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轻车熟路地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来一本书。
伊芙拿着它,轻声询问道:“还记得这个么?”
拜蒙神色痛苦而茫然。
因此,伊芙只好自言自语道:“看来你是不记得了……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这是你自己编写的书,以后教希尔妲的时候说不定会有用。”
“我还以为你会把那孩子教得很好,”伊芙摇了摇头,说,“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拜蒙:“……”
“啊,还有这个,”伊芙又从抽屉里面发现了什么东西,将其拿起,“你还记得这个么?”
闻言,拜蒙脸上的神情渐渐凝固了。他屏住了呼吸,紫色的瞳孔骤然一缩,接着紧紧地盯住伊芙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条用指骨制成的手链。
“这个东西也是你送给我的……还有印象么?这是你的指骨,老实说,收到它的时候我还有点惊讶。”伊芙看了拜蒙一眼,继续说道:“我原本想将它带走的……后来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作为战利品而言,它实在不值一提。”
伊芙目光深幽地注视着眼前的拜蒙,问:“其实你还送了我一件东西……回忆起来了么?”
拜蒙:“……”
在这一瞬间,拜蒙的身上产生了只属于强大的、高阶恶魔的威压,坚固的灰白色天花板跟地面随之炸裂。在这种恐怖的威压下,级别稍低的恶魔几乎都要本能地跪地求饶了,但伊芙却不为所动,只是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就是在这眨眼的刹那,拜蒙闪现至伊芙的身前,单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看似单薄的身体拎在半空中。
如果此时此刻伊芙还是人类,那么拜蒙展现的力量堪称恐怖,他的手指捏住了她跳动的脉搏,只要稍微用点力气,她那脆弱不堪的颈椎就会轻而易举地变得粉碎。
可现在伊芙已经是恶魔了,而对方还在用对待人类的手段企图威慑她、逼迫她,这让伊芙觉得对方有些可怜之余又有点可爱了。
“事到如今你又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你又有什么企图?”拜蒙紧盯着手无缚鸡之力、看似被掐住脖子动弹不得的伊芙,他那漂亮的、锐利的瞳孔神经质地抖动着,边缘隐隐泛着红色,这象征着他的理智正处于崩溃的边缘,然而清醒过来的拜蒙仍旧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足够聪明的头脑。
他恶意又无比精准地揣摩伊芙的意图,他脸上的神情就像折断的刀刃切口一样锋利,然而当他注视着伊芙时,眼神却浮现出无穷无尽的脆弱跟绝望。
拜蒙犹如溺水一般,艰难地质问道:“你想做什么?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还有什么是可以给你的么?!”
“……当然是你啊。”
伊芙用轻柔的声音说,她表现得实在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反而像是正在被对方深情拥抱一般。
伊芙伸出手,宛若海中女妖抓住了迷茫的舵手,她轻轻地、温柔地握住了拜蒙的手腕。
“我要得到你,”伊芙用那双属于恶魔的、赤红的双眼注视他,“不光是心,还有身体。”
拜蒙:“……”
拜蒙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慢慢地睁大双眼,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一同掐住伊芙的脖子,似乎打算就在此时此刻夺取她的性命。
然而,下一刻,他的头颅就被血凝成的锥子贯穿了。
拜蒙的身体很快瘫倒在地,而被解开了桎梏的伊芙也捂着脖子,一边小口小口地吸着气,一边平静地望向了毫不犹豫给拜蒙开颅的希尔妲。
“你看上去好像对这种事情很熟练。”伊芙说。
希尔妲抹干净溅在自己脸上的血,满脸纯真地说:“父亲总是这样,疯了的时候很听话,但清醒的时候连我都想杀……用这种方式是最方便的,醒来之后父亲就会变正常了!”
“……”看着摇着尾巴、因为成功地保护了伊芙而期望得到她一句表扬的希尔妲,伊芙只能说:“做得不错,真是个好孩子。”
……
拜蒙睁开双眼,尽管脑子沉重混沌得犹如铅铁,他还是保持着一丝清醒的意识,简短而迅速地质问道:“她人呢?离开了么?”
原本希尔妲一边守在他的身边,一边专心致志地把玩着自己的指甲,结果猝不及防地被自己父亲的威压惊得跌坐在地上。
在恶魔之间,作为父亲的恶魔对其子女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威势跟权力,在子女杀死父亲取得独立之前,作为子女的那一方只能无限地依附父亲,服从他、臣服他。
拜蒙面无表情地注视瘦小的希尔妲,他坐起身,阴影也随之笼罩在希尔妲的头顶,他发出的声音也不带任何一丝感情:“她在哪里。”
希尔妲几乎喘不过气,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指了个方向:“……那边。”
拜蒙立刻走了过去。
在看见伊芙之前,拜蒙想了很多,尽管他思绪混乱,但已经有了清晰的判断——毫无疑问,伊芙变成了恶魔,她那双红色的眼睛是恶魔的眼睛,而她的身上也丝毫没有人类的气息。
变成了恶魔……太好了,拜蒙在心里冷静地想着,只要她变成了恶魔,就不必像之前那样充满顾忌。人类的身体无法修复、不能自愈,但恶魔可以,就算双手双脚被折断了也能再长出来,用锁链刺穿肩胛骨也不必担心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
然而这些断断续续、混乱到不成章法的思绪,在拜蒙见到伊芙的一瞬间全都戛然而止。
伊芙背着手,站在一堆废墟之中,在她的头顶上是塌陷的天花板,一轮蓝色的月亮正悬挂在高空中,朦胧的月光穿过天花板的破洞,静静地笼住她瘦弱而单薄的身体。
皎洁的月光在她的身侧划出方寸之地,在这之外是荒芜、是废墟、是虚无,而在这之内,就只有她自己。
拜蒙神色微动,他看见伊芙重新戴上了那条指骨制成的手链。
这个时候,伊芙仿佛有所察觉地回过头,遥遥地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是时候把这里好好修缮一下了。”
伊芙微笑着说:“把这里变成我的王宫吧,你意下如何呢?”
第64章 女儿 父·慈·女·孝
满是尸骸的废墟不是适合居住的地方,伊芙打算重新修缮一番这座破败的宫殿,面对这个提议,拜蒙不置可否,只是用感到怪异的目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揣测她的意图。
伊芙看出了他的狐疑,声音轻快地说:“不要这么看着我,难道不是你希望我留下来的么?”
拜蒙冷淡而快速地否认:“那是以前的事情。”
伊芙眨眨眼睛,她原本正打算说些什么,结果被拜蒙的声音打断了。拜蒙面无表情地说:“你要做什么随便你,不要来打扰我。”
说完之后,拜蒙用灰暗的紫色瞳孔瞥了一眼伊芙,就转身离开了。
希尔妲小心翼翼地靠在柱子后面,她眼见拜蒙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才敢大着胆子从柱子后面小跑出来,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伊芙。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么?”希尔妲用充满了期望的语气询问道。
“嗯……应该会吧,”伊芙露出思索的神情,“如果这个地方变得干净而整洁的话,我不喜欢脏乱的地方。”
希尔妲瞬间兴致高涨,高兴地说:“我会帮忙的!”
伊芙笑着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说:“那就太好了。”
想将这片废墟修复成原来那样辉煌威严的宫殿可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希尔妲干脆从外面抓了智力低下的低阶恶魔当作奴隶,驱使他们夜以继日地拼命工作。力量跟智力同样底下的低阶恶魔根本无法反抗高阶恶魔的命令——即便她才刚刚出生,还很年幼——只能战战兢兢地完成希尔妲下达的指令。
但即便如此,这些可怜的恶魔们也难以苟活——因为拜蒙总是会时不时地疯一下,就如同希尔妲所说,拜蒙时而意识清醒,时而变得疯癫,而当他脑子不太清醒的时候,拜蒙总是会把王宫里活着的生物当作“垃圾”清理干净。
“……我不想看见他们,”重新变得死气沉沉、意识不清的拜蒙低声呢喃道,“太脏了,而且吵。”
伊芙没有办法,只好守在懵懵懂懂的、又随时可能出去清理“垃圾”的拜蒙的身边,毕竟她可不想负责修缮王宫的恶魔们一次又一次地被杀得精光,尸体不仅很难收拾,还会招来更多的食腐类魔物。
脑子不太清醒时候的拜蒙可比意识清醒时乖巧多了,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孤零零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有时盯着天上的月亮一言不发,有时又会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地上已经沉淀成污垢的血迹,即使伊芙向他搭话,他都不理不睬,就像一只任何人都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任何人的孤魂。
伊芙任由他发呆,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比如说学习更多的关于恶魔的知识。尽管整个王宫变成了废墟,但所幸藏书的地方还保存完好。她看了不少关于恶魔力量原理、魔力构造之类的书,让她不禁莞尔——这些书的作者竟然都是拜蒙。
从第一次见面时,拜蒙就十分淡然地表明自己学识渊博,看来的确如此,他的头脑非常聪明,只是有时不太好用。
“其实我喜欢聪明的人。”
伊芙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翻过署名“拜蒙”的那一页。她抬起头忽然看了拜蒙一眼,后者仍旧旁若无人地发呆,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对上了她温和而平静的目光。
伊芙微微一笑,她眼神真诚又温柔地注视着拜蒙说:“但现在这样似乎也不错。”
“……”
拜蒙就像一只迟早会被散发着美妙香气的奶酪所吸引的老鼠,在无知无觉中,重新和她变得亲近起来。或许是因为渐渐地习惯了伊芙的存在,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拜蒙越来越多地把目光投在她的身上,甚至偶尔他还会悄无声息地靠过去,坐在伊芙的身边,然后把头轻轻地侧在她看起来有些瘦弱的肩膀上。
这个时候,伊芙总是会充满怜爱的动作摸一摸他的头发。
“呼……终于画好了。”
伊芙放下笔,将手中的画递给身边的拜蒙。
画中的人正是他自己……伊芙画了拜蒙,画里的他半阖着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某个方向,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同样孤零零的月亮。伊芙寥寥几笔就将拜蒙的身影、相貌、神情勾勒了出来,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画中的场景在她脑海中出现过多少次。
拜蒙低下头看着画中的自己,沉默不语。
伊芙笑着问:“好看么?”
拜蒙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眼神、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柔和了起来,犹如清晨的露珠所折射出的第一缕阳光,而他此时此刻会在想什么呢?
伊芙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所以她单手捧着脸,注视着拜蒙,然后声音温和地说:“如果你能一直是这个样子就好了。”
拜蒙:“……”
闻言,拜蒙慢慢地抬起眼睛看向伊芙,他眼中所浮现出的那一点柔和很快消失了。
拜蒙面无表情地收紧手指,将这幅画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他出声讽刺道:“所以你想要就就是一个只会听你话的白痴么?”
“这有什么不好么?”伊芙不以为然,“至少白痴不会用冷冰冰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不喜欢现在你对我的态度。”
拜蒙:“……所以我应该怎么做?忘记你的所作所为么?”
“我只是希望你能原谅我,然后我们重归于好。”伊芙柔声道,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拜蒙垂在胸前的一缕银白色头发。
伊芙神情认真地说道:“我会道歉的,也会补偿你的。”
拜蒙用毫无温度的眼神注视着她,他本能地怀疑伊芙所说的一切,他变得敏感、多疑、不安、神经脆弱,难以承受哪怕一丁点的刺激和欺骗,但却不得不忍受伊芙带给他全部的痛苦。
早在伊芙还是个人类的时候,拜蒙就时常看不清她的真实想法,只能依稀意识到她会因为自己的强大而畏惧他、讨好他、让他对自己产生怜爱;现在她变成了恶魔,于是她那看似柔弱无害的面容在拜蒙眼中就变得更加模糊了——她时而狡诈,时而傲慢,时而真诚,又时而故作可怜。
拜蒙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足够使人沉迷、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留下伊芙一个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在逐渐变得整洁干净的走廊里,拜蒙遇见了希尔妲。
希尔妲拥有着一头与伊芙相似的淡金色长发,这样稀少而美丽的淡金色长发在伊芙的身上有多么让人迷恋,在希尔妲身上就多么让拜蒙感到厌烦。
拜蒙对这个孩子——他所分娩的、属于伊芙的孩子——的印象少之又少,这不只是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神志失常,更是因为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她、抗拒她、无视她,希尔妲的存在就仿佛是在刻意地提醒他,曾经他有多么天真、可怜又愚蠢。他分娩出这个孩子,仅仅只是希望能够维持跟伊芙那脆弱不堪的联系。
拜蒙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希尔妲身上与伊芙相似的头发,与他相似的双眼。她身形瘦小,年幼的身体在拜蒙的审视下显得有些拘谨不安,最后拜蒙的目光落在了希尔妲手中握着的一束花上。
这束花最后会送到谁的手上简直显而易见。拜蒙神情冷漠地奚落她:“就算你再怎么迫不及待地讨好她,在她的眼里,你依旧什么都不是。”
希尔妲眨眨眼睛,她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花,小声说:“那也没有关系……我的出生就是为了让母亲感到满足、快乐和幸福的。我会听从母亲的每一句话,为她所用,我是属于母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