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还不太够得着,但张敛个子高,手臂稍抬,微用点力,便将两页窗扇顺利并拢,他耐心地插牢铁栓,才走回原处。
沿途他脱下开衫,披到了周谧身上。
周谧一愣,回眸看他,男人上身只余一件干净的白衬衣,惊讶之后她没有拒绝,除了不合时宜外估计他也不会同意。
张敛坐下声来,三道阶梯才能容纳下他无处安放的长腿。
周谧也抱膝而坐。
两人隔着小段间隙,只要不做幅度偏大的动作,就不会贴靠上对方肢体。
周谧百无聊赖,在余光里悄悄打量张敛,男人依旧洁净清贵得像是不该出现在这种浑浊简陋的环境里,过了会,她歪过头去:“地上会不会太脏了?”
张敛瞟她一眼:“你不也坐着了?”
周谧无法反驳:“嗯。”
她盯着他肤色冷白的侧颜,又关心:“那你冷不冷啊?”
张敛回:“还好。”
相安无事,亦无话可说,空间里只有风雨的闷响。
张敛眼尾微偏:“无聊吗?”
周谧看回去,坦白:“有一点。”
张敛重新抽出手机,解锁,打开个视频软件,递给她:“找部电影看下。”
周谧努了下嘴:“你想看什么?”
张敛说:“都行,随你。”
周谧手指刮动着屏幕,并无头绪:“可我也不知道看什么诶,好多高分电影都看过好几遍了,你选吧。”
张敛沉默了一会,提议:“上次在电影院没看完的那部,今天看掉吧。”
周谧周身一僵,无法阻止那天的回忆悉数涌出,她脸颊微烫,眼光闪烁地搜索起那部电影的名字。
开锁师傅到得比想象中要快,他们仍没有将这部电影看到尾声。
中年男人套着深蓝色的雨衣,整张脸都湿透了,但依旧好脾气地替周谧解开门锁,门板一敞,周谧就飞跑进去翻手机,又忙不迭奔出来问他多少钱。
张敛并没有抢付,也没有暂留喝点热水,跟周谧作简单道别,他跟开锁师傅一道下了楼。
窄小的房屋重新安静下来,周谧如释重负地坐回书桌边。
晚上的一切像一场梦,男人的白衬衫敷着柔光,伴随着春雨涨潮,万物湿润,令人恍惚。
不知眯眼怔神多久,门铃急响打断了她的浮想。
周谧微惊一下,跑过去,从猫眼小孔里探视一下,注意到对方明黄色的头盔和外套,她问:“是谁啊?”
“外卖!”对方高声回。
周谧疑惑万分,就让他先把东西挂在门把上。
过去五分钟,她才打开门,小心将那袋东西勾进来。
塑料袋轻飘飘的,似是怕淋湿,拎口扎起了很紧实的死结,周谧解了好一会未果,只能找出剪刀干脆绞断。
里面是一个白色纸袋,印着药房名字,她撕开袋口,发现里面是几盒家中常备的预防或针对感冒退烧的药物。
周谧顿了一下,旋即猜到是谁下的订单。她取出手机给他发微信道谢,并说:其实这些药我这里有。
对方回得很快:记得吃。
周谧挠了下额角,扬唇又撇嘴,说不上滋味地回:你应该给自己叫吧,头发没擦,热水没喝,还在楼道里挨冻那么久。
张敛说:家里也有。
周谧说:哦。
又问:你应该到家了吧?
张敛回:堵路上了。
都过去四十分钟了,周谧看看疾雨掠过的窗,忧心:那怎么办?
那边回得不以为意:再跟我聊会天。
第66章
最终, 周谧没有回这条消息。
洗完澡出来时,外面的风雨都小了很多,像个终于被安抚下来的婴儿, 不再鬼哭狼嚎地拍打窗户。
周谧对着镜子猛搓头发,湿黑的长发如翻涌的墨液,渐渐,她动作慢了下来, 最后完全静止。
她望着自己怔起神来, 眼瞳逐步失焦。
脑中闪过去年还在华郡的一幕, 那晚她刚洗完澡,张敛也像今晚一样, 立在背后替她用毛巾轻揉着脑袋。
灯光暖黄,两人的脸一高一低, 一起注视着镜面中的彼此, 又心照不宣地弯眼笑开来。
像画里的人, 亦或一帧剧照, 他们这样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忍不住偎依进他胸口。
后来, 张敛把毛巾摘下来,放到洗脸台上, 沿着她发梢一点点细密地往下啄吻, 她的鬓角, 耳尖, 耳廓,耳垂……最后握着她上臂, 埋在她肩颈衔接的位置, 气息深热地呼吸, 他投映在镜子里的样子像在嗅一朵极为爱惜的白色花朵,有种致命而诱人的沉迷。
这种沉迷感令人腿脚发软,酥痒难耐,她害羞得直笑,浑身打颤。
周谧别开眼,面色微黯地吹干头发,把脏衣篓往阳台拎,沿路又把椅背上张敛的开衫拎起来,翻到后领内侧看标签,上面白底黑字的THOM BROWNE让她顷刻无语。
周谧取来一只木质衣架,将它小心平整地撑好,挂进自己衣柜,而后拿起手机给张敛发消息:开衫你急着要吗?我明天送干洗店,估计得要个两三天。
过了几分钟,张敛回复:不急。
想了想,周谧不放心问:到家了吧?
张敛回:嗯。
周谧说:哦,早点休息,晚安。
张敛:晚安。
晾好衣服,周谧躺回床上,认真翻看了一下最近手头上的新项目——RZ耳机的几个竞品官博,将他们最近发布的还算不错的海报和视频一一保存进相册。
这场少见的台风来势汹汹,亦措手不及,第二天天气仍不尽人意。
天公不作美,原本安排的一场户外拍摄也不得不往后推迟,周谧坐在工位里,仔细查询着未来一礼拜的天气。
下午两点多,珍妮组织Creative那边一起开了个创意会,大家有说有笑,一边脑暴一边吹水,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多钟头。
中途张敛的秘书从外面经过,珍妮忙冲到门边叫住她:“Lilith!”
Lilith回头:“什么事?”
珍妮说:“我上午给你的东西你拿给Fabian签字了吗?”
Lilith说:“Fabian发烧了啊,吃药没压住,下午去打吊针了,今天应该不来公司了。”
珍妮“啊哦”一下:“好吧,祝他早日康复。”
周谧随意晃笔的手一顿,眼睫微微下垂。
散会后,周谧回到工位,接着做提案PPT,确认自己心神难安后,她握起手机,点进张敛微信,编辑了一条消息,纠结片刻,她还是选择将它发出去:听说你生病了,这会怎么样了?还好吗?
好一会张敛才回复:不烧了。
周谧心微微放下:那就行。
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聊天界面,她突生烦躁,不知因为负疚还是其他,她飞速打着字,像在跟谁发脾气一样:你就不应该把开衫给我的,我还要再还给你,真够麻烦的。
张敛很快回:那我要怎么做。
又看不出情绪地说:到时候我去取吧。
周谧不再作声,抬手撑了会鼻头,片刻,她把手机放回原处,抿水稀释走灼热的情绪,才专心办公。
—
晚上八点多,周谧起身离开公司,外面的细雨不厌其烦地持续了一整天,四野濛濛。
手里撑着的是家里的另一把轻便阳伞,勉强能派上用场。
搭上公交车后,她找到最后的位置坐定,才行一段路,手机忽然震响,屏幕上是一行数字,好似陌生来电,但一看末尾四位,周谧就能马上对号入座。
她接起来:“喂。”
张敛的声音响起,微微喑涩,但不掺半分病怠感:“下班了吗?”
周谧“嗯”了声,侧头凝视起车窗上的水迹。
它们乱七八糟地弥漫着,延绵着,将满城灯火暧昧地凝聚其中。
张敛问:“在家?”
周谧说:“路上,才上车。”
张敛说:“我在你小区这边,我把伞给你。”
周谧微怔,不自知地抬声:“你在医院待到现在?”
张敛说:“刚从客户那边回来。”
周谧:“哦。”她看眼路标:“我估计还有二十分钟。”
张敛:“好。”
周谧在租房小区附近的公交站下了车,踩回湿泞的路面,刚要撑起手里的折叠伞,周谧的动作倏然一顿。
她看到了广告灯牌前的瘦高身影。
张敛居然已经在站台等着她,他握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英挺的面容半浸在阴影里,似晦昧不清的月。
嘭——周谧也撑起自己的伞,走过去。
外面的雨点从蹦豆变为丝须,打在伞面上的响动也微弱而绵密。
张敛也朝她走了过来,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停下来,对视少刻,张敛将手里的东西递出去。
是一把崭新的雨伞,折放规整,层层叠叠,不见一丝褶皱,伞柄是细致高级的兔子头木雕,看起来颇具质感,墨蓝色的面料将男人的指节衬得愈发苍白。
周谧没有接,只问:“我那把黄色的呢。”
张敛声音平淡:“有根伞骨坏了,我给你新买了一把,抗风一些。”
周谧平静地看着他:“我不要这个,我就要我那把黄色的。你不会扔了吧?”
张敛说:“下次带给你。”
周谧沉默下去,几秒后,她把他手里的伞抽过来:“不要了,就这个吧。”
张敛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
她多看他两眼,留意到他还半挽着的黑色针织衫袖口:“你还烧吗?”
张敛摇了摇头。
疾病让他的眉眼和举止都多了几分柔缓之意。
周谧有点不信:“真的吗?”
张敛轻描淡写:“不信你可以探一下。”
周谧哑住。
又是短暂的寂静,身畔只剩微寒的雨气或路面上车轱辘的碾动,周谧扭头望了眼马路对面,又回眸:“你吃晚饭了吗?”
张敛说:“还没有。”
“对面有家潮汕粥铺,”周谧掂掂手里的新伞,语气平直:“我请你,就当谢谢你了。”
坐进店里,两个人的身体都逐渐回温。
周谧把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手写餐单递给张敛,然后仔细擦拭起面前木桌上的油污。
余光捕捉到男人的胳膊肘就要架上桌缘,她忽然不能容忍地唬停他动作,也抽了张纸巾替他抹桌子。
张敛盯着她,眼里起了笑意。
周谧屁股贴回长凳,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开目光:“看菜单,别看我。”
张敛视线重新落回餐单:“你想喝什么粥?”
周谧开始烫碗筷,想了想:“它家海鲜砂锅粥比较好吃,”她看向他:“而且你发烧,胃口不好,鲜一点更开胃。”
张敛说:“那就这个吧。”
周谧应了声,抬手招呼老板娘。
搬来这边后,她只来这家店吃过四趟,但因为容貌易于留下印象,老板娘很快记住了她,见她大晚上的带了位帅哥过来,不由打趣:“靓女,这是你男朋友啊?”
周谧连忙否认:“不是,就同事。”
张敛没有言语。
周谧没拿菜单,盲点了一锅粥,又加了三样小菜。
老板娘笑眯眯地记下来,刚要离位,张敛忽然叫住她,让她再拿一双筷子过来。
老板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张敛指了指咽喉位置:“我有点感冒。”
老板娘恍然大悟:“可以可以。”
—
桌上再度安静下来,周谧无话可说,从卫衣兜里抽出手机,旁若无人地刷起微博。
少晌,她从屏幕后分出一部分视线,去瞄张敛。
男人正平静地抿着热水,似在润喉咙。
她觉得他面色不如昨晚那么白净,好像还微微泛着点红,不由掂放下手机,起疑拧眉:“你真的不烧了?”
张敛偏眼看过来,没有作答。
下一刻,他忽然握住她手腕,扯过去,径直将她的手背贴上自己额头。
“还烧吗?”他目不转睛看着她。
周谧根本感触不出来,浑身血液全往脑部奔腾,统领了她的所有神经,心脏像失控的弹珠一般上下狂跳,抓握不住。
她咽了咽口水,使劲挣动一下,他就放开了,只是双眼仍锁在她通红的脸上,然后淡淡评价:“你才像发烧了。”
周谧闷下头去,捧高手机当挡箭牌。
想想又放低,呛回去:“谁突然被这样搞不吓到脸红?”
她环顾还算忙碌的四周:“别的桌也有女生,你去跟她们做同样的动作,你看她们脸不脸红。”
张敛微微笑,似不解:“我为什么要跟她们做同样的动作,关心我烧不烧的不是你么。”
“……”周谧一手拈起一根筷子,再不吭气。
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海鲜粥被老板娘端了上来,周谧放弃本打算给张敛盛粥的想法:“你自己来,我不知道你要吃多少。”
张敛把她的碗拿了过去,先帮她舀了半碗,又用公筷夹出一只虾,一只蟹,放入黏绵的米粥。
周谧双手接过去,道谢的语气听起来完全不像道谢,吊儿郎当的:“谢谢哦。”
张敛给自己盛,挖了一勺放嘴里。
周谧留意着他神色:“好吃吗?”
张敛不咸不淡:“还行吧。”
周谧熟练地判断:“看来是不觉得好吃。”
张敛看向她:“应该是生病嘴里没味道的原因。”
周谧点点头,表示认同:“我觉得她家还蛮正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