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看着楼英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由心中大乐,他往日怎底没发现表哥如此鲜活有趣呢?不过挖墙角须得讲究个策略,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又故意道:“罢了,你既不愿改口,我不为难你。只在心里把你当自家哥哥吧。”
二人虽是表兄弟,却因杨景澄的出身,礼法上天然分了尊卑。此刻杨景澄如此姿态,楼英若不回应,便是不识抬举了。然他自幼寄人篱下,心思细腻。见杨景澄行事大变,疑他内里藏奸,不肯十分信他,故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笑对杨景澄道:“世子身份尊贵,我若直呼尊名,未免显得不敬。”不待杨景澄说话,又接着道,“然世子肯与我亲近,是我的福气。不若我私底下唤你阿澄,当着外人依旧称作世子,你看如何?”
“甚好!甚好!”杨景澄面上答应,心里却感叹楼英滑不溜手。以他二人的身份,几乎难有独处的时候。看起来是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实则不过空口白牙,全作不得数。譬如此刻,他们二人在亭子里呆不到一刻钟,便见来福家的走了过来,对着两位爷福了福,笑盈盈的道:“园子里风景虽好,到底天冷。老奴特特备了热茶,二位爷且回屋里说话吧。”
楼英也怕杨景澄着凉,跟着道:“妈妈说的很是,我这就送世子回院子。”
杨景澄略有些遗憾,他才将将松了点土,还没下铲子呢。府里能好生说话的地方并不多,他的院子里不定埋了多少钉子,哪里敢随意露出行迹?可来福家的盯着,他更没法发挥,只得老老实实的跟着一群仆妇回了自己居住的东院。
楼英不知道杨景澄葫芦里卖什么药,刚把人送进屋,当着来福家的面以不敢打搅世子歇晌为由,直接脚底抹油溜了。杨景澄暗自嗤笑,在我杨家府邸,我能让你从我铲子底下跑了!?且放你逍遥几日!
抬手打发了来福家的,杨景澄盘腿坐在了南沿的炕上。两个丫头摆上了茶点,乖巧的立在一旁听差。这两个丫头一个叫竹叶,一个叫竹苓,皆为文氏陪嫁,亦皆是他的通房。
俗话说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这二位大抵只有那双天足比他们主母强点儿了。此刻如同两个木头桩子似的钉在炕边,看的杨景澄只觉得脑仁儿疼。想他嫡母身旁的仆妇丫头,哪个不是千伶百俐?搁到自己这儿,全是针扎不出半个屁的,怪不得上辈子被嫡母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死的不冤枉呐!
郁闷的呆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扬声唤道:“欣儿!”
守在门外的叶欣儿一个激灵,忙答应了声:“奴婢在。”
杨景澄皱了皱眉,叶欣儿早已是大丫头,竟跑到屋子外头干打帘子的活。往日他不太留意这般琐碎,现在看来,他院子里果真是一团乱。
今日风大,叶欣儿被吹的脸色发白。磨磨蹭蹭的走到炕边,垂头不语,霎时间屋里从两根木头变成了三根木头。杨景澄没兴趣跟木头们磨牙,直接道:“竹叶竹苓下去,欣儿留下,我有话问你。”
竹叶与竹苓两个丫头二话不说的退出了屋内。随着帘子放下,叶欣儿没来由的抖了抖,暗自哀求老天保佑,世子真的有话问她,而不是起了花花肠子。算来文氏病了小半年,世子又不太爱跟通房们日日厮混,确实空的有些久了。
好在杨景澄现下并没有心情想男女之事,直接问:“奶奶的药方你收在哪了?”
叶欣儿万没料到他问这个,有些尴尬的道:“要紧的物事皆在竹叶那处,奴婢不曾见着药方。”
杨景澄一噎,他之所以问叶欣儿,是因其识文断字,料想药方该是她收拾,却不料文氏竟交给了大字不识的竹叶。他这位元配夫人一天天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糟心的抬手揉着太阳穴,开门见山的道:“欣儿,你可知我手里并无得用的人?”
叶欣儿一脸茫然,闹不清楚杨景澄想干什么。
杨景澄沉声道:“我现有些事要人去查,屋里却全是蠢笨如猪的货色,只得你是个伶俐人。想必你心里清楚,我过的好了你未必好,倘或我有点什么,你怕得跟着陪葬。而今思云已故,你不必再装鹌鹑了。”
叶欣儿依旧低头不语。
杨景澄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过叶欣儿,拽住她的衣带往下扯。叶欣儿差点惊的魂飞魄散,一句“不要”卡在喉咙里却出不了声。想到主母新丧,若叫人知道她孝期里竟敢勾引夫主,只怕留不下个全尸。衣服一层层的被剥下,巨大的恐惧爬上心头,叶欣儿抑制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
杨景澄却是不理她,横竖是自己的通房,衣服脱了便脱了,谁还能说个不字!他手脚异常麻利,三下五除二的就把叶欣儿扒的个干干净净。没了衣服的遮掩,叶欣儿浑身交错狰狞的疤痕显露,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尤其可怖。
杨景澄眼底冰寒,过于久远的事他记不大真了。一时不确定叶欣儿的疤痕是文氏亡故后,文家迁怒所致,还是此前便有。现看着她后背上的狰狞,心中怒意翻滚。这个丫头他应该没睡过几次,文家着实过了。无怪乎他印象里的叶欣儿,人前总是畏畏缩缩的模样。唯有在无人时,方显露出些许真性情。
噩梦般的经历在脑中回想,叶欣儿终因恐惧哭出了声。杨景澄的手按在她后背的疤痕上,冷声问:“谁打的?”
叶欣儿没敢回话,只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缓缓道:“你别怕,我只想知道谁这般不给我面子。”
叶欣儿又是一抖,声若蚊蝇的答道:“我们太太……”
杨景澄想骂娘!这哪里是惩罚丫头,分明是断她后路!浑身没有块好皮肉,哪个男人还生的出风月之心?只怕唯有讨不到老婆的穷苦汉子才能不在意,文家何等恶毒!
更让他愤怒的是,丫头作为陪嫁送与了他,便是他的人,谁给文家的胆子折磨他的小老婆?杨景澄咬牙切齿的想,对付不了章首辅家,还对付不了你个七品官的家?御史超然又怎样?真当他个国公世子是吃素的!
深呼吸几口压住怒火,杨景澄丢开了手中的衣服,并放轻语调道:“穿上,天冷,别着了凉。”
叶欣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悲从心来。她一个通房丫头,主母孝期里勾引夫主,那是被打死的命;可她一个通房丫头,被夫主厌弃了身子,却又是苦死的命。一面抖手穿着衣服,一面无声的质问老天,为什么?为什么?她父亲贪污受贿,被下大牢,家眷官卖是活该,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便是天生的罪孽,此生为奴为婢不得翻身还不够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作弄她!
叶欣儿恨的几乎咬碎了牙,心里无不恶毒的想,文家怎么就只死了个女儿呢?怎么没断子绝孙了呢?监察御史,呵呵,去你妈的监察御史!早晚有一日化作了厉鬼,要你们全家的命!
温热的帕子忽的落在了脸上,叶欣儿猛的惊醒,睁眼看着替自己擦着眼泪鼻涕的杨景澄,怔住了。
“别哭了,”杨景澄收回帕子,扔去了脸盆架子上,“你是我的人,我替你报仇。”
叶欣儿瞪着双眼,半晌没有表情。
杨景澄揉了把她的脑袋,催促道:“快点穿衣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节骨眼上,休叫人想偏了什么。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我想找御医的麻烦,叫你指认哪个庸医治死了奶奶,明白了么?”
叶欣儿显然没回过神来,脱口问道:“那御医怎么办?”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找个借口糊弄人罢了,我没事找御医的晦气作甚?横竖我出了名的牛心左性,一时发疯,一时又丢开手,有什么奇怪!”
叶欣儿竟无言以对。
“好了,你出去吧。机灵点儿,这几日文家人在家里晃荡,你仔细别叫他们抓了把柄。不然先处置了你,便是我能宰了他为你偿命,你也死了。”
叶欣儿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飞速的系好衣带,翻身下炕,跪在地上给杨景澄磕了个头,默默退出去了。
望着叶欣儿身影消失,杨景澄慢慢坐回了炕上。看来文臣武将,家家户户,皆为龙潭虎穴啊,这世道,呵呵!
第5章 求救 天色渐暗,杨景澄从炕上站起……
天色渐暗,杨景澄从炕上站起,往外头堂屋走去。按他的性子本是不喜交际之人,然如若不想跟个姑娘似的在内宅厮混,那有些人有些事总是该接触的,而婚丧嫁娶便是极好的人情来往之时。尤其是文氏这等一品诰命的丧礼,权贵云集,正可上演一出同僚情深的大戏。
本朝礼制,天下官员九品。朝臣三公最尊,为正一品,直至从九品的翰林院侍诏,层层往下,各司其职;宗室则有十级,从正一品亲王至正四品男爵,享受朝廷供奉。瑞安国公府便是第四等的从一品国公,封地瑞安,故称瑞安公。但本朝的封地只担虚名,并不就封。只瑞安县每年上缴供奉罢了。
按制,从一品国公食邑称两千户,实则一千二百八十户,每户每月计二十五文供奉,即月俸三万二千文、年俸三十八万四千文,折银三百八十四两。国公袭爵之子称世子,封爵与郡公同,年俸二百八十八两;非袭爵之子称公子,嫡子为侯爵,庶子为男爵;国公之女不论嫡庶,一律称县主,爵比县公,年俸二百四十两。从面上看,与朝臣俸禄相差仿佛,只能管个不饿死罢了,实显不出甚宗室的尊贵来。
然这里头却是有缘故的——前朝张氏子孙繁茂,至末期宗室子弟高达二十余万人口!朝廷赋税竟叫宗室吃了一半。年年入不敷出,只得不住的加税,致使民不聊生,天下烽烟四起。不止如此,各封地的王爷宗亲掘地三尺的盘剥,哪个府里县里坐个宗室,老百姓便要成群的饿死。
本朝太.祖正是亲王封地子民,正逢灾年,一家老小死的只剩他一个。为此他心生恨意,带着数十流民抢了王府,从此开始征战四方,终是做了皇帝,建立了如今的晋朝。
太.祖登基之后,吸取了前朝的教训,不欲宗室过于奢靡,以免尾大不掉,再逢惨案。谁知道一口气能生七八个儿子的太.祖,其子孙竟一个赛一个的哑炮仗,没过几代,宗室凋零的不忍直视。哪里要忧愁无钱供养宗室?皇帝的内库隔三差五的赏这个亲王那个郡主的,竟是花不完。每年祭祖祷告,当今圣上都痛哭流涕,望祖宗显灵,保佑他生下皇子,不至于过继。
于是,京里的宗室越发显的精贵。圣上们想方设法的赏庄园叫他们吃好喝好不算,还大开方便之门,废了前朝宗室不得从政的规矩,只要肯上进的,尽可做官。毕竟整个宗室动辄绝嗣的当下,谁知道皇位得落到哪位公爷侯爷头上?真似前朝那般当猪养,养出个大昏君怎么办?
是以宗室虽为勋爵,却亦算同僚。瑞安公家的丧事,不独宗亲,但凡朝上有些脸面的文武官员皆遣人送礼走人情。世子所居的东院好不热闹!
杨景澄越往前头走,喧嚣声便越是分明。待他走进了院子,哭嚎声更是震耳欲聋!挂满白幡的院子里站满了人。瑞安公穿梭其间,与各同僚说话。余光瞥见了杨景澄,登时唬了一跳,这孩子怎么出来了?还不等他说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竟比瑞安公更快,一把揪住杨景澄,痛心疾首的道:“你不好生养病,胡乱跑什么?这有我们呢,回去!回去!”
杨景澄一看,竟是梁王殿下。他辈分奇高,今年七十有四,乃当今永和帝和瑞安公之叔祖。又因他养了三个儿子,乃晋朝一等一的功臣,在族里说话最响。杨景澄不敢怠慢,忙不迭的行礼:“老太公怎底亲自来了?您近日可安好?”
“我不好!”梁王吹胡子瞪眼的道,“昨儿听说你昏过去了,我就不好了!”
别介!杨景澄深知老人家的脾气,忙陪笑脸:“昨日只是气急攻心,太医已经瞧过了。”说着握拳捶胸,“我身子骨好着呢!”
梁王理都不理,吩咐长随:“去拎个文家人过来。”
长随应声而去,不一时杨景澄的大舅子文思敏便赶上前来,朝梁王见礼。
梁王便道:“你妹夫自小长在外头,不知受了多少苦楚,身子骨一向不好。现就回屋歇着了,失礼之处,我替他跟你陪个不是。”
文思敏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区区白身,如何敢接梁王的不是?嘴唇嗫嚅了半日,硬是没挤出句话来。
梁王拍拍杨景澄的肩:“好了,你去歇着吧!”
杨景澄:“……”他隐约想起上一次是如何被养废的……然而老太公的话是不能违逆的,除非他真的不想混了。看着满院子来不及打招呼的高官显爵,杨景澄艰难的一步三回头、在梁王长随的护送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隔着冬日厚重的窗纸,听着外头不太真切的喧嚣交谈声,顿时觉得前途一片渺茫。哭个灵都不让干,长辈们还能允许他干啥?内宅里跟娘们掐架么?
想到此处,杨景澄又不由有些来气。果真让他放开手脚的掐,真当他对付不了个娘们?可他真的是斗不过嫡母么?他斗不过的是嫡母的娘家!而他畏惧章家,根本在于当今圣上永和帝不争气,干不过章太后。致使相比之下,章家竟更像宗室。
外戚篡位之事古已有之,杨景澄并不知杨氏最后会有哪般下场,他只知道自己在京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被嫡母害的一命呜呼。好容易重活一回,他不可能再走以往的老路,他必须得走出家门!
杨景澄在屋中踱着步,绞尽脑汁寻找着出人头地的方法。考科举?不行。虽说宗室考科举有优待,但毕竟是朝廷的选才大计,须得用来笼络天下读书人,故宗室名额有限,且水平不能太差。杨景澄想想自己荒废了许久的字,待他十年寒窗后,只怕人已经差不多凉了。
考武举?杨景澄悲哀的想,只怕更不行。武举不似文举敏感,他直接要个武榜眼武探花不是甚大不了的事,想来皇伯父乐的逗他高兴。但一个名分又有甚用?他不用去考武举便已是从一品的国公世子了!他想要的是权力!可眼下的情况,宗亲们肯放他出门厮杀那才见鬼了!
在屋子里转了大半个时辰,杨景澄依然毫无头绪,不由生出了许多烦躁。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废物,十一岁进京,至今足足八年时间,居然不曾交过一个朋友,不曾笼络过一个奴仆!以至于此时此刻全然没有个可以商议的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抬脚出门,径直往正院里去了。
沿着下半晌刚走过的夹道,路过正院正屋后,往右拐直接从侧门进到了正屋的后院。楼英正居于此。当年楼氏兄妹进府时,楼英年方八岁,楼兰更是个奶娃娃。章夫人不放心他们独居,便安置在了正屋里。待楼英再长大些,也不过从正屋的厢房挪到了后头的小院,每日早起几步路便能抵达章夫人起居的正屋。比起一来便住在东院的杨景澄更像府中的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