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菊瞅着母女二人进了屋,忙把盆子放在一旁,钻进厢房找妯娌张秋霞去了。
“看见了没?你说她回来做什么?我见她什么东西也没往回拿,再没见过这样做小姑子的,杨家的家境也不差,每次回娘家都抠抠索索的,也不知道带些东西回来。”
张秋霞有些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应付道:“就她跟她男人在杨家的地位,两口子都被那老太婆管得服服帖帖,能给你带什么东西回来?你也别妄想这些了。”
刘菊可不想在妯娌面前掉面子,嘴硬道:“可不是我想她那点东西,为人子女孝顺父母不是天经地义,就算不看我们面子,爹娘那里也得孝敬吧。”
张秋霞懒得和刘菊说话,她这个大嫂心里想什么,再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人。
大房的东西是她的,老两口的东西她也想都揽在怀里,问题是就王家这副穷样,能有什么东西让她想的,天天还要做出这副小气样儿。
“你说大梅嫂子说她那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真没看出来咱们这小姑子也是个能人,竟还弄出这种事……”
张秋霞有些不耐道:“香儿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再说她也不敢,估计都是人瞎说的。”
“瞎说能会传成这样,咱们村现在谁没听说。你说她这趟回来是做什么的,难道……”
说到这里,妯娌俩面面相觑。
张秋霞也不做壁上观了,和刘菊交换着眼色。
“该不会那事是真的,杨家真要休了她,所以她回家来了?”
“你不是说她什么都没拿,就算被休回家来总得带着铺盖回来吧。”张秋霞有些 不确定道。
“她作出了那种事,杨家怎可能让带东西,说不定是净身出户被休回家了!当初她出嫁时,家里哪给了她什么嫁妆,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到这里,刘菊猛地一下跳起来,拍着大腿道:“不行不行,我得去找他爹去,你也快去找二叔讨讨主意吧,本来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再多添一口人吃饭,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还有家里两个闺女,再过几年就要说亲了,摊上这么一个偷人被休的小姑姑,还怎么说亲?”
刘菊火烧屁股似的人就没影了,张秋霞坐在那想了想,觉得大嫂说得也不是没道理,理了理头发也出了门。
*
刘氏拉着晚香进了屋。
没朝里屋去,就在堂屋里坐了下,期间刘氏去里屋看了眼,把里屋的门给关上了。
“你爹睡着呢,说话声音小些,别吵到你爹。”
晚香抿了抿嘴,再看刘氏低着头东扯西拉全说的是闲话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娘,我的事你们都听说了?”
刘氏顿了顿,摸了摸鬓边的头发,顾左右而言他:“什么事?你娘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平时也少出门,我天天侍候你爹,别人家嫌弃呢,少出门招人厌恶……”
“娘,你明知道我说得不是这,是不是外面传我偷汉子的事,你跟大嫂她们都知道了?”
“香儿……”
“那些都不是真的,都是被人以讹传讹!”
晚香嘴角绷得很紧,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里正已经帮我澄清了,那个烂嘴乱传的人也找了出来,我没有偷人。”
刘氏有些不确定地看了看女儿,见女儿的模样实在不像骗人,她也就信了。
信了后,神色不免就放松了许多。
“能澄清就好,传这些话的到底是谁,真是害人不浅,没根儿没影儿的事也能到处乱说,这不是害人嘛。”
可她的说辞并不能满足晚香,她依旧绷着脸:“是不是爹也知道了?你们既然知道我出了这种事,就没有想过要去看看我?”
这话顿时让刘氏接不上话了。
还别说,晚香真没说错,当初这事传到王家人耳里,可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刘氏不放心女儿,想让儿子们去看看,可老大老二都不愿去,嫌丢人。
老小王长安,也就是王香儿的小弟倒是想去,却被王童生给拦住了。
王童生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果王香儿真做出这种事,就不是王家的女儿,还不准任何人去看她,就当没她这个人。
原主实在太清楚亲爹的性子了,所以晚香才会有这么一说,她是真的替原主不值,却又一次明白原主为何会想不开,连娘家都没求助,便这么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
那她之前的打算和想法,还能成吗?
晚香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因为她发现她就算和离归了娘家来,这里也没人能容得下她。
这边刘氏听了女儿的话,露出慌乱之色,正想解释两句,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里屋的门被打开了。
正是王童生。
王童生大名王川,因为是桃源村唯一的童生,所以大家都这么叫他,久而久之叫他大名的人反倒少了。
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青蓝色的儒衫,衣裳已经很旧的,边角都洗得泛白。人很瘦,脸颊下凹,留着一把山羊胡,宽大的襦衫套在他身上,显得佝偻而空荡。
他的脸色很不好,白中泛着青黑,显示出他常年卧病的状态。
“你既没做出那种丢人的事,自然是极好,不过出嫁女还是少回娘家,也免得惹人非议。”
是怕人笑话吧。
刘氏看了女儿一眼,忙站起来打岔:“你怎么起来了?难得香儿回来一趟,你就少说两句。”
“没茶了。”王童生皱眉道。
“那我去给你泡茶,你先进去躺一会儿。”
把王童生送进去后,刘氏去泡了茶,端进去时似乎还跟丈夫说了几句话,才复又回来跟女儿说话。
“你爹就是这脾气,心里疼你们,但嘴上不会说。等会儿我就让你大嫂做饭去,晌午吃了饭歇一歇,下午再走。”
晚香低头抿着嘴,没有说话。
刘氏见她这样,不免忧心忡忡的,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出去张罗让儿媳妇做饭,哪知刘菊和张秋霞都不在,她便自己去了灶房。
过了会儿,刘菊和张秋霞都回来了,两人的丈夫却没有回来,刘菊还跟刘氏说王长庚中午不回来吃饭了,私塾里忙。
至于王长柱,似乎去和谁约着喝酒去了,也不回来。
午饭很快就准备好了,王长安没回来吃午饭。
晚香问了刘氏才知道,好像王长安认识了一个山里人,跟人学了两手打猎的本事,最近这阵子经常不着家,四处跑着套田鼠和兔子。
说实话晚香是有点诧异的,因为通过原主的记忆,王童生是个特别注重颜面的人,小时候王长安撵个狗爬个树,都会被他骂有辱斯文,他竟然允许儿子结交山里人?
可看王家人的态度,似乎这事他们都知道,王长安并没有瞒着家里人。
大抵是看出女儿的诧异,刘氏犹豫了一下,道:“长安也是为了你爹,你爹的病你是知道的,也能给他补补身子。”
是了,痨病不同别的,这种病是治不断根儿的,只要平时注意些,一般是不会传染的。
但这种病又叫富贵病,也就是说得用好东西养着。
像乡下人家,哪有什么好东西,所谓的好东西也不过是吃口肉罢了。以王家目前这种家境,一个月也就能吃一两回肉,显然没办法精养。
这也就解释了向来看重颜面的王童生,为何会允许王长安结交山里人。
饭是分开吃的,这是王家特有的规矩。
饭做好后,刘菊和张秋霞就把饭给端走了,领着各自的孩子在屋里吃,刘氏和晚香则在一处吃。
女儿难得回来一次,刘氏专门去村口割了条肉做了,可惜肉菜才刚做好,还没端上桌,王童生就在里屋招呼上了,让端到里屋去。
自打王童生得了这个病,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主要是体现在吃的方面,特别贪吃,馋肉馋好东西。
其实这也不怪他,都是病闹的。私下刘氏不止一次这么跟孩子们说。
就因为这个,显然刘菊和张秋霞是不高兴的,张秋霞也就罢,还知道遮掩,刘菊的不高兴是直接挂在脸上的。
晚香看刘氏看见了就好像没看见一样,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刘氏还要侍候王童生吃饭,时不时就要起来去趟里屋,这顿饭其实也就相当于晚香一个人吃的。
吃完饭,她帮着刘氏把四处收拾了一下。
看似家务活都被两个儿媳妇分担了,刘氏就只管着侍候王童生,其实她才是最辛苦的那一个。
王童生的吃喝拉撒、洗漱更衣、都得她亲手操持。王童生自己还能动,但他这个病不能出屋,为了不传染给孩子们,也只能事事都让刘氏忙了。
一番折腾下来,刘氏忙完已是满头大汗,却没有抱怨一句。
看着她,晚香只感觉心中很无力,之前因为家里人隐晦的态度而生出的委屈感,都被这股无力给冲淡了。
“睡会儿吧,睡会儿再走。”刘氏说。
晚香点点头,刘氏给她铺了被褥,又放好枕头。
东西都是干净的,刚从炕柜里拿出来,一看就没人用过,刘氏自己则把铺盖在距离女儿有些远的位置铺好了躺下。
总是这样,自打王童生得了那个病后,刘氏就不再跟孩子们亲近了,哪怕是王香儿出嫁那年,她也只是在临出门子的时候含着泪摸了摸她的头发。
母女俩就这样隔着的距离躺着,似乎都睡着了,又似乎都没睡着。
里屋时不时会传来王童生的咳嗽声,那咳嗽声黏黏糊糊,隐隐还有破音,一般人都不能习惯,可炕上的母女俩却早已习惯了。
“你婆婆没为难你吧?”
话音还没落下,刘氏又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年你奶还在世的时候,不也是看我处处不顺眼,人心就没有捂不热的时候,只要你待她真心实意的好,她肯定能明白的。”
“娘,如果我和杨大志和离……”
刘氏一骨碌坐起来,满脸震惊又有些慌的看着她:“你这个死丫头,怎么动了这种心思?你不是说事情已经说清楚了,难道是杨家那边还揪着不放想休了你?”
第11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九) 姐弟,再遇……
“不是杨家要休了我,是我自己不想过了。”
刘氏的眼泪哗地下就出来了,一把揽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心疼地在她身上摩挲着:“娘知道你受苦了,娘家也没个得力的人给你做主,你爹和你大哥都太注重面子,娘也想管,可你爹不让……”
“我……”
“再忍忍,再忍忍,你就算不念着自己,想想大芽儿和小芽儿……和离的女子哪能有好日子过,再说杨家也肯定不愿,即使和离也只是以休妻的名义,你爹不会允许咱家出被休妇的……
“你听娘的话,回去好好过日子,再忍几年,等你给大志生了男娃,日子就能好过了……”
所以王香儿的逆来顺受,很大一部分是受到了刘氏的影响。
她们错了吗?
刘氏错了吗?
没错,因为当下的世道就是如此,日子过得再难又能怎样,对婆家再如何不满又能怎样,你还能和离回娘家不成?
你只能受着。
想和离不过是处在杜晚香的身份和立场,因为以她的身份就算和离也能过得很好,很显然这一切对王香儿来说,是不切实际的。
“大志那孩子对你也不错,知道他娘对你不好,每次来了咱家都是里里外外帮忙干活,每年秋收,他干完家里的活儿,第一时间就是来咱家,杨家那老婆子骂也要来……他心里是看重你的,你就算看着这个,也跟他好好过……”
晚香浑身都是无力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里屋的门突然被人哐当一声推开了。
开头就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王童生扶着门框咳得肺都快要出来了,脸色赤红,目眦欲裂。
刘氏慌得不成样子,下了炕连鞋都没穿,跑过去扶着他。
“老头子,你怎么了,千万别生气,香儿她……”
“你让她给我滚!”
王童生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响才憋了这句话。
“滚!滚!我王家没有你这么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我怎么不知羞耻了?难道想和离就是不知羞耻?”晚香没忍住道。
“女子当从一而终,你丈夫尚在,便想背弃!还说流言之事已经澄清,她就是骗你的,指定是看中了哪个野汉子,背夫偷人,才闹出这么多事来!滚,你赶紧给我滚!”
“当家的,不是的,香儿她不是这种人……”
刘氏哭着拦,王童生却颤颤巍巍还要挣着去拿棍子打晚香。
“香儿,你跟你爹道个歉,快跟他解释你没有……”刘氏急道。
“老头子,香儿不是这种人,她没出嫁时有多乖巧,你又不是不知道……”
眼见闹得一片不可开交,外面却没有一个人进来看看。
晚香闭了闭眼睛,下了炕。
“不用你撵我,我自己走。”
“香儿!”
“香儿!”
“你说你这老头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瞅着那道人影出了院门,东厢的两扇门才从里面打开了。
刘菊和张秋霞交换了个眼神,看了看传来刘氏嚎哭声的正房,又赶紧把门给关上了。
*
晚香一直走出村子,才没忍住哭了起来。
她不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地方,接管这样一具身体,承受这么多不该让她承受的事情。
她应该是死了才对,为什么她死了都不让她安生,为什么!
晚香心里充满了无助悲伤,还有恐慌,哪怕是在她没死之前,再艰难的处境,她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会有人陪着她,不管是问玉也好,还是抱琴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