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叙怀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舍,他道:“没什么,你快多吃。”
可这些简单的小食并不能填满她的的胃口,沐禾凝像报菜名似的,掰着手指头道:“我还想吃鸡丝银耳桂花鱼,冰糖百合马蹄羹,赤枣乌鸡汤……回去之后让小厨房给我做……”
她真的太想念沈府小厨房的手艺了。
可她这话一出来,沈叙怀的目光又黯淡了几分,很快后他又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将目光投放到窗外去。
夜色昏沉的京城长街上,只有马车奔驰在青石板路上的轱辘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慢停靠下来,沐禾凝早已在车上昏昏欲睡,这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张开迷蒙的眼睛。
“到家了?”她随手掀开帘子,却见面前的不是熟悉的沈府大门,而是高墙耸立的京城城门。
“我们……怎么到城门来了?”沐禾凝下意识去看沈叙怀,惊诧道:“是不是走错了?”
沈叙怀没有多言,将她扶下车来,城门尚未闭合,但此时已经寂静无人,只有对面停着另一辆青帷马车。
“禾凝……”
呼呼的夜风下,男人的声音都有些不真切了,他的身影站在夜色中莫名寂寥,雪色的衣袂在风中轻轻飘摇。
“我给你安排好了……送你去江南好不好?江南富庶热闹,又温暖宜居,那边还有沈家的祖宅,你去江南不会有危险的……我安排人送你过去,你到了那边好好生活……”
男人像托孤一样的话语让沐禾凝瞬间慌了神,她睡意骤醒,张大眼睛震惊道:“为什么要去江南……你不去吗?只有我一个人去?”
“还有意羡……”沈叙怀瞥了眼那辆青帷马车,“她要回江南了,正好带你一起去,这样你们俩也算有个伴,我也……好放心。”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
沐禾凝眼中愈发不解了,到底在搞什么?她怎么进了一趟天牢,出来就要把她送出京城了?他不是要带她回府吗?
“你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吗?”小姑娘在夜色中扬声质问。
沈叙怀看着她被冷风吹乱的长发,心中浓烈的酸涩渐深,他下意识伸手帮她理正,轻轻别在小巧的耳后。
“禾凝……你留在京中我没法放心……”男人在风中轻叹一口气。
他也舍不得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娇气稚嫩,任性张扬的女孩闯入了她的心尖,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放松的时候会在他面前撒娇,柔软的时候会在他怀中哭泣,强势的时候也会挡在他身前,替他说话护短。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早已烙印在他的心里。
他已活过半载,历尽千帆,在边境的那十年,一度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
他很庆幸,在自己剩余的人生年华里,还能遇见一个这样鲜活的女孩子。
最初的时候,他只是想遵圣旨娶她进门,待到了时机再放她离开,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早已深陷进去,再也不想放手。
他决心要好好护着她,用自己的生命去呵护这朵娇花,他想要和她并肩而立,执手走过四季余生。
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浅薄,自己的力量有多薄弱。只要皇帝还在位一天,只要他的处境一天还无法改变,那她跟着他,就依然有危险。
他最怕的就是,心爱的姑娘因他受苦,他却护不住。
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不想再发生第二次了,这一次他可以拿虎符救她,可下次呢?对于她,他一次都输不起。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她离开,去到一个安全之地。
沐国公是靠不住了,沈叙怀明白,出事之后他去国公府门前等了一夜,沐国公都没有动静,必定是在沐家和女儿之间,选择了前者。
如今唯一能为禾凝谋划的,也只有他了。
他只希望她平安。
沐禾凝仍是不能理解,在冷风中拧眉道:“什么意思?难道我待在京城还拖累你了吗?”
“自然不是……”
沈叙怀拧眉,她哪里是拖累,她是他的宝贝啊。
强烈的心酸不舍下,男人终于忍不住拥抱了眼前的小姑娘,将她用力揉进自己的怀中。
“禾凝……你听我的,去江南,好不好?”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之中,感受着那股最后的温热跳动,轻声道:“待到将来有机会……我也会去看你的。”
怀里的小姑娘却不能理解他,她心一横,用力将他推开,横眉仰头看他:“你真的要赶我走是吧?你认真的?”
男人不语,目光眷恋地落在她身上,茫茫夜色下的身影孤寂凄清。
两相对峙下,只有月色茫茫,夜风呼啸。
也不知是被寒风冻了身,还是被他的沉默冷了心,沐禾凝垂下眸子。
“行。”
她失望于他这副冷淡不语的模样,决然望他一眼,沉声诀别道:“你别后悔!”
她说着转身离开,步履匆匆朝身后那辆青帷马车跑去,再没有一丝留恋。
宽敞的马车中,沈意羡已经坐在里面,两侧堆满了收拾的箱笼包袱,沐禾凝两眼微红跳上了马车,沉默不语地坐在中间。
“禾凝……”
沈意羡唤她一声,不知如何开口。
沐禾凝别过脸,随手抹一把脸颊,吸了吸鼻子,随后出声道:“走吧。”
马鞭一扬,车子飞驰起来,朝城门外的方向驶去。
沈叙怀驻足在原地,沉寂地望着马车离去。
城门下跳动的篝火,夜色中清凉的月光,交错掩映在男人淡漠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只是静静地立着,薄唇微抿,目光深沉。
马车终究是载着他那个女孩,离开了他的视野。
第38章 不理我了
马车连夜不停奔波,终于在几日后抵达江南。
这是一个和北方京城完全不同的地方,因地靠口岸,商贸活动众多,街市上来往各地甚至异域之人不在少数,亦是南下经济最发达繁荣的地区,有着”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的美名。
但沐禾凝显然无心欣赏这一切。
她状态很差,本就在牢里担惊受怕了几日,出来后还未歇上一刻钟,就被送上马车舟车劳顿数日,一路的颠沛流离和情绪低落,让她整个人都游离于状态之外。
“禾凝,我哥安排人在附近给你置了个宅子,只是时间紧迫还未收拾完善,这几日你就先同我一起住沈家祖宅,可好?”
下车后,沈意羡问她。
沐禾凝也紧跟着下车,神色却恹恹的,她扬眸回了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那里什么都没有。
“禾凝?”沈意羡又问一声。
“哦……”沐禾凝回头,勉强冲她笑了笑,轻声道:“我都可以……”
垂下的瞳眸有些许黯淡,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可能还在期待那个人会追过来吧。
她还是失望了。
沈家祖宅坐落在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方,独独占了一整条巷子,绵延数理,住着十几房人家,别看京城沈家人口稀少,可祖宅上的枝叶还是十分繁茂的。
祖宅里与沈家最亲的是五房沈五老爷,年轻时也是一方父母官,如今已经致仕回乡赋闲安居做起了乡绅,他与沈家老渊政王乃是亲兄弟。
三年前沈意羡定居回江南祖宅,也是住在五房门下。
沈意羡一进门,就带沐禾凝去了五房正厅见了沈五老爷和沈五夫人。
“这便是叙怀娶的王妃吧?”
因着沈叙怀早前已经跟五房打过招呼,所以他们也是知道这位渊政王的到来的。沈五老爷和沈五夫人打量着沐禾凝,面色中惊艳不已。
虽世人都说江南水土养人,可他们瞧着,京城中名门世家的环境才更养人,这达官显贵家族里出来的小姐们,身上的尊贵气度绝非这些地方闺秀能够媲美的,沈意羡如是,这新来的渊政王妃也是。
“老王爷去的早,没福气见着娇嫩嫩的儿媳,好在五叔五婶还在,好孩子,就安心住下来,当这里跟自家是一样的……”
五夫人一面说着,一面给沐禾凝送了块金坠子,那眼中的热情关切不似作伪,跟京城的沈老夫人是不一样的。
沐禾凝沉默地收了下来,摸了摸那镀金的老虎样式,沈五夫人着实是有心了,知道她属虎特意送的。
“谢谢五叔五婶。”
沐禾凝眼下实在是没什么精神,说话也清清淡淡的,眼神低垂内敛。
两位老人家瞧着疑惑,这渊政王妃也不似传闻中那般娇纵无礼,怎么反倒是个文静秀气的。
“要我说,叙怀也真是的,干嘛非得在外头置宅子,这金陵城有五叔五婶在,难道还能让你们流落街头不成?都是一家人,何必要分着过……”五夫人絮絮叨叨。
“五婶。”沈意羡道:“我回来已经够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次我和嫂嫂一起回来,怎好又麻烦你们,如今五叔家的几位堂哥们也要娶妻了,我们实在不好长居在沈宅……”
别看沈家祖宅地方大,可人口也多,平摊下来五房的占地其实没有多少,闲置的屋子更是没有几间。府上人多亲戚多,人情来往也多,沈叙怀也是怕沐禾凝不适应沈宅的环境,才再外头重新置了宅子。
在正厅寒暄了几番,沈意羡便言及还要稍作收拾歇息,带着沐禾凝一起下去了。
这回归来,沈意羡还是住回了当初她居住的碧落亭,沐禾凝暂且跟她一块儿,住在碧落亭的厢房里。
沐禾凝一进院中,便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惊喜了番。
“甘棠?”
守在院中的人正是甘棠,前日沈叙怀在替她安排之时,生怕她到了江南没有旧人服侍不习惯,便将她的丫鬟甘棠一同送来了金陵,只是路途遥远艰难,只送了甘棠一个,桑榆暂且还留在京中。
“王妃……”甘棠抹着泪在沐禾凝跟前跪了下去,自从那日沐禾凝进宫,她们便再也不曾见过了,主仆二人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甘棠不免为她担惊受怕。
眼下在这江南异地重逢,甘棠抹泪道:“王妃,都是奴婢不好,没有保护好您,让您受苦了……”
“快起来,甘棠。”
沐禾凝一面扶起她,一面打量了眼这碧落亭的厢房。
没有京城沈家的山月居大,但已经收拾得干净整洁,有些小物件还是按着山月居的布置,看来是有心了。
屋里堆着一地的箱笼行李,是她从京城带过来的衣物用品,一大半都是她平日里珍爱的衣裳首饰,沐禾凝垂了垂眸。
他那样用心,处处考虑周全,给她打包好行李,购置了宅子,还送来了她的丫鬟,就只是为了将她从他身边赶走。
心口似乎又堵了堵。
“王妃坐着歇会儿吧,这些奴婢来收拾就好了。”甘棠道。
沐禾凝坐了会儿,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
她看见甘棠从箱笼中取出了她夏天的雪缎纱裙,冬天的狐皮斗篷,整盒整盒的首饰珠宝,还有她从前看过的书本,写了一半的字幅。
这么多,看来是真不打算再让她回去了。
沐禾凝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她干脆起身推门出去。
右边是沈意羡的厢房,她的行礼包袱少,此刻已经归拢整齐,只是从屋中飘来几缕酒香。
沐禾凝站在窗前,瞥见沈意羡坐在梨木的方桌前,开了一坛陶瓷装的陈年酿酒。
“意羡?”
沐禾凝没料到沈意羡会是私下喝酒的人,一时惊讶出了声。
“禾凝,”沈意羡闻声抬眸,面不改色向她举起了琉璃玉盏,问:“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沐禾凝愣了愣,她虽然从小在沐家过得顺遂,可酒这种东西是丁点没沾过的。她想了想,提起裙裾走进门。
“好。”
从前听人借酒消愁,今日她也想尝尝这一醉方休的滋味。
两人各执杯盏,从坛中倒了酒,对举干杯一饮而尽。
沐禾凝没喝过,先是被酒的热辣呛了两口,而后才后知后觉舔了唇,感受着这股甘醇的留香。
沈意羡却是嫌这小口斟酌不过瘾,干脆换了大碗满上,二人继续对饮起来。
没过多久,酒坛子里的分量已经减半,两人七歪八倒地倚在桌前,皆是醉眼朦胧,双目迷离。
意识已经褪去了大半,这会儿沈意羡才开始当着人面感伤起来,枕在胳膊上喃喃低语。
“……就当我一颗心全喂了狗吧。”
从三年前离开京城之后,她便染上了失眠的毛病,常常要酒精麻痹才能入睡。
也是因为梁景尧,才让她开始沉溺于醉酒。
今天就当她是最后一次为他放纵,喝过这坛酒,她就再也不爱他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酒精麻醉下,沈意羡无意识低骂一声。
“对。”桌子那端,同样双颊酡红的女孩也紧跟着低骂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沈意羡昏沉沉抬头,问她:“你是在骂我哥?”
沐禾凝竭尽全力撑起自己,回道:“你不也是在骂我哥吗?”
“……”
说的也是。
两人又倒下去,直到再也起不来,醉倒在酒桌上。
晚间,甘棠才来将不省人事的沐禾凝弄回去,褪了她的衣裳,安置她好好入眠。
*
翌日醒来,沐禾凝头痛难忍,本就舟车劳顿了好几日,再加上宿醉,几乎是头痛欲裂。
甘棠无奈地看着她:“王妃,您就不该沾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