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顾二老爷,笑了笑,“忘了还有二叔。”
“二位果真是亲兄弟,一起将我弟弟丢进池子里,将他淹死,可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了。”
顾二老爷神色惊恐,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他费力地抬起手,“你,你是顾河。”
顾淮脸上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穿着一身白,仔细看去,白衣上连一丝花纹都没有,像是丧服,更像是从地狱里头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二叔果然一向聪明。”
他神色淡淡的说着陈年往事,“要不然当年怎么能挤掉父亲的官职,自己顶上去呢?”
顾侯猛地偏头看向顾二老爷,眼神凶狠道:“是你!”
“罢了,这些事情我不在乎,父亲若想找二叔报仇,等到了十八层地狱里,再报也不迟。”
“这会儿嘛,还是想想下了阴曹地府,见着他,你该如何忏悔?”
顾淮端起了香烛,走到了顾侯身边,蹲下盯着顾侯的眼睛,他有一双好看的眼,此刻目光阴冷,叫人毛骨悚然。
顾侯神色惊恐万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顾淮不由得失望道:“罢了,我也不想听。”
“这些话,你到时候自己说给顾淮听。”
“你要给他恕罪。”
顾二老爷喘着气,不停的观察着四周,他这才发现,褐色地砖上像是浮着一层油,再看顾淮手中燃着的香烛,似要往地上抛,顾二老爷心中大惊,费力地发处声音,“顾河,你要干什么,你想,你想烧死我们?”
“你别忘了,你也在房中,你只要点了火,你也跑不掉。”
顾淮只觉得这话颇为有趣,淡然道:“二叔说笑了,我何时说过我要跑?”
说完这话,他顺手将香烛扔在地上。
火苗顺着地上的浮油,一刹那整间房变成了火海。
他站在火海中,火苗卷噬着他的衣袍。
火光照亮了他苍白的眉眼,他犹如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好像有人在恸哭,有人在哀叫,有人在慌乱逃跑……
所有的声音重叠在了一切。
他静静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他已经等待这一刻很多年,他本应该心情平静。
只是好像有人在他耳边生气的说着,“你是谁,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想怎么活,怎么过完此生,你都应该比谁都明白。”
第58章 你怎么还不醒 就当你答应了
都说人濒临死亡的那一刻, 会开始回想这一生里所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像是为了同这人世间道别。
空气中弥漫着灼热滚烫的软筋散的香气,这股香气能让身体失去控制的同时, 却能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或许还会越来越清醒。
顾淮想起了很多事情。
九岁以前,他还不是顾淮。
叫顾淮的那小子,有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他们的眼睛,眉毛,鼻子, 嘴巴,甚至连耳上,都同样长了一颗小痣。
站在别人面前时,旁人总是难以分辨,他们兄弟二人到底谁是谁。
但,他们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们性子可谓是南辕北辙。
他不喜欢念书写字,最喜欢的事情是在外祖父身旁, 吵闹着要外祖父的腰刀。
外祖父去世后, 他最喜欢的便是带着一帮玩伴,四处跑,沿途所见的树木、假山、池子里的锦鲤, 无一没有遭受过他的折磨。
顾淮喜欢的,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拿着一本书看,因为他身体不大好,他出生时, 先侯夫人命悬一线,连他刚出生时,也是奄奄一息,精心养了许久,才终于让他安稳的活下来。
他们兄弟二人,一静一动,实在玩不到一处。但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的长大,这世上再没有别人能比对方更重要。
他们每日都待在一起。
他玩闹着,顾淮就在一旁坐着。
直到有一日。
顾淮身体不好,隔三岔五都要喝药。
药这个东西,又苦又难闻,能有多好喝。
不止要喝药,还得待在房中养病好几日,哪儿也不能去。
就算顾淮不说,他也知道,顾淮虽然从来不哭闹,能将药喝完,却也不爱喝药,也不爱待在房间里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做。
他便想了个主意,“要不我们偷偷扮作对方,你出去玩儿一会儿,这药我帮你喝了。”
他自信的想,他们兄弟二人,而且再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了解对方,若是想要扮作对方,是轻而易举的就能骗过所有人。
至少,在他没有忍不住露出马脚之前,旁人肯定都不会知道。
顾淮很快就同意了,趁着奶娘不注意的时候,他们赶紧换了对方的衣裳,他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看着顾淮欢欢喜喜的推开门,趴在门边,小声同他道别,“哥,我玩儿一会儿就回来。”
他忍不住想,他可真是好哥哥。
奶娘很快就进了屋,果真是没有发现他们二人已经扮成了对方,真正的顾淮这会儿已经光明正大的跑出去玩儿了,而他要待在这里,在奶娘不解的问他,“阿晏,你的药怎么还没喝?”
他只好端起那碗比他脸还要大的药汤,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在病床上躺了快有小半刻钟,守在他身旁的奶娘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自以为的互换小把戏,怎么能瞒得过养育他们二人长大的奶娘呢?
毕竟连他们两的亲爹都从来都分不清楚他们,谁是谁。
奶娘吓了一跳,“你这孩子不是胡闹吗?药也是能随便乱喝的?阿晏的风寒还没痊愈,不能见风,要是病加重了可怎么好。”
奶娘着急忙慌赶紧出去找,他也在房中憋坏了,跳下了床穿上鞋子,跟着奶娘一起去找人。
如今侯府是继夫人掌家,侯爷一向对双生子不在意,任凭继夫人日常里克扣双生子。
贵妃娘娘虽然疼爱一对侄子,这些时日因着四皇子病了一场,也无暇估计奶娘不想多生事端,便带着他避开了过人的地方,去他们兄弟二人时常待着玩乐的地方去找顾淮。
只是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见,眼见着黄昏快要过去,黑夜就要来临,侯府的下人准备开始在屋檐下挂灯了。
他突然就开始不舒服起来,像是冥冥之中听见顾淮在哭泣的给他指引,他拉着奶娘的手,顺着那道哭声跑去。
然后看见了一辈子再也没有办法忘掉的画面。
就算奶娘极快的将他搂在怀中,抱着他躲进了一旁的隐蔽处,颤抖着手捂住了他的嘴,好让他不发出声音。
他也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刻,已经刻进了他的血肉里,刻进了他灵魂之中的画面。
他的双生弟弟,他的阿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奶娘捂住了他的眼睛,带着他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他听见,他的父亲,同他的二叔,争吵了一回,而后又达成了共识。
他听见,他的阿晏落入水中时,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响声。
他听见了,他的父亲同他的二叔收拾好了一切,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他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好像那一刻,他也已经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房里面还有那一碗药汤的苦涩味,久久未散去。
奶娘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压抑着哭声在他耳边说着:“你记住,你现在就是阿晏,你要记着你是阿晏,好孩子,记住了你从现在开始就是阿晏,要好好活着,才能给阿晏报仇……”
奶娘颤抖的声音像是魔咒一般,在他耳边不停的盘旋着。
那一天后的每一天,这世上只剩下了顾淮。
他作为顾淮活着。
剃掉了所有不属于顾淮的东西,努力的成为了顾淮。
终于有一日,连奶娘都分辨不出他是顾淮还是他自己。
顾淮从小开始,最喜欢看书,往后的十一年里,他看了许多书,上至四书五经,下知民间奇闻异事录,他都认真看过。
他甚至还去参加了春闱,拿了个不错的名次。
就这样,过完本该属于顾淮的人生,大仇得报就去见顾淮,结束他的这一生。
他等了这一刻很多年。
终于,这一刻来到。
他听见了他的父亲,他的叔父,在火海里哀嚎大哭,那是想要活下去的声音。
当年,顾淮定然也是如此,也在拼命地哭着想要活下去。
渐渐的,所有声音逐渐变得遥远,他的眼前没有红色的火光。
所有的一切,就要重归于黑暗之中。
虚空里,他看见了另外一个年轻的,鲜活的他,正微笑的看着他。
“哥。”
这一刻的相见,他等了十一年。
他本应该上前去。
脚下却好像深陷于泥潭之中,让他动弹不得。
隔了十一年的再次重逢,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了无牵挂,同红尘俗世再也关系。
他却动弹不得。
泥潭里,装满了贪念。
*
“你怎么还不醒?”
昭昭疑惑不解,已经快两个月了,刚来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还满树的叶子,如今叶子落了,石榴都已经落了满地。
已经是深秋时节了。
床上这人,睡了两个月都还没醒。
若不是他还有呼吸,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昭昭只以为躺在床上的只是一具尸体。
这人不醒,昭昭便恶向胆边生,伸出了手。
飞廉端了药,走到房门口,“郡主,属下来送……”
他说话间,抬眼朝屋中看去,嘴巴半晌没能阖上。
昭昭收回了手,起了身咳嗽了两声,朝飞廉走过来,“你进去吧,时候不早了,我今日还要入宫。”
她颇为心虚的飞快走掉。
都等不及飞廉还会不会同她说些什么。
飞廉将手中药碗放在床旁的矮桌上,忍不住去看他家主子安静躺在床上的睡颜,还有搭在他肩颈旁的一条小辫。
飞廉忍不住叹口气,开始动手解起了辫子上的红绳,“主子,您要是再不醒,估摸着郡主下次,就会忍不住将你的头发全都给编了辫子。”
“您快点醒来吧,咱们可马上就要出发去凉州了,郡主说,这个时节去往凉州,沿途风景甚美,您要是不亲眼所见,岂不可惜。”
这些时日,昭昭每日都再忙,都会抽出空闲时间过来探望顾淮。
要去凉州这件事,她是问过顾淮的。
“不久之后,我就要回凉州了,若是赶得及,就能赶上新年,你去不去?”
她停顿了还有一盏茶的功夫,方才瞧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人,镇定说道:“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说好了,你要同我一起去凉州。”
发生这段对话的时候,飞廉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惊得是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去往皇宫的路上,要途径忠义侯府。
每日都是如此。
在忠义侯府前时,子桑采便会掀了帘子,朝忠义侯府看上两眼,然后同昭昭说起,“主子,侯府太可恨了。”
如今的忠义侯府,便连门前的两尊石狮子,都是灰头土脸。
两个月前的那场大火,烧毁了侯府大半宅院。
兴而,火源的中心在侯府家庙里,顺着木头的火势蔓延开来,给了侯府下人足够的逃生时间。
除了顾侯和顾二老爷,没有别的伤亡。
顾家十一年前的那桩丑闻,而今已是整个长安都知道。
谁人不是路过忠义侯府,就会忍不住憎恶的吐口水。
子桑采“呸”了一口,方才放下帘子。
昭昭见她如此,忍不住笑了一回。
而后正了神色。
顾家的事情如今了了。
想必顾淮的心结也就了了。
只是这人,未免也睡了太久了些,有些可恶。
第59章 正文完结 我赢了。
“……多谢娘娘教导, 昭昭铭记于心,定不会忘……”
昭昭一早就到了玉兰宫,明日辰时是个出行的吉时, 她就要启程回凉州,如今行李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便是向长辈辞行。
顾贵妃听得她辞行之言,略轻叹了一回气, 也知道是留不住了。
“凉州路途遥远,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顾贵妃停顿了片刻, 神色略显伤怀,“我将阿晏托付于你了。”
顾家的一把火,烧出了十一年的往事,顾侯与顾二老爷烧伤惨重,毁的不成人形,就算被救出,如今也只是苟延残喘的活着。
就算顾贵妃让太医全力诊治,太医给出的回答也是, 撑不过今年年关了。
放下这把火的, 如今在长安人眼中是生死未卜,不见身影。
只有几人知晓他如今身在何处。
顾贵妃是其中一个。
昭昭抬眼看向顾贵妃,见她神色哀伤, 知道她心中一直都不好过。
顾贵妃一直不曾对娘家多有照拂,但她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十一年前顾淮死于顾侯和顾二老爷之手,十一年后的现在,这二位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因果报应, 从来都是已经注定。
她最疼爱的晚辈,如今还昏迷不醒,长安也再留不得,只能让他远走他乡。
这两个月来,顾贵妃心里不可谓不感伤。
当年但凡她再多花些心思在那两个孩子身上,也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昭昭笑了笑,道:“娘娘放心。”
顾贵妃轻轻点头,不愈让昭昭窥见她的难过,让昭昭自去。
昭昭也明白这两月来,经历了顾家突变,顾贵妃才是最难受的那人,便道:“日后,我定常常给娘娘写信。”便躬身告退,出了玉兰宫。
宣帝那儿自不提,嘱咐了昭昭许多,赏下诸多赏赐。
太后落了泪,人年纪大了,终归是会柔软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