跪在他的面前。
真心实意的推崇他忠心他也好,虚情假意的畏惧他害怕他也罢。
以其强大的实力为依仗,主公大人才有随心所欲的能力。
还有,无人可及的唯我独尊的气魄。
他,木下秀吉做不到如同主公大人一般,但是他也在这一刻明白了一件事,他跟随的是织田信长,是最强大最值得追随的主公大人。
他只要按照主公大人的想法去做就行了,主公大人的意志就是他前进的方向。
其他人怎样,又与他有什么相关?更何况,那是群快被主公大人扫如尘埃之中的人。
那一瞬间,木下秀吉如同传染了织田信长的狂傲一般,从俯低身体的动作中抬起头来,“我就是主公大人的刀,主公大人往那里挥舞,我就会为主公大人斩去一切障碍。”
这就是主公大人那个问题的答案,他打算怎么做,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大约也是没想到木下秀吉能冒出这么一句,织田信长略一挑眉,“猴子。”
木下秀吉在这样一声呼唤中蓦地回过神来,他慌张的重新趴了下去,“主公大人恕罪,我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下一刻,在木下秀吉的惊慌失措中,织田信长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愉悦,“我的刀吗?好,就让你做我的刀,为我斩去障碍吧。”
木下秀吉闻言,再次感觉到了从骨子里涌现出的激昂,织田信长的每一个字,都刺激得他热血沸腾,似乎也身体都要止不住跟着颤抖起来,他狠狠的抓住手心下的泥土,“嗨,嗨!”
等木下秀吉离开之后,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围观的竹中半兵卫端起茶水来喝了一口,赞了一句,“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织田信长心情似是极好,“猴子确实很有意思。”顿了顿,她抬眸看向自家军师大人,这可不是个会随意夸人的人啊,织田家的家臣中得到过他赞赏的人很少很少,连柴田胜家都没有过,“你很欣赏他?”
“嗯。”竹中半兵卫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有种天生的敏锐,哪怕不明白为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
“是的,”织田信长手撑在膝盖上,就如同木下秀吉所看到的一样,就算是在京都,她也毫不在意的流露出自己随性的一面,规矩礼仪这种东西,就像她觉得有用的某种衣服,需要的时候就披一披,不需要的时候就随手扔一边,“只要给他机会。”随着他眼界的开阔,织田信长相信,木下秀吉还能给她其他的惊喜。
竹中半兵卫端着茶汤,“不过更让我钦佩的是主君这步棋。”他嘴角微扬,“以秀吉大人为京都奉行,可不是什么人都敢这么下这局棋的。”毕竟,秀吉大人的出生可算不上光彩,他大概是历史上第一个出生这么低的京都奉行了。
对于竹中半兵卫难得夸奖,织田信长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那这一步如何?”
“绝妙好棋。”竹中半兵卫这样点评道,“特别是在棋子已经醒悟过来自己作用的现在。”顿了顿,竹中半兵卫嘴角挂上一点微笑,清风拂过,那是一个清浅怡人的笑容,淡雅如竹似翠,“主君大人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恪守京都礼仪的京都奉行,您需要的是一个勇往直前,把主君的想法贯彻到底的人。”
就像刚才秀吉大人自己说的,他想成为主公的刀,而主君需要的确实是一把能切割开这个京都,贯彻他意志的刀。至于规矩礼仪什么的,你能期待一个自己都不太在意的人在意这个吗?
织田信长欣赏的看了眼自家军师,因为笑容的同时也因为对方的聪明,“半兵卫先生甚知我心,”她说着木下秀吉的样子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赞赏,“猴子不需要成为人,只要是猴子就好。”猴子现在这个样子就行了,她并不需要一个彬彬有礼的公卿,这样能兼顾的人,有光秀就够了,她喜欢的就是猴子身上那股野性和冲劲,敢于把老天捅个窟窿的大胆。在这个暮霭沉沉的京都,她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像刀一样无所畏惧的切断一切,甚至是不问缘由的成为她手里的利器。
织田信长会用明智光秀作为劝说松永久秀的使臣,作为联络足利义昭的使节,也会用木下秀吉来崩坏京都一切该扫入历史尘埃的旧习,限制足利义昭的野心。
可以说是已经将知人善用发挥到极致了。
就像竹中半兵卫所说,极其大胆,也极其绝妙的好棋。
竹中半兵卫微微笑着点头,“主君也很欣赏秀吉大人呢。”
没料想刚看起来还很正经的织田信长撇了撇嘴,随意露出一副有些无赖的表情,“还行吧。”虽然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怎么都带着几分嫌弃。她喜欢猴子的机变和忠心,但那个长相实在是……一言难尽,每次那谁抬起头来直视她的时候,她都忍不住蠢蠢欲动的想一脚踹到对方脸上去。至今还没怎么做当然不是什么顾忌家臣脸面的想法,不过因为织田信长觉得,本来猴子就那么丑了,如果把脸踹肿了,岂不是更丑,到最后还不是恶心自己。
所以想想也就只能忍了。
竹中半兵卫现在已经相当了解自家主君是个什么德行了,完全理解他是在嫌弃什么,“长相是天生的。”您可不要再嫌弃秀吉大人的样貌了。
织田信长连眼都不眨,“那如果换你长成那样呢。”
跟着织田信长的日子久了,竹中半兵卫大概是别的没学会,翻脸如翻书倒是有些心得了,闻言温和的开口,“长相是天生的,所以我不会长成秀吉大人那样。”
“不诚实。”织田信长嗤之以鼻,“不像你家主君我。”
“……”竹中半兵卫还是被织田信长的厚脸皮击败了。
嗯,主君还以为他自己很诚实,还是真心实意的这么以为,真是……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已送出~嘿嘿~
感谢须尽欢小天使投放的地雷哦~
第60章 060
织田信长对京都形势的顾虑, 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先不提那些在她心底连猴子都比不上的公卿们,就只是那个足利义昭,就不是省油的灯。
这位足利义昭在之前有求于织田信长的时候,还能暂时按下脾气忍耐,但现在既然已经坐上将军大人的宝座,自然尾巴就翘了起来, 也不管这个位置他做得牢靠不牢靠。
大概是想着织田信长虽然捧他坐上了将军大人的位置,确实是出了些力, 但他才是将军大人,自然是不同的。
这不, 连口头禅都改了, 以前是叫嚣着,我可是将军的正统继承人, 现在说的是, 我可是将军大人。
只是叫是这么叫, 会理会他的人根本不多就是了, 除了他本身的一些不多的家臣,掌握实权的人也只是对他保持了表面上的恭敬罢了。
在足利义昭以为有了将军名头就可以为所欲为的现在,周遭的人早就明白了什么叫实力决定一切。
现在整个京都有真正的实际掌控者, 可是姓织田名信长的, 就算是天皇大人, 也要礼让三分的。
从小在寺院长大,又囿于眼界不高,足利义昭可没有自己是个傀儡就安分守己的想法。
只是现在织田信长到底还在京都坐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洛道路上的所见所闻,足利义昭内心深处对织田信长到底有几分畏惧,虽然他打肿脸充胖子,并不会表现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在大事上,足利义昭可不敢现在就明目张胆的和织田信长对着干。况且,他也没什么实权,大事也不会问过他,他也没机会和织田信长对着干。
只是看着那个美若少女的人目中无人,眼高于顶的样子,他怎么都意难平,他才是将军大人,织田信长如果没有他,不过是地方上一个乡下大名而已,哪里能像现在这样上洛成功,占据京都?
越是这么想,足利义昭越是像一个鼓足了气的气球,自己把自己吹了起来。
这不,趁着这次设宴招待织田信长的机会,就乘机发难了。
这个时代的宴会能欣赏的东西不多,左右不过是那几样,时令就是冬雪春花夏荷秋枫,器物就是从遥远的唐土漂洋过海来的茶具,此外还有比如能剧等戏剧,而这次足利义昭招待织田信长和京都奉行们,就是请他们欣赏能剧表演。
虽然宴会的主题是换汤不换药,但京都到底是京都,文化底蕴也比别处不同,哪怕是表演能剧的艺人,也比其他地方的技艺更精湛些。
只不过织田信长向来欣赏不来这些,这么多年在战国,又从小作为织田家的少女,虽然已经培养出她极佳的鉴赏能力,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因为看得出好坏而有所不同。
所以哪怕这些艺人表演得再是精彩,织田信长也没什么大的兴趣,当然其实木下秀吉也没怎么欣赏得来,只是他输人不输阵,装作一副我很懂,这很好的样子。
不像织田信长,在其他人津津有味的观看着表演的时候,她其实是在走神,想的事情也和这能剧没有半天关系。
织田信长在为自己的“事业”,做一个小小的规划。
在她看来京都的事情基本上是理顺了,也差不多到了该回美浓的时候了,虽然她在京都看上去是威风八面,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的认知,觉得自己好像就能掌控天下了。
武田、朝仓、上杉、毛利……这些手底下握有强大实力的大名,可是连名义上的听命都懒得做的。
特别是朝仓那家伙,不像武田、上杉、毛利那些人远,他明明就很近,而她到底也算看在浅井长政的份上,邀他一起上洛了,他竟然给她来个出工不出力,真是好胆。
但就算如此,织田信长也不得不暂时忍下一口气,她知道,要让这些大名们臣服,很简单,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她虽然向来很有自信,然而也没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同时全部和这些人开战并获得胜利。
所以回到自己的地盘好好经营,再选择性的开战,这是必不可少的。
所谓根据地嘛,三国时候,刘备不就是吃了没有一块稳定根据地的亏,到处流亡到年纪一大把,取得荆州之后才慢慢站稳的吗。
前车之鉴,当然是要吸取教训的。
而且回岐阜之后整顿军备,她首先要对付的人也不是朝仓,当务之急,是取下伊势,让京都和尾张美浓连成一片。
除此之外,还有商业重镇堺市,都比朝仓要紧得多。
嗯,等她回去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不着急。
织田信长在那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美滋滋。
然而就是有些人不识相,好好的能剧不看,就来招惹她。
因为宾主和表面上地位的关系,足利义昭坐在首席,而织田信长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足利义昭偏过头来,就能看到织田信长的侧脸。
陷入沉思中的某人,侧脸在烛火的映衬下,美得就像是副倾世名画,连准备好了要给她一个下马威的足利义昭转过头来的时候,也怔了下。
这位年轻的织田公,有着一副美若少女春色的绝色容颜。
不过到底是心存恶意,在片刻的怔愣后,足利义昭就回过神来,看着织田信长那张妍丽的脸,无不恶意的在心底诅咒她从马上跌下来划花脸。
破相的话就好看了,看他还能不能摆出那样高高在上的姿态。
足利义昭在心底默默脑补着奇怪的内容,一时像是看着织田信长呆住了,脸上的表情是种诡异的微笑。
作为京都奉行同样被邀请来,装作自己看能剧看得很用心的木下秀吉习惯性的时不时分点神注意着主公大人的举动,很快就发现了足利义昭的不妥。
不知道这位将军大人又在莫名其妙想些什么,竟然露出那种表情。
只多看了一眼,木下秀吉就忍不住伸手手肘,撞了撞身边坐着的明智光秀。
这家伙焉坏焉坏的,虽然可能没想那么深远,不过下意识的举动就让明智光秀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