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说什么!”暴怒的声音响在秦拂身后。
秦拂回头。
墨华背光站在大殿外,身上那向来纤尘不染的白衣此刻遍布划痕和血污,一副大战了一场的模样。他手里还提着太寒剑,剑未收鞘,上面鲜红的不知道是谁的血迹。
秦拂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这幅模样出现在大殿之外,不像是修真界人人敬仰的剑尊,反倒像是魔。
秦拂莫名就想到了梦境中墨华一剑杀死她的模样。
说来也可笑,她忘却了话本中的许多东西,但唯有梦境中自己被一剑杀死的情景牢记于心。
秦拂几乎是下意识的倒退了半步。
而与她相反的,苏晴月一见到墨华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全部依靠一样,眼泪瞬间就充盈了眼眶,几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袖,更咽道:“师尊。”
夏知秋和秦郅追过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情景。
他们的师尊拿着剑,满身未散的杀气,苏晴月和秦拂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但一个几乎扑向了师尊,一个却后退了半步,从头到脚的防御姿态。
仿佛是……师尊是特意赶来保护的小师妹,而太寒剑对准的敌人正是大师姐。
夏知秋心中的感觉复杂难言,但秦郅却看的满脸茫然。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呢?他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和师姐是敌对的?
明明……师尊是听闻师姐在大殿受审之后才立刻赶回来的。
墨华看着秦拂的反应,心中愤怒和惶恐交织。
为什么她能一副不顾几十年的师徒情谊随时能和他们划清界限的模样?
为什么自己出现她会是这样的的反应?
难不成她在怪他来晚了吗?
可是……
墨华想起了仲少卿逃离的消息传到持剑峰的情景。
持剑峰的小童惊慌失措的闯进他的洞府的时候,他正在闭关,他只听见小童一句“剑尊不好了!大师姐将仲少卿放走了!”
他正在运行的灵力顿时就乱成一团,一口鲜血直接吐了出来,险些压制不住心魔。
拂儿放走了仲少卿?
他几乎下意识的就朝着最坏的方向想。
——拂儿是不是跟着仲少卿一起走了?他们是不是两情相悦?仲少卿是不起把拂儿带到了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想起了秦拂少年时仲少卿闹的整个修真界沸沸扬扬的求娶之事。
当时他只觉得胡闹,而现在他却恨不得一剑杀了仲少卿。
他的心魔在他耳边告诉他,这叫做嫉妒。
你如何能不嫉妒?仲少卿是妖界少主,他与秦拂年龄相近、郎才女貌,他愿意为秦拂散尽后宫,你的徒儿清修这么多年,不懂情爱,见到一个如此对她的人,心动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他反驳他的心魔,那不可能,仲少卿是妖族。
他的心魔哈哈大笑,说他可怜。
仲少卿是妖族又如何,他能昭告整个修真界自己非秦拂不娶,你能吗?他能光明正大的求亲,你能吗?你不能,你只要让旁人知道一丁点你对秦拂的心思,你和秦拂都会万劫不复。
最重要的是,他的爱慕不会让秦拂厌恶,而倘若秦拂知道了她如父亲一般敬爱的师尊对她有那种心思,她会怎么想呢?
墨华听得双目赤红,又无从反驳。
心魔充满恶意的说,就像现在,秦拂跟着仲少卿走了,走到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句话,让墨华彻底失控。
不能!
她是他的弟子,他救了她的命,传授她剑道,拂儿她……永远不能离开他身边!
前来禀报的小童目瞪口呆的看着向来清风明月的剑尊双目赤红的抽出太寒剑冲出持剑峰,如疯如魔。
闻讯赶来的夏知秋和秦郅同样目瞪口呆,想都没想的跟了出去。
而现在……
墨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秦拂。
他追到一半,得知拂儿并未跟着仲少卿走,反而在大殿受审,急急忙忙就赶了过来。
她刚刚说搜魂。
她知道搜魂意味着什么吗?
他看着对着他露出戒备姿态的秦拂,面色冷凝。
另一边,掌门察觉气氛不对,也不知道这对师徒闹的什么别扭,但现在要完好无损的保下秦拂还需要墨华这个师尊出力,他只能打圆场。
他转移话题道:“师弟,你追仲少卿回来,可有收获?”
墨华冷冷道:“并无,我杀了几个前来阻挡的妖修,但追出一路并未发现仲少卿的踪迹。”
说完,他重新看向秦拂,问:“刚刚你在说什么?你知道搜魂意味着什么吗?”
他面色冷凝。
搜魂是什么意思,秦拂当然知道。
所谓搜魂,拥有绝对修为压制的修士可以对低阶修士进行搜魂,在那个修士的灵魂中看到那个修士经历的过往种种。
同样的,搜魂这个手段对灵魂的伤害几乎是不可逆的,不管使用者多么温和。
在妖界魔界,被大妖或高阶魔修搜魂过的修士几乎不可能活下来,他们手段粗暴,所谓的搜魂几乎相当于将灵魂碾碎一遍。
修真界也有这样的手段,多用于对罪大恶极者的刑讯逼供。
正道的手段温和的多,可但凡经历过搜魂的轻则修为倒退,重则神魂受损。
可是,唯独灵魂是不会说谎的。
秦拂看了苏晴月一眼。
苏晴月依偎在墨华身边,浑身一僵。
秦拂几乎是恶意的对她笑了笑,随即不紧不慢的说:“诸位觉得我在说谎,我觉得苏晴月在说谎,既然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那不若搜魂,还彼此一个清白。”
墨华听的脸色铁青。
他在路上便已听闻了大殿这边的事情。
但他发现他几乎分不清他信谁。
他想相信秦拂,但整个天衍宗和仲少卿有交情且能放走他的只有秦拂,在场的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秦拂。
更何况……心魔的那句话一遍又一遍的响在他的耳边。
秦拂选择仲少卿,又有什么不可能?
这句话让他几欲入魔。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升起了一个恶意无比的念头。
不管是不是秦拂,如果能借机将秦拂困在他身边,让她失去荣光、失去别人的爱慕敬仰、失去那双随时能离开他的翅膀,那么她能依赖的是不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浑身发寒,他几乎是瞬间又把它压了下去。
可是对于苏晴月……
墨华皱了皱眉头。
晴月说到底只是一个刚入门不到半年的修士,和在场的任何人比她都弱小无比,她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胆子放走仲少卿。
如果对于秦拂他是不愿意相信的话,那么对于苏晴月他就是压根不信。
可是此时此刻,他的两个徒弟在互相指认。
墨华脸色铁青,怒斥道:“胡闹!搜魂怎能儿戏!秦拂!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拂此时此刻已经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是在担心她还是在担心苏晴月了。
但她寸步不让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说:“师尊,在场桩桩件件,直指弟子叛宗,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弟子不愿蒙受不白之冤,我说我没做你们不信,我说我看到了苏晴月你们也不信,那就干脆搜魂!”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的说:“师尊问弟子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弟子当然知道,可是弟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是搜魂罢了,如果以此生修为再无寸进为代价能还弟子清、能证弟子剑道,那搜魂又如何!死又如何!”
那死又如何!
红衣少女字字慷锵,她并未摆出什么慷慨激昂的姿态,也并未有什么视死如归的态度,可那一番话落下,却说的人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浑身颤抖。
死又如何。
世人求道求的是什么?不过是长生而已。
为了长生,有人可走歪门邪道,有人宁与妖魔为伍,世人似乎已经忘了,求道求道,求的,是“道”。
何为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
所谓求道,重要的不是生死,而是道。
这世上还有多少人能说出“为还清白、为证剑道,死又如何”?
这样的人,会放走仲少卿吗?
大殿之上一片寂静,无一人开口,连无乐长老似乎都已哑言。
片刻之后,禅杖轻扣地面的声音响起,禅宗那边,圆意长老越众而出,缓声道:“秦施主为人刚直,剑道不屈,颇有我门佛子风采,贫僧不信秦施主这般人会叛宗,贫僧厚颜,愿为秦施主做保。”
圆意长老话音刚落,琼月宗女长老平月也站了出来,笑道:“这丫头对我胃口,那我也厚颜做保。”
早已经忍了很久的谷焓真立时也站了出来,第一次没拿好脸色看墨华,对着墨华冷哼了一声,说:“我是秦拂师叔,我也为秦拂做保,如果真是秦拂放走了仲少卿,我谷焓真立刻辞了峰主之位!”
坐在他旁边的蒋不才看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却也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想必此事还是有蹊跷,我不信断渊剑会选一个叛宗的人。”
黑衣法修那边,聂寒诀看的热血沸腾,此刻终于忍不住,刚想站起来声援自己的死对头,立刻就被无乐长老给按了下来,还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只不过无乐长老按下了他,却再也没说什么落井下石的话。
而在一众大佬的声援中,秦拂站的笔直,锐利的看向墨华和苏晴月。
墨华仿佛被这锐利伤到了一样,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现在……
这么多陌生人都愿意信她,可自己却……
而秦拂,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让他陌生的模样。
秦拂却并没有看他,她看着苏晴月,平静的说:“如若搜魂,必然是你我一起搜魂。”
苏晴月虽然有些小聪明、有些胆略,但她从未见过眼前这般场面,也从未见过秦拂这么疯的人。
她近乎失态一般的尖叫道:“为什么!明明这些证据是针对的你,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搜魂!”
秦拂的语气更加平静:“师妹不必害怕,我们一起搜魂,如果最后发现确实是我放走的仲少卿,那我直接自杀谢罪,我死前必将浑身修为送予师妹,师妹届时可直接升金丹期,我死后金丹也给师妹,一颗天阶金丹足以让师妹的资质彻底改变,哪怕搜魂有损神魂,这般改变也足以让师妹比之前更好,但如果是师妹送走的仲少卿……”
秦拂不说话了,冷冷的笑了一声。
苏晴月瞬间泪盈于睫,她扭过头看向墨华,带着哭腔道:“师尊,这不是我做的,我不愿被搜魂!我凭什么搜魂!”
可是墨华犹在震惊之中,他动了动嘴唇,可看着秦拂,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想说秦拂脾气过于刚烈、他想说你为什么不和师尊撒个娇求个情、他想问你为什么不愿意信师尊。
但他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突然意识到,此刻的秦拂,和当年自己在凡间遇到她时有多像。
一样的孤立无援,一样的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一样的脊梁笔直。
可是明明,明明他在当年带她回山时就说过,他毕生必然不会再让她落入这样的境地。
可是现在,她当着他的面,再次这般孤立无援。
她的对面甚至还站着他。
她有一种强烈的、即将要失去她的感觉。
而另一边,苏晴月看到墨华的反应,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她立刻看向墨华身后:“师兄,你们帮帮我,帮帮我……”
夏知秋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开不了口。
而秦郅满头冷汗的看了看苏晴月,又看了看秦拂,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仲少卿会被人救走?为什么师姐成了最有嫌疑的人,为什么师姐又突然指控师妹。
这个世界、这个他以为的世界似乎在一点一点在他眼前崩塌。
他曾经以为师姐和师妹之间的矛盾只是小矛盾,现实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为什么突然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下意识的想去求助自己从小到大的依靠:“师姐……”
秦拂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但目睹了秦郅的反应,苏晴月的整颗心却都凉透了。
她早该想到的,像秦郅这种能被她轻易笼络的人,怎么可能有什么主见。
秦拂的声音恶鬼般传来。
她说:“师妹,看来你不愿意搜魂。”
苏晴月猛然转头:“你疯了吗?我为什么要同意搜魂!我分明什么都没做!”
秦拂疯了!秦拂一定是疯了!
搜魂,堵上后半生的前程证明一个清白,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这和鱼死网破有什么区别!
而面对她的指责,秦拂只是笑了笑。
她不紧不慢的说:“那好,既然你不愿意搜魂的话,我或许还有另外一个方法。”
她拿起自己面前那个被当做“证据”的玉牌,说:“我来告诉你,这些都是怎么来的。”
第38章
秦拂的手拂过玉牌的花纹,神情冷淡。
这块玉牌是曾经的她送给夏知秋的。
那个时候她和夏知秋的关系刚刚冷淡下来,可是她自己一无所知,只以为是自己毫不留情的拒绝伤害了师弟的自尊。
她那时候拿他当挚友,这是她唯一的挚友,她不想失去这段友谊,于是在那年他生辰之时,她刻了一块玉牌给他,玉牌里封印了她的三道剑气。
曾经她和夏知秋几乎形影不离,下山历练时,每每遇到危险都是她护着夏知秋,但那之后夏知秋独来独往,她怕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遇到什么危险,又怕他自尊心作祟不接受她的防御法器,特意借着生辰礼物的名义送了一块看似普通却藏了剑气的玉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