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遍布在他苍白却又线条分明的身躯上的玄青龙鳞,在他忍受痛楚流出的细密汗水的浸渍下,散着点点幽光,竟然他整个人都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虚弱而病态的脆弱美感。
可他根本不在乎身上的剧痛,他现在唯一在乎的,是怎么才能让眼前的人活下来?
虽然他已经渡去了段云笙身上红莲业火的余焰,但却无法治愈她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的被灼烧到几近炭化的伤痕。
焚净灭世之火烧出的伤口,又岂是一般的药物法术可以治愈的?
加上段云笙落入红莲业火之时,元神虚弱,力量耗尽,那脆弱身子毫无仙气庇护,若非他出手及时,此刻她或许早已被红莲业火焚为飞灰。
而即便他已是以最快的速度救出了她,她此刻也如风中之烛,全身元神之气外泄,再也经受不住半点外界强加的力量了,更遑论是他那霸道强悍到天地俱动的妖气?
殷九玄望着她,毫不犹豫地拿出了神祖遗骨,捏在手心中碾碎,让后将神骨的粉末灌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如此才算勉强保住了她的元神。
只是红莲业火烧伤的痕迹却依旧在侵蚀着她的神魂,若是不加以救治,她迟早会神魂消亡,灰飞烟灭。
即便是创世神骨,也难消业火之伤,这世间唯有一物可化去红莲业火的净焚之力的,那只有那至善至净的佛子之血。
这让殷九玄不得不想到那个人,那个心甘情愿自负枷锁,跟着他来到妖都,发愿要渡化他以拯救眼下妖物肆虐的人间,普度苍生的释子昙音……
-
“你若能救她,本座便应你所求,颁下妖界法条,严禁妖族为祸人间,放过你想拯救的苍生。”
依旧是那般高高在上的口气,但他眼底的强隐着戾气的血丝却出卖了他的心境。
“但你若是救不了她,本座便让你口中的苍生都给她陪葬。”他一字一句之中,尽是可翻天覆地的威胁之意。
但那穿着浅灰僧衣的佛子,却只合十双手与他微微颔首,而后稳步走到榻前,伸出双指虚虚地探了探段云笙的眉心,双手合掌对着殷九玄微微一拜道:“殷居士,要救这位小檀越并不难,但若想要让她身上的业火之伤痊愈,却少了一味关键的药引。”
“你说。”殷九玄睨他一眼,“无论是要何等不世珍宝,只要是这世间所有之物,本座皆可取来。”
僧人摇了摇头:“此物并非何等珍惜之物,只是要这小檀越一滴泪罢了。”
“她的一滴泪?”
“这位檀越是甘心受火寻死,早已断了求生之念,业火入心,她又这般心如死灰,即便有小僧之血,也消不了这红莲业火的净焚之力。”僧人望一眼榻上之人,微微叹息,“但小僧可以先以灵佛法印,暂且将她唤醒。至于能否若殷居士所愿,小僧也只能尽力一试。”
“尽力?”殷九玄眼中划过一丝冷凝之意,“在本座这里,从来就只有成与不成,没有什么尽力一试。你若做不到,本座说了叫要天下苍生陪葬,便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口。”
昙音闻言微微摇首,抬起慈悲悯人的目,望着殷九玄道:“殷居士可曾想过,居士你能如此轻易的舍了苍生,却为何如此舍不下这位檀越?”
“舍不下,为何?”殷九玄被他问住,垂下眼睑深思片刻之后,抬眼问他,“为何?”
“或是因为这世间唯一叫殷居士留恋牵挂的便只有眼前这位檀越了。”昙音看着他,目光更显仁悯,“但若是反过来想,这位檀越如此心灰求死,或许也正是因为对这世间没有了半分留恋不舍。”
“这世间之人皆俱死,所以要一个人死很难,但同样的,若是想要一个心死之人生,却也是这一件极难之事……”
“小僧每日巳时来为段檀越清续法印,至于最后能否让这位檀越重拾求生之念,即便居士以天下苍生为要挟,小僧亦不敢诳语诓骗。于小僧而言,这位段檀越亦是苍生之一,无论如何,小僧必然会倾力相救的。”
……
崖上的风虚虚吹动树枝间的月影,那张清白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笑,浅青色的袖摆与她的青丝一起向上飘舞着,他看着她从他面前坠下那深不见底的崖渊,急急伸手去抓,指尖方碰到她飘起的衣袖,那素白的面孔便突然碎裂,化为点点尘烟散开……
“阿皎!”殷九玄猛然惊醒,想到方才梦中的景象,他的心里便被被方才似乎要永远失去她的一瞬带来的恐惧砸开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洞,叫嚣着回荡着让他忐忑不安的回响。
即便他殷九玄自堕为妖,但他到底是上古神明,与创世神祖同胎而生,他的梦境,可窥天道,可预未来……
这种感觉就如同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了一般,窒息、孤寂,四肢百骸皆冰冷,麻木……
昙音与他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若无留恋牵挂,便心如死灰,难以再有求生之念。
难以再有求生之念……他闭目,仿佛又看到了那张破裂的,粉碎的青白面孔……
“不。”他猛地看向躺在身侧的未有半点意识的人,仿若失而复得一般将她抱入怀中,埋首在她的颈窝,一遍遍嗅着她身上淡若清水的浅香。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抚他心中丛生的不安。
第28章 逼她醒来
殷九玄抱着段云笙, 看着祥光四溢的“卍”字佛印慢慢地隐入怀中之人的眉心之中。
约莫过了极短的几息的时间,怀中的人总算是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可那双乌木一般的眼中,却仿佛失了灵魂, 没有半点波动,只是那般木愣愣的睁着。
“阿皎。”
他在她耳边唤她,却依旧未得到她半点回应。
她是醒了,却不哭不闹, 不言不笑,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任人摆布,如同一具制作精美的提线人偶。
旁观着这一切的昙音, 也是忍不住叹气道:“段檀越她听得到,也能看得到。可若是她自己不愿醒来面对这个世界,那旁人如何努力,也不过枉费罢了。”
可殷九玄却不信,死死抓着她的双肩,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只剩下一片漆黑的眼眸。
按捺着几乎样撑满胸膛的勃然愤怒,将握着她双肩的手掌越收越紧,直到指尖几乎要掐破她身上的素衣, 嵌入她的骨血。
可她的眼神却依旧如同泥塑木偶, 甚至照不出半点他的人影。
他终是颓然败退,松开手掌,将她拥入怀中。
“阿皎, 你醒一醒啊……”
不可一世的面孔被眼前波澜不惊的面庞击碎,从裂缝中溢出的哀求,叫一旁的佛子也不忍地侧开目去,合着双手,低语了一句:“阿弥陀佛。”
就这样转眼过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来,他只要一合眼便会被那个梦惊醒。
而现实中,即便昙音日日过来念佛续印,段云笙的元神也在红莲业火烧伤的侵蚀下变得越来越弱。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近身旁的谁私下说的一句话,入了殷九玄的耳:“那和尚既然说夫人如此是因为心中没了牵挂,那便再让她心中生出牵挂不就好了。夫人可有什么好友知己,或者是做人时候的亲眷家人,哪怕是转世也好,寻几个来,让他们伴着,即便是铁石心肠,也难不动心念……”
她的家人亲眷,她的知己好友?
往事旧账徒然被翻开,上面写满的却只有整页整页的血债。
她的亲朋好友哪一个不是被他所杀,就连她之前的九世转世,都是死在他的手中。
往事历历,他殷九玄这一生从未有过半个悔字,可现在他却不由地想,若是可以回头,若是一切可以推翻重来,他该如何……
只可惜,事到临头,唯一不能的就是重来二字,一切不过都只是覆水难收罢了。
每每想到这些,殷九玄便只能将那泥偶一般的人紧紧搂住,才能稍稍平复他心中的焦躁不止的乱绪。
从前她要生,他还能扼制住她求生的希望,要挟她,逼迫她,叫她服从,叫她哀求……
可现在她却只想求死。
他又想起了那日她坐在窗台之下的面孔,轻盈易碎,叫他身心一窒。
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在那一刻他早已动摇了。
就像是当初看到她因为沈青绪的死,全然失去了生气,连哭都忘了怎么哭的时候一样。
他一直都不愿意承认,那种难以言表的,随时会失去对她的掌控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当年突然生出暂且放过沈青绪的念头?难道真的只是想等她找到沈青绪的转世后,让她再感受一次失去沈青绪的痛苦吗?
他垂目看着怀中的人,当初绝望到失去表情的惨白面孔与眼前的人渐渐重合。
或许他只是想让她后悔罢了,让她后悔喜欢上沈青绪……
心中霎时间被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绪塞满,早已习惯了轻轻松松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最是无法应对不来这种无能为力,却又挣脱不开的感觉。
当他再三的哀求都唤不回她之后,心中的暗戾便又爬上了他明暗不定的眼。他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中反复摩挲,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没关系,没关系……”
既然前尘已定,无法推翻重来,那他便再给她找一个牵绊,铸一把枷锁。
这世间从未有他求而不得之物,他既不舍,便绝不放手!
哪怕她化为飞灰,他也要将她拉回人间,更何况只是再造一个绑缚住她的牵绊?
-
这日正午,阳光正好,明媚的暖阳斜斜地照进毋吾宫的正殿,洒金一般在地面上铺出一层华光。
殷九玄抱着段云笙坐在上首的玄铁龙椅上。
“阿皎,我今天带了个人来看你。”他极尽温柔地与她说道。
抬眸间,他的属下便带着个六七岁的凡人小女孩走了进来。那小孩穿着一身水绿的裙袄,上衣的衣摆角上还绣着一只立着蜻蜓的荷角。
待那妖将领着小女孩走到殷九玄二人面前之时,那妖将便推了小女孩一下,示意她说话。
可怜的小女孩霎时就是一惊,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强忍着害怕,对着上首的人,喊了一声:“小……小姑姑。”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让段云笙的眼瞳几不可见的动了一下。
从前一切与段云笙有关的人,都被她抹去了那一世的痕迹,淹没于芸芸众生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但即便找不到她原来的亲人,这世间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年龄相似样貌相同的人吗?
比如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就与她从前最为疼爱的小侄女段君秋长得几乎全无二致。
当年她为了小秋,可以拿着匕首刺进她自己的胸口,跪在地上求他,说只要他放过小秋,她可以立刻死在他的面前……
“阿皎,还记小秋吗?”他握着她的手,轻声帮她回忆,“你从前可是最心疼她的,她病了,你几夜都不肯合眼,一定要陪着她,看着她好起来。”
末了他还要添上一句:“你以前对我都不及对小秋好。”
段云笙的大哥早年战死沙场,她大嫂又因思念亡夫,思郁过度常年缠绵病榻。侄女小秋便一直与她一道养在段夫人的院子里,可以说是她看着抱着长大的。
就连小秋第一句学会的话,都是“姑姑”二字,她又怎么能不偏心不疼爱这个小侄女?
“看来阿皎并不想见小秋。”殷九玄将她耳畔的一缕碎发扶到她的耳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依旧没有反应,便道,“也罢,那咱们明日再换个人见,这世间之大,总能找到让阿皎想见的人的。”
说着,殷九玄轻抬了一下手,那个牵着小女孩的妖将便点了一下头,回眸看了小女孩一眼,手掌就握上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小女孩眼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妖物对着她举起了明晃晃的白刃,吓得什么都忘了,只会哆嗦着喊“阿娘”。
殷九玄见状,不由感到失望,教了这么多天还是记不住,空有一张相似的脸有什么用,若真是小秋,着急了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她的小姑姑。
难怪入不了阿皎的眼。
“杀了吧。”他云淡风轻地说道,用衣袖挡住了段云笙的眼。
就在刀光将落,小女孩大喊“阿娘”的瞬间,段云笙眼眸微动,瞳孔收缩,身形若风,下一刻便挡在了小女孩的面前。
只见她眨眼间以仙力拔出壁上挂剑握在掌中,翻手一挥,砍下了妖将高举白刃的手臂,而后背身一挡,挡下了妖将断臂处飞溅的鲜血,也挡住了小女孩看到这血腥场面的视线。
从始至终这瑟瑟发抖的小女孩都没有看到她斩断妖臂的一幕。
她低头望着抱着膝盖发抖的小女孩,默然用宽袖挡住了剑伤的血迹。
将沾血的剑送回了墙壁上的剑鞘之后,她将小女孩护在袖下,抿了抿唇,终是张开了一直沉默着的口。
“别害怕,没事了。”她柔声说道,声音因为长期没有说话,而显得略有些生涩。
殷九玄见她终于开口,心中激荡不已,立刻挥手让那受伤的妖将退了出去。
“阿皎,你终于肯醒过来了。”
他上前想要抱她,她却立刻将那被吓坏的小女孩抱起护在怀中,全身防备地看着他。
“阿皎?”
他上前半步,她便抱着那小女孩往后退了一步。
“我……”他张张口,不知该如何说。
他一心想逼迫她醒来,但现在与她两相对视,却又觉得无措。
“你赢了。”
这次是段云笙先开了口。她漠然看着他道:“可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他道。
段云笙看看他,将怀中的孩子放下,温柔地替她理好了散乱的鬓发。
“在你身边我便活不了。”她轻柔地替小女孩擦去脸上的泪痕,不轻不重地说道,“你是打算像当初对待我一般对她,让她变成小秋的替身,变成你逼迫我就范的工具。但你应该明白,即便你真的在我面前杀了她,我不可能会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