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并不温和,像个问责的长辈,像外面凛然的夜风。
周谧悬腿坐着,掀眼委屈巴巴:“真的只疼了一下啊……我怎么知道肿成这样了……”
原真在一旁偷看,尽力控制住唇角抽搐,并百分百确认自己的上司跟自己的下属关系绝对非同寻常。
等了会,她识趣地走过去,打招呼:“Fabian,Minnie这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张敛看她一眼:“没事了,我过会带她回去,谢谢你。”
原真跟他们道别,唯恐慢了地离开诊所。
周谧又被一路抱回酒店,张敛宽大的单人客房。
被放上软厚洁白的被褥时,周谧有点脑热,挣扎着要下去,还振振有词“不就冰敷和擦药吗,我自己回去弄”。
结果下一秒就被张敛双手按回床头,带点命令口吻地,冷声:“老实坐着。”
周谧怔住,靠向床头,真就老实坐着了,虽然心里暗骂了两句。
没一会,张敛用灰色的毛巾裹着冰袋走出来。
他坐来床边,开始一点点卷起她裤腿。
男人温热的手指、手掌不时压蹭过她腿面,他看起来很专注,密长的睫毛心无旁骛地半盖着。
周谧心头却跟百虫搔爬似的,细细密密的麻痒着。
她一会看看腿,一会看看张敛的面庞,后颈和脑袋都难以抑制地升温。
最后,触及痛处,她忍不住嘤咛一声,颤索着将左腿后缩。
张敛扬眸看她一眼,握住,把她半曲的腿拉回来,动作轻且慢。
兴许是一个冬天捂的,女生的小腿肌肤呈现出珠光一般的粉白,唯独膝盖那块青肿分外刺眼。
张敛将冰袋盖上去。
痛楚之后又是极寒,周谧倒抽口气,嘀咕:“好冷啊。”
张敛说:“忍会吧。”
周谧:“哦。”
两人默不作声地待了会,周谧忽然噗嗤笑出一声,旋即掩住唇,佯作整肃。
张敛看回去,眼里温煦许多:“伤成这样还笑?”
周谧努了下嘴,紧盯住他:“你看你今天急的那样子。”
张敛说:“好端端一个人忽然平地倒,谁不着急?”
周谧反驳:“又不是晕厥。”
周谧回想片刻,眉间堆起担忧的皱褶:“公司里面人肯定要觉得咱俩有问题了,尤其真真姐超能八卦。”
张敛说:“那又怎么样。”
周谧撇唇:“对你影响不好,会觉得你潜美女下属吧。”
张敛鼻腔里溢出不以为意的冷哼:“我司这几年招收的漂亮女孩子还少吗,怎么专挑你这个minnie下手。”
周谧笑花儿上涌,全聚拢来苹果肌:“不知道耶,可能你偏爱这种长相。”
张敛不假思索:“不是,是偏爱你。”
“哪有,”周谧忽然想起什么:“Yan离职聚餐那次,饭局结束后,在路边,我有看到你特别……”
她咬重这个形容词:“宠溺!地跟电话那头讲话。”
“哪次?”张敛愣了一下,似乎早已记不清,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哦,是你导师,她刚看完话剧,在跟我撒娇,谁受得了。”
他看着她:“你那会跟别人恋着,还要吃我这个醋?”
“没有好吗——只是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周谧唇部弯起浅弧,语气和顺下去:“其实——那次去电脑城找键盘,你说还跟以前一样,我就明白了,知道你这么久都没找其他人……”
周谧托住腮帮,索性红着脸直接问出来:“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想我?”
张敛安静地注视她几秒:“上次已经回答过你了。”
周谧心头涌出凄怆和柔意,好似漂流已久,终于摸到土壤熟悉的汀州:“偷偷告诉你,那天晚上我也在楼上看你,我看到你你回来了,但你又走了,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那个晚上,我好久都没睡着,在想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每每回忆起那一幕,她都会因他的克制和纠结而眼圈微红:“你这段时间每次送我回来,我上楼第一件事也是拉开卫生间窗户看你,就想多看看你。我想告诉你,我也好想你。”
说完话,她就立刻磕紧牙关,生怕再次不堪一击。
张敛眼眸很深,一眼看去就会给人潜沉在海底的胸窒感:“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周谧抽了下鼻子,眼光闪烁:“什么?”
“周谧,对不起,”他说:“你买戒指那天前,其实我自己也没考虑清楚,甚至对你抱有期待,希望你能同意将我们的恋爱关系继续下去。所以在你取出那枚戒指的时候,我认为你需要的是婚姻。我当时有些慌张,因为知道自己无法满足你。”
周谧瘪瘪嘴:“那现在呢。”
张敛拿开冰袋,替她整理好裤管,盖上被子,才起身坐近,用拇指替她抹了抹不知何时滑下的一道细细的泪痕。
他的手刚压过冰袋,难得一见的这么凉,周谧被冻得猛缩脖子,张敛这才反应过来,又故意在她眼角捻了下。
周谧不爽地拍开他胳膊。
两个人相视笑开来,僵凝的气氛一下破冰。
张敛收起笑意,正色:“你还记得我们同居前,你曾在医院问过我为什么不婚吗?”
周谧点了点头。
张敛说:“那个在你楼下徘徊的晚上,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周谧咕哝:“为什么。”
张敛不疾不徐:“其实我也是两年多前才产生这个想法并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会我刚跟我前女友分手……”
像所有美好故事的开局,张敛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另一部爱情电影。
那会他在NYU读硕,media and advertising方向。一次中国学生的秋日集会上,张敛认识了林穗,两人坐同一桌,隔得并不近,席间一句话未讲,但这位众星捧月,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还是对他一见钟情,当天就问他要到了联系方式。
大约两个月后,张敛在她的百般攻略下缴械投降,发展为真正的男女朋友。
因为林穗还在念本科,毕业后张敛也没有立刻回国,而是留在了纽约,入职奥星全球总部,一边工作一边陪伴照顾自己的女友。
几年的时光有浓情蜜意,也有话不投机,但张敛始终坚信他们牢不可摧,是命中注定。
后来林穗毕业回国,他也辞去美国的工作,跳槽去到甲方,打算从此定居宜市。
也是第二次拜访林穗父亲的那个下午,他自认固若磐石的关系产生了一丝裂隙。
林父将他叫到书房单独谈话,并询问他是否已考虑跟女儿结婚的事宜。
张敛说:已经在考虑了。
接着林父就不容置喙地列出两个非此即彼的选项:
一:入赘林家,考虑转行;
二:不入赘也行,但林家无男丁,需要两人在婚后试管生个男孩,随母姓,并交由林家抚养。
那一刻,张敛瞠目失语,但他还是极力遏制住情绪,平静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和处理他与林穗的婚姻。
林父态度强硬:我把女儿给了你,你不该还个孙子回来吗?
思虑几天,张敛跟女友沟通了这个问题。那天他们发生了从未所有的严重争执。
他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婚姻关系。
而林穗的观点始终在另一个角度徘徊,并声泪俱下地控诉:“你不就是觉得自己的男性尊严受损了吗?不然为什么不愿意,孩子不用我们养,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我们结我们的婚,两个人住在一起,开开心心,就当这个孩子可有可无,当他是我弟弟。你以为我很愿意吗?可我姐姐身体不好,我爸就我们两个女儿,辛苦把我们养大成人,给我们最好的生活,你就不能为我妥协一下吗?”
张敛反驳:“做试管受伤的难道不是你?婚姻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一辈子互爱相容,独立共生?我们是人,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希望你明白,结婚只是我跟你两个人的事,你父亲干涉得过多了。”
林穗看着他:“你好天真啊张敛,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我们假设一下,假如我爸没有干涉,我们正常结婚,以后有了孩子,你让他跟谁姓?你直接告诉我,是不是会让他姓张?”
张敛给出的回答是:“可以跟你姓,但他只是我和你的孩子,或者他只是他自己。他有自己的故事,不是我们双方任何一个人的续集。”
林穗冷冷勾了下唇:“你大可以去问问你爸妈同不同意。”
张敛回:“为什么要问他们?这是我们的事。而且我跟你不同,我不会让父母控制主宰我的思想和人生。”
林穗说:“对,我是没你厉害,我还要靠我爸做我的千金大小姐,你是这个意思吗?那么既然可以跟我姓,那跟我一开始说的跟我爸要求你的又有什么区别?”
张敛说:“你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林穗扬声:“是你在这里钻牛角尖吧,说到底不还是不够爱吗?你如果真的爱我,这个你都不能接受吗?还要找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张敛面色凛冽:“爱就是要丢失人格?”
林穗近乎歇斯底里:“只要结婚,你总会碰上这些事的,因为结婚本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你就是要去面对未知的形形色色的家庭结构。我家已经很好了,说句实话,放在外人眼里你张敛就是高攀,大家只会羡慕你,谁关心在乎你人格不人格。你想要省心不复杂的关系,好啊,那就找个完全听你话,完全依附你的女人和家庭好了,那她还会是你想要的那个独立共生互爱相容的对象吗?那种毫无个性的女人,还会是你真正想共度一生的人吗?你有本事永远别结婚!永远做你自己!”
那一刻,张敛彻底平息下来,他的双目俨如死水:“也不是不可以。”
林穗僵然,不可思议:“你什么意思,你不想跟我结婚了?要跟我分开了?就因为这个?”
张敛深长地吸了口气:“是的,我们分开。”
林穗不可置信地瞪他了半晌,摔门离去前,她将近乎诅咒的话语狠狠掷在他面前:“你最好一辈子不婚不育,千万别让我抓到了,不然你就是你自己最嗤之以鼻的那种丢失人格的人!”
第71章
与林穗分开的那段日子, 可以称作张敛人生当中的第一段至暗时刻,女人前前后后找过他十多次,有时刁蛮逼压, 有时又悔恨央求,有时甚至胡搅蛮缠以死相挟,但张敛给出的态度始终是体面客气地回绝, 偶有几次心软也是好言劝退。
在曾经心爱的前女友的痛诉和哭泣里,他慢慢意识到绝对的婚姻关系并非爱情的完满归宿,反而是一个世人大肆鼓吹又三缄其口的圈套。进入那个圈套, 就会有来自多方的掣肘, 哪怕他在一段关系里竭力做到最好的自己, 都难以甚至是无法实现真正理想化的两性关系。
他无法苛求他人改变对生活的最终抉择,因为出身的家庭、环境、境遇……种种都不同, 各有依存,各有苦衷。
他更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屈膝, 亦如他也不甘动摇和示弱一样。
全靠失去自我相互妥协换来的关系还能称得上健康吗?
这成为一道无解的证明题。持续几年的探析与完善都只拿到零分, 甚至于倒扣的结果。
结束这一道,又要去面对下一道么。
张敛也迷茫了。
后来一段时间,他会细想回国前那些与林穗二人的静好碎片和回国后疾风骤雨的反转与颠覆, 也会去观察亲人朋友的婚姻状态, 90%无外乎鸡毛蒜皮,得过且过。
婚姻在他眼里不再至高无上的爱的扉页,它变成了灰色的诅咒符纸, 适合密封在最底层的箱子里。
得知此事的荀逢知勃然大怒, 百般不解:“几年了, 说不谈就不谈, 谁的原因?穗穗她怎么说?”
张敛言简意赅:“我的原因。我不想结婚了。”
荀逢知用一种不可救药的眼神瞪着他, 半晌说不出话。
那天从家里出来,天地一新,云淡风轻,张敛迎来了长达数月后的难得轻松。
“不婚主义”仿佛一道足够冷硬的保护罩,能将他心无旁骛地包裹其中,获取一份久违的安全与肃静,缜密与掌控,一种某种意义上的绝对自我与绝对自由。
后来不知怎的就在社交圈子里传开了,参加大学室友婚礼时,对方提起来也是勾肩搭背地指着他打趣:“出去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现在好洋气哦,不婚主义,可以给大家一直当伴郎。”
那场婚礼的布置是张敛二十岁出头时曾想象过的,有关自己结婚的场景,草坪,白鸽,神圣的誓言与戒圈,笑容洋溢的一对新人。
他微笑着看完全程,并意识到自己多少是个老套的人。
当天,参加完晚宴,张敛就拿着伴手礼,穿过烛光与夜幕,独自一人离开现场,路过F大时,他无意扫到一家叫Fate的酒吧,灯牌是幽静的鸡尾酒蓝。
聊及此,张敛神态并无太多波动:“你那天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周谧搓了搓热乎乎湿漉漉的双眼,认真细想,最后双手举高投降:“sorry哦~不记得了,那天酒喝太多了,开场白完全忘了。”
张敛笑了下。
周谧好奇:“你还记得吗?”
张敛说:“记得。”
周谧问:“我干了什么?”
张敛说:“你直愣愣跑到我面前,戳了下我胳膊说,啊,是真的。”
周谧缩了下脑袋,有几分不信:“……真的假的?我有那么蠢吗?”
张敛说:“我骗过你吗?”
周谧又绞尽脑汁地回忆:“好像有点印象,但我那会儿盯上你的时候,真的觉得你不太逼真,就跟我那次在我家里跟你说的一样,像那种博物馆典藏的白釉瓷器,外面有一层玻璃防尘罩,能看得见,但不容易摸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