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蜥蜴先生——龚心文
时间:2021-06-04 09:12:10

  “好,安排!”
  三位自己都还没有男朋友的女生骂骂咧咧一通,冷静下来之后,面面相觑。
  “谁,谁来安排?”
  半夏在某一天晚上,被自己的几位好友拉出门聚会。
  她本来不太有心情去,但一来是朋友们盛情难却。二来她自己也知道这段时间的状态实在有些不对,有一点近乎走火入魔地沉迷在小提琴的练习中了。
  似乎只有无休止的音乐,极度的疲惫身体状态,才能把自己心底那种火炙火烤的焦虑降低一点。哪怕练到关节生疼,手臂颤抖,都还想无穷无尽地练下去。
  这不是一个好的状态。
  小莲让我等他。即便找不到他,自己也应该沉住气,好好地等他回来。
  只是人的理智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也许和朋友出去玩一玩,能够释放一点层叠在心底的不安和焦虑。
  出发之前,还被拉到潘雪梅的宿舍,按着收拾了一通,整理了头发,化了一个淡淡的妆容。
  等到了现场,半夏才发现来的不止几个女孩子,居然还有好几位男同学。
  负责组织的是曾经做过自己钢伴的魏志明,他带来了好几位钢琴系和其他院系的男生,有认识的也有完全没有见过面的陌生面孔。
  音乐学院里自然有不少家境优越,素质优秀的男孩子。
  三五个站起一起,或阳光或帅气,各有特色十分惹眼。
  大家提议的是去玩年轻人中比较流行的密室逃脱。找了一个设计得比较豪华的知名俱乐部。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还特意选了一个新出的恐怖背景——歌剧魅影。
  美名其曰为了寻找刺激,增进新认识的朋友之间的感情。
  半夏没有玩过这种游戏问了一下规则。就有一位吹大管的学长大包大揽地对她打包票,“没事,你什么也不用做,跟在我后面就好,我保护你。”
  半夏刚刚拿了全国大赛的金奖,正好是学校眼下的风云人物。人也漂亮,性格不扭捏。
  好几个男孩子都有意无意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
  魏志明悄悄找了个机会凑到半夏身边,“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琢磨着,大概还是我上次给你出的那主意太馊了,导致你把男生都吓跑了。”
  半夏脸色不太好地看了他一眼,眼眸里阴沉沉的。
  魏志明以为自己说对了,心底就涌起一股内疚之意,作为朋友他挺喜欢半夏的。只是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坏半夏的事。
  “没事,今天你表现得柔弱一点。如果有看上眼的,遇到可怕的情况你就尖叫一声,躲到人家身后去。我包你成功。”魏志明认真细致地给她交代。
  在他眼中,半夏其实长得不错,身材纤细,皮肤白皙,眉眼灵动,一头漂亮的黑长直。
  以这副模样颤颤巍巍拉着男人的衣角,往他身后一躲,害怕地喊上几声,没有几个男的会不动心的。
  上次的钢琴伴奏自己搞砸了,后来给半夏感情咨询的时候又出了馊主意。
  魏志明这一回特意费了心思,在自己认识的朋友里精挑细选了几位家境优越,平日里也比较干净,不乱搞男女关系的“优质”男同学带出来联谊。
  指望着替半夏办一次实事。
  一行人进了“歌剧院”,阴森森的背景音乐响起,屋子设计成机械钟楼的背面。走道很窄,光线昏暗,墙壁上巨大的半截齿轮滚滚转动,响着滴滴哒哒的钟摆声,透过一点明暗不定的微光。偶尔有叹息一般的人声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响起。
  男生们大多走在前面,强撑着镇定。女孩们跟在后面,手拉着手,摸黑走在光线晦暗的陌生环境里。
  突然间,一个戴着半截面具的怪人从漆黑的天花板上倒挂下半截身躯,还用一束手电光照着自己肌肤惨白,戴着面具的脸。几乎是贴着那个吹大管的男生,伸出了长长的舌头。
  那个男生发挥了他肺活量巨大的特长,发出一声惊世骇俗的尖叫,活活把一群本来还没被吓到的同学,吓得一起逃跑。
  房间的空间狭窄,一群人慌不择路地拼命往后挤。
  却看见一个身材纤细,披着黑长直发的女孩分开人群上前。伸手一把将那吓完人正准备撤退的“魅影”从房梁上抓下来。抓着他的领子,死死按在了地上。
  女孩黑色的长发掉在颈边,双眸灼灼含着凶光,一把扯下黑暗中那个魅影的面具,狠狠盯着他看。
  仿佛在心中模拟过无数遍这样的想法,誓要揭开面具,看一看黑暗中人的庐山真面目。
  “别,别,别这么凶啊姑娘。”角色扮演的工作人员瑟瑟发抖地举手投降,“我只是演员,演员。不是坏人。”
  看起来瘦瘦的一个小姑娘,哪里来得这么大力气,下手还狠,一下就把他一大男人掀翻了。
  打工人太难了。
  从密室里出来,半夏的脸色看起来好像好了一些。
  “这里确实不错,挺解压的。我感觉舒服了一点。”她伸展了一下手臂,吁出胸中一口闷气,和自己的朋友说。
  “是挺好玩的,有一点点可怕,不过还是很刺激。”尚小月哈哈直笑,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被密室吓到了的潘雪梅和乔欣跟在后面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们。
  我们这么辛苦喊着魏志明一起帮忙拉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半夏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
  男生们都要被你吓跑了啊。
  她们只好开了第二场,把大家拉到湖边一个环境比较清幽的露天茶馆。
  坐在湖边的水榭上泡泡茶,吃吃点心,安安静静地说说话,沟通一下音乐生之间高雅的话题,省得打打杀杀的破坏气氛。
  “小夏是全国大赛的冠军呢,不如给我们演奏一曲吧?这里临湖,风景也好,正好陶冶情操。”潘雪梅这样建议。
  尽心尽力地把自己的基友推到人前,指望她能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
  半夏是被从琴房里直接拉出来的,身上带着琴。正是学校收藏的名琴阿狄丽娜,特别优雅迷人,适合在水边演奏。
  她也不怯场,说来就来,站起身架着琴,在水边调了调音。
  水榭风微,伊人长发,美不胜收。
  对对,就是这样。
  以半夏的水平,只要随便来一首悠扬一点的旋律,或者拉一曲感人至深的情歌,谁能不为之动容呢?
  偶尔在密室里发飙打人,尽可以盖过去了。魏志明也这样欣慰地想。
  沉沉而古怪的琴声响起后,魏志明听了半天,不明所以地请教坐在他身边的尚小月,“她这拉得是什么曲子?”
  尚小月看了眼这个不学无术的钢琴系同学,很想吐槽。只是看在他尽心尽力帮忙的份上,没有开口打击他专业知识的匮乏。
  “是马勒,马勒第一交响曲《泰坦》。”
  “这个时候搞什么马勒啊?”魏志明都想要咬手帕了,“搞一点《River Flows in You》,《爱的礼赞》什么的不行吗?”
  “泰坦的第三乐章是《葬礼》,”尚小月用没什么表情的面孔说话,“充满了对生与死的探索,是一首非常有深度的曲子,半夏演奏得很有味道。”
  我说得是礼赞,礼赞。不是葬礼。这么好的风景和情绪,演奏什么巨人啊,葬礼啊的。
  这些女孩都是怎么回事啊,会不会谈恋爱,恋爱是这样谈的吗?魏志明捂住了额头。
  湖边的微风托起一丝半夏的长发,让她恍惚中觉得肩头还有人停顿。
  突然就想起小莲曾经和自己说过,他喜欢的音乐家是马勒。
  演奏着小莲最喜欢的曲目,半夏仿佛在这一刻看见了小莲眼中的世界。
  在小莲的眼中,这世间所有的人类,难道不都像是泰坦一般的巨人吗?
  《泰坦》中的世界,是诡异的世界。压抑变调的旋律,勾勒出森林中的怪物和精灵,魔鬼和神灵。那里交织着痛苦和挣扎,充斥着对死亡的畏惧。
  生与死之间无解的矛盾,是这曲旋律永恒的主体。
  马勒不像贝多芬,能够坚定而勇敢地勒住命运的咽喉。
  这位伟大的作曲家拥有着纤细而敏锐的心。永远站在哲学思辨的漩涡中,带着自己的听众和乐迷一同探索生命的意义。
  即便到了终章,他也不曾给出生死之迷的最终答案。但这并不妨碍他和贝多芬一样都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
  小莲也不是半夏,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和不一样的内心世界。这大概是半夏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通过音乐,触摸到了一点小莲心中的世界。
  一曲终了,旋律中隐隐带着一种神学的宗教感,仿佛有巨大的神灵在那高空垂目,默默注视着湖边的演奏者。
  余音袅袅,闻者惊心动魄,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那位吹大管的男同学呐呐对魏志明道:“哥……你这次介绍的妹子有一点太女神了。咱够,够不上的感觉。”
  联谊活动虽然搞得很欢乐,但似乎完全没有达到组织者心中的目的。
  几个女孩子勾肩搭背,兴奋地讨论着音乐学术方面的话题,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魏志明开车送半夏回家,一路唉声叹气,来回念叨抱怨。
  半夏没听清他说得是什么,她还陷在自己演奏的曲目中,没能从那种旋律中拔出灵魂。
  心绪在脑中浮动着,脑子里想得念得全是那旋律中的诡秘世界,是小莲那双深邃而神秘的眼眸。
  小莲低沉的声音,在脑海中嗡嗡响着。
  “马勒的音乐里有灵魂的挣扎,想必,他也被自囚自困过,也在渴望找到自己灵魂的救赎。”
  “时间变得越来越短。”
  “我的时间不多了。”
  “再等一等,如果可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直到魏志明拉开车门,半夏才猛然惊醒,“啊,已经到我家了。”
  魏志明叹了口气,“半夏,你这个样子,全学校也挑不出几位男神来配你。可惜我不认识那位凌冬学长,不然我感觉你们倒是挺般配,一个仙气飘飘,一个魔愣得很。”
  此刻,站在车边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口中的凌冬,就在头顶的窗口看着他们。
  半夏今天化了一点妆,长长的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头。
  她提着她的小提琴下了车,整个人浸染着一种刚刚完成演奏时强大的气势,携风带雪的,冰霜美艳到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三楼窗口,那一只黑色的小小身影趴在凌冬的窗口,眷念不舍地把自己的视线牢牢粘在她的身上。
  她似乎缓过来了,不像前几日自己刚离开时那样失魂落魄,出入都恍恍惚惚的,看得令人心碎。
  多和朋友一起出去一起走走。学校里丰富的生活和接踵而来的密集演出。会让她很快从痛苦中挣脱,变回到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半夏吧。
  她只是以为自己离开了。总比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消失,死去来的好多了。
  不知为什么,明明希望她这样。心底却涌起悲伤。
  像刮起了飓风的大海,汹涌澎湃的海浪无情地冲击着海面的冰山,将那坚固的冰山,冲击得破碎难堪。
  凌冬听着熟悉的脚步声一路上楼,隔壁的房门打开又关上。
  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了低如暴风骤雨般的琴声。
  那是他们初识不久的那首《歌剧魅影》。
  刻骨铭心的旋律传来,凌冬的脑海中响起这部音乐剧的歌词,【他从我的梦中而来,那声音在呼唤着我。】
  【请再一次与我歌唱,唱起我们共同之歌……】
  心沉入了水底。有一双苍白的手伸进来,残忍地将心撕裂。
  他忍不住在琴声中化为了人形,坐到了自己靠着墙壁摆放的钢琴前。
  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手指停在琴键上,迟疑许久,终究忍不住按了下去。
  =====
  回到屋中的半夏没有开灯,她在寂静而空荡荡的屋子里坐了一会,也不知道为什么,拿出了自己的小提琴,演奏起那一首《歌剧魅影》。
  悲伤的小提琴声在暗夜中孤独地响着。片刻之后被一阵温柔的钢琴声托起。
  小提琴声高昂,如同凄美的女高音在吟唱,钢琴声广阔,像一位温柔的男子低声陪伴。如影随形,相依相伴。
  两种乐声渐渐交织,彼此追随,融而合为悠悠动人的曲乐声。
  凌冬的手在琴键上停下。
  心中那些痛苦和不甘,似乎都随风消散了,只化为思念一般淡淡的苦涩。
  放开自己的手,祝她幸福。但这并不妨碍自己思念着她,在幻想中一遍遍地回忆两人曾经渡过的每一个充满甜腻气息的夜晚,回忆着两人之间幸福的点点滴滴。
  苍白的钢琴琴键上,落下了几点水滴。
  仅仅隔着薄薄的一扇墙,背靠着砖墙的小提琴演奏者顿住了弓弦。黑暗中她的双目眸光流动,心底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仿佛真像已经近在眼前,却偏偏隔着一层薄薄的粘膜,就是撕不开,捅不破。
  半夏依着本能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茫然推开门,走到隔壁,伸手敲了敲门。
  隔壁的屋子里没有灯光,死一般的寂静无声。
  那扇褐色的房门像一个沉默无言的人,紧紧闭着嘴,沉默着不肯给她回应。
  可是明明一分钟之前,屋里的人还和自己完成了一首无比默契的合奏。
  半夏再次敲门:“凌冬学长,请开一下门。我找你有一点事。”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扇门才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小条门缝。
  门缝里的世界是黑暗的,门缝间的那个男人,站在黑暗中看着外面的她,只露出一张苍白又俊美的面孔。
  他的衣着有些凌乱,眼眶微微泛着红,肤色白得像是冰雪一般。盯着半夏的目光似欢喜又似惊惧,似有幽怨又似含着嗔痴。
  古怪复杂到几乎让半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好意思,打扰了学长。”半夏终究回过神来,呐呐开口,“我养了一只守宫,就是蜥蜴的一种。他这几天不见了,我,我找了他很久。不知道学长你有没有看见他。”
  凌冬的身高比她高很多,那双漂亮的眼眸从门缝里的高处看下来,半夏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生气自己的打扰。
  “没有看见。”最终那位学长还是低低说了一句,“一只宠物而已,丢了就算了吧。别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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