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时冷眼瞧着,心道何必呢?亏欠的人,终究受到了伤害,远嫁凉州,要不是这昭昭被接到长安来,许是这辈子都收不到凉州的一封信。偏那被加倍疼爱的小辈们,还恃宠而骄。
何嬷嬷还在细细的宽慰她,“娘娘,三公主这一遭同咱们也攀扯不上,您不必为她烦忧。”
“我哪里是为了她,她自个儿有她亲娘看顾着,何须我来管束。我担心的是阿晏,这孩子,瞧着像是好了不少,这太医看过诊,病症还是没得环解。”
顾贵妃便是为此事发愁。
何嬷嬷又道:“奴婢瞧着,自打世子爷同郡主有了来往后,比从前可好多了,您说他们……”
正说着话间,外间宫人传话,“娘娘,郡主到了。”
何嬷嬷笑道:“娘娘,您看说什么来什么,可见奴婢不该背后说人。”
顾贵妃笑了笑,心情松快了一丝,“请郡主进来。”
昭昭站在外边,就隐约听见了里头像是提起了她,此刻打了帘子进了里间,请过安便坐在一旁,“不知娘娘召臣女此刻入宫,可是有要紧事?”
顾贵妃语气随和道:“本宫这会儿召你前来,只是与你说说话。”
昭昭有片刻的茫然,这有何话,不能明日她入了宫再说。
“本宫且问你,太后娘娘千秋那日,怀玉私下与阿晏相见,你可曾撞见?”
顾贵妃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错不错的盯着昭昭看。
那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昭昭抿了抿唇,那原本是件隐秘事儿,只要她不提,顾淮不提,三公主也不提,这宫中应该是无人知晓。
如今贵妃娘娘突然问起,那想必是已经知晓此事所有的来龙去脉。
而会说出此事的人。
不是她,她相信也不会是顾淮,那想必就只有三公主自己了。
不过一瞬,昭昭想明白了,她坦诚道:“是有这么回事。”
“那日,我原是想去摘星楼一回,不想路过,恰巧碰见了三公主与顾世子叙话,见他们二人说的有些不愉快,这才现身劝说三公主离去。”
顾贵妃轻轻点了头,“怀玉今晨在皇上面前说起了此事,说她与阿晏的婚事不成,是因你在其中百般阻拦。”
顾贵妃叹了口气,又道:“怀玉那孩子,今晨请皇上赐婚,皇上没应准,她回了宫便悬梁说要自尽。”
昭昭眼皮子一跳,三公主这行事未免也太激进了些,就因为婚事不成,便拿着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了?
而且,三公主凭什么说是她在其中阻拦,明明就是三公主有情,顾淮无意,所以这婚事不成,这简直就是胡编乱造。
“三公主怎么能白口造谣呢。”
顾贵妃道:“你的秉性,皇上与本宫自是了解的,怀玉这口不择言说的话,皇上也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本宫好奇,阿楚信中提起,你与阿晏这一趟湖州之行,相处的不错。只为何回了长安这么久,本宫听人说你遇着阿晏,便绕道走,怎么,你们吵架了?”
赵成义这小子,写封家书还要提一嘴她和顾淮。
昭昭下意识就在心里暗骂了一回赵成义。
她镇定了心神,只道:“每回顾世子跟前宫人甚多,我见路不好走,只换条路走罢了。”
顾贵妃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何其瞧不出来她不过是嘴硬的说辞。
她不免想着,这天生聪慧之人,总是有些缺憾,比如对感情之事,迟钝后觉。
而后说出了她今日让昭昭入宫来的目的,“你觉着阿晏如何,可配的你?”
顾贵妃这说话语气倒是寻常。
偏昭昭心脏跳的有些不正常,她抿了抿唇,方道:“娘娘说笑了,顾世子声名在外,满长安的姑娘都想嫁他。”
“更何况,娘娘您知晓的,舅父已经应准了我,我若在长安相中了夫婿,日后是要带他回凉州去,顾世子这般光风霁月的青年才俊,娘娘舍得让他入赘镇北王府?”
她一向如此,不想回答的问题,便会用另一个话题去结束。
可不正是如此,顾贵妃连侄子尚公主都不愿点头,又怎么会愿意让顾淮随她回凉州,做那上门女婿呢?
昭昭自以为自己抛出了这句话,顾贵妃想必就会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不想,顾贵妃一眼就洞穿了她的小巧思,又将话题给引了回来,“本宫是问你,可喜欢我家阿晏?”
外间帘帐外,有人停住了脚步。
第50章 我喜欢他 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他。……
第一回见顾淮, 那是在一场大雨里,她不经意的一瞥。
第二回见顾淮时,她也只有片刻好奇, 这人到底是为何能做到替毫不相干的陈家,挺身而出求情。
但她仅仅只是好奇,远没有达到在意的地步。
后来见顾淮,是在顾淮送来致歉信、是在千秋宴的夜晚, 是在灯会的玲珑塔下、是在二人比邻而居以后、是在雪天的茶炉旁……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和顾淮其实已经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情。
她将这种种相知相识的经历,都归结为他们二人是可以不管是敌是友, 都能坐下谈心的知己。
毕竟,要找到这世上能与她,在同一时刻,同一个地方,对着同一盏灯,说出同一句话的人,这大千世界里,万万之数的人群之中, 又能有多少呢?
那一刻, 仿佛隔绝了那时热闹喧杂的人群,他们并肩站在那盏灯下,同似说出了内心对自由的追求。
她想要无拘无束的自由, 可是她肩上担着父母厚望,担着整个凉州。她可以在自我认定的范围内恣意任性,但想谈自由,何其困难。
顾淮有许多秘密,这些秘密比性命更重, 自由也就无足轻重。
但,喜欢吗?
你喜欢他吗?
这句话,顾贵妃不是第一个问她的人。
在这之前,有许多人也同样问过。
她的回答,从坦荡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喜欢,到不自觉地开始犹豫的回答不喜欢,再到此刻,顾贵妃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等待着她的答案时,她却不能像从前那样,怎么都能说出不喜欢这三个字。
她怎么会喜欢顾淮呢?
她怎么可能喜欢顾淮呢?
她与顾淮相处,不就只是因为二人投缘吗?
顾淮可半分与梦中人没有相似的地方。
她到长安来,便是为了找到那个梦中人。
梦里,会为了她赴死,而她会为此伤心欲绝落下眼泪的那个人。
她喜欢的,应该是那个梦中人才对。
所以,她才会锲而不舍的按照梦里所见,去找到那人。
无论那梦中所见,有多荒诞,旁人皆不信,她也都执着于此。
因为她确定着自己喜欢那梦中人,如若不然,她怎么会在生死离别,那人给她重获自由机会的那一刻,却又心如死灰呢?
好像终于说服了自己,昭昭终于镇定了心神,微微张口要说出答案,可好像有两股力量在各自拉扯,不喜欢这三个字好像有千斤重一般压在喉咙上,让她发不出声音。
*
顾贵妃凝望着眼前的姑娘,姑娘神色茫然,仿佛她问出的问题,比她活了十七年还要让她茫然不解的难题都还要难上万分。
顾贵妃不禁疑惑了一瞬,难不成这世上,男女情爱是这么难解的问题吗?
殿中燃的香已经快烧到了尾,清淡怡人的味道,正渐渐淡去时,顾贵妃终于听见了眼前的姑娘家给出的回答。
她看着昭昭微微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好像是为了让旁人瞧不见她说话时的神情,也就不能分辨出她话中的真假。
“恐是要叫娘娘失望了,我并不喜欢顾世子。”
顾贵妃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叹了回气,只道:“本宫又不是要乱点鸳鸯谱,你不必紧张,今日不过闲话家常。”
昭昭躬身行礼道:“若是娘娘没有别的吩咐了,昭昭这就告退。”
她也知道自己这起身就要走的举动,颇有几分要临阵脱逃之意,与她所说的话好像是截然相反,可她此刻就好像是卸了兵甲,站在战场上,与敌人相比,实力悬殊,根本不堪一击。
顾贵妃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也不再多问,“行了,今日原是许了你假,又让你入宫,你自去。”
昭昭沉默的告退,绕过多宝阁,抬手正要撩开门帘,却隔着那道薄纱制成的门帘,看见了一道颀长的人影,似背对殿门而立于房檐下。
只是一瞬,她便瞧出了对方是谁。
她忽而觉着呼吸有些不顺,深吸了一口气,方撩开了门帘,朝外走去。
那站在房檐下,似在眺望远方之中,也缓缓转过身。
宫人纷纷垂头掩目,只当作自己不存在。
娘娘与郡主的对话,她们自是也听见了些许。
可这主子近前伺候的,自是亲信,那耳听目见之事,全都当做没听见没看见,是以她们并不觉着尴尬。
但是此时此刻,殿中说起的事情另一位主角就在殿外,好巧不巧,竟刚好听见殿中正在谈论他。
宫人都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五官却都努力的观察着这二位会不会尴尬。
不想,这两位竟只神色自若的互相打过招呼。
“郡主。”
“世子。”
便再无多话。
一人打廊下出了这玉兰宫,另一人入了殿中。
顾淮此刻前来见顾贵妃,也并非是凑巧。
入了殿中,顾淮行过礼,便无奈道:“姑姑,您召我前来,便是想让我知道您同郡主所谈之事?”难怪要让他此刻来。
顾贵妃淡然道:“今日三公主为了你,要死要活的逼你娶她,明日若她真死了,岂不是要你白白背负着杀人的罪名?”
三公主要寻死觅活,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三公主要死要活的对象却是顾淮,她如何能坐视不理。
三公主今晨寻死被救下,如今还躺在床上‘养病’的事情,顾淮自是已经知晓。
此刻再听顾贵妃所言,他心中却也毫无波澜,只说道:“那您也不该将郡主牵扯进此事。”这话隐隐带着不敬,与他平日里为人处世,全然不同。
他突然变的很冷漠,根本不在乎三公主寻死觅活时因为爱慕他,哪里还有上回对三公主温言相劝时的温柔。
与之表现在旁人眼中,便是他为了昭阳郡主而迁怒于长辈,何其离谱。
王嬷嬷好言开口劝诫:“世子爷,娘娘也是为了您好,您怎能这般与娘娘说话。”
顾贵妃倒是不生气,制止了王嬷嬷,只道:“本宫不过问了她两句,又何来牵扯,你在外头不是都听见了吗?她都说了不喜欢你,本宫自是不会强求。”
这话倒是实话,顾贵妃清楚的知晓自己做不了昭昭婚事的主,问过昭昭也只是因为起了一点儿如何破当下局面的心思。昭昭既不答应,她便歇了这份心思,不作数罢了。
只是此刻,见着从来心性都活得像是无欲无求的世外之人的亲侄子,竟会因此动怒,她不免带着探究问道:“你倒是一心为她着想。怎么,你喜欢她?”
“你若喜欢她,我便为你向皇上请旨,如何?”
顾淮神色顿住,片刻之后道:“还请姑姑莫再为难郡主,郡主为人良善正直,若她知晓您的打算,想必心中也会为难。”
“您何必置她于不义。”
“我命不久矣,到了时候,三公主自是不会再执迷不悟。”
顾贵妃微微皱起了眉头,加重了语气,“阿晏。”
顾淮敛了神色,放软了语气道:“是侄儿莽撞,姑姑息怒。”
姑侄二人这番谈话以并不愉快结尾。
*
“主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你等等婢子呀。”子桑采提了裙摆,努力小跑着追着前头健步如飞的昭昭。
自打来了长安,站立行走皆是行了规矩,她都已经很久没见着自家主子如此豪迈走路了,竟一时走不快,没能追上去。
郡主府也活像是鸡飞狗跳一般,奴仆们各个都慌忙请安,只一抬头,昭昭就已经走的老远。
昭昭走进书房,手拉拢了门,对好不容易赶上来的子桑采,还有不知道情况也匆忙赶来的众人说道:“你们忙你们的,别来打扰我。”
说完这话,她啪的一声就将门给关上,留下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
“主子这是怎么了?”青眉不免担忧问道,今日原是不用进宫,不想宫中突然传召,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子桑采低声将宫中发生的事情,都给说了一回。
青眉听的忍不住蹙眉,顾贵妃掌管后宫多年,皇恩手腕自是样样不缺,不会突然就这般问起一个姑娘家这样的事儿,想必因三公主之故,而促成郡主和顾世子的婚事,好破如今的难题。
子桑采担忧道:“青眉姐姐,你说贵妃娘娘是不是想要让咱们主子和顾世子促成一段婚事,好让三公主彻底死心?”三公主总不能硬抢别人的夫婿吧。
可方才在宫里,主子可说了,她不喜欢顾世子,不止她听见了,就连顾世子也都听见了。想来,她家主子和顾世子的婚事是不可能成了。
青眉嗯了一声,又道:“可主子为何这般心烦,将自个儿关在了书房里?”
俩人对望了一番,皆是不解,依着主子的心性,她才不会因这样的事情,就烦成这样,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昭昭窝在了墙边的软榻上,神色慌张失措。
“这一定不是真的。”她喃喃自语着。
“一定不是。”
“怎么可能呢?”
她从来没有一刻钟,像是现在这般惊恐不安着。
打在玉兰宫时起,昭昭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办法接受来自内心深处的答案。
她艰难的将那话给念叨了一回,“我喜欢顾淮?”
这怎么可能呢?
明明她都已经说服了自己。
为何脑子里最后浮现的答案,竟然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