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魏王殿下倒还算是心眼宽。
可魏王越是如此,她就越心有不安:这……莫不是鸿门宴?
第4章 掌事
朝烟与香秀分别铺好了自己的被褥,又将行李收拾了一番。朝烟来得匆忙,换洗衣服也没带多少,统统压在了箱笼里。且她们二人初初搬来,没给这屋里添多少家什,屋中到底显得还是有些简陋了。
香秀将窗合上,正想去领晚上的饭食,就见得庭外的黑夜里摇摇晃晃过来一盏灯笼。定睛一看,原是个掌事姑姑打扮的四十几许女子,领着个小宫女儿朝这里走过来。
香秀眯了眯眼,对朝烟道:“烟姑姑,那一定就是掌管长信宫的萍嬷嬷了。”
朝烟朝窗外一望,点了点头。
她来长信宫的任务之一,就是顶替这位不听话的萍嬷嬷。萍嬷嬷本也是太后派来的人,只是她在这长信宫中待久了,把持着长信宫的流水庶务,胆子也肥了起来,渐渐地不爱听太后的话,使唤不动了。太后这才起了心思,想用朝烟将这萍嬷嬷换下去。
那灯笼遥遥行来,在耳房边停住了。
“这屋里住的,就是寿康宫来的朝烟姑娘吧?”一道略显尖锐的嗓音传来。
萍嬷嬷四十几许,生的丰肥矮小,面上两团圆肉,一说话就颤巍巍地动着,眼皮也如堆起了一叠褶子般厚实。她明明是个伺候人的,腕上却戴着一副成色极好的玉镯,指甲也修的长长,显然在这长信宫薅了不少油水。
朝烟自门间走出,答道:“萍嬷嬷,我就是朝烟。”
萍嬷嬷眯起了眼,上下地打量朝烟,哼笑道:“哎哟,好一个清秀的小姑娘。长了这么漂亮一张脸,却要来咱们长信宫蹉跎青春,也不知太后娘娘如何舍得?罢了,你日后跟着嬷嬷我,自然有的你好处。”
言谈之间,似已朝烟当做了自己的跟班。
香秀听了,就有些小着急:咱们家烟姑姑是来做掌事的,又不是给你萍嬷嬷跑腿儿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
香秀正在急着,朝烟却伸手阻住了她,示意她稍安勿躁。旋即,朝烟慢声道:“萍嬷嬷,太后娘娘命我来长信宫,是命我来掌理长信宫庶务的。恰好今天你来了,那我便说一声:还请萍嬷嬷今日回去了,好好收拾一番账簿库房,将掌事姑姑的令牌与账簿一并拿来我处。”
她这话说的不客气,一上来就要萍嬷嬷交权。萍嬷嬷眼睛一瞪,哼笑道:“你年纪轻轻的,哪里担得起长信宫的掌事一职?太后娘娘耳聪眼明,岂会这般决断?莫要浑说。”
跟在萍嬷嬷身旁的小宫女亦阴阳怪气地帮起腔来:“怕不是借着太后娘娘的名义给自己撑腰呢!咱们长信宫,从来都是由萍嬷嬷打理的,魏王殿下都不曾嫌弃!又岂需要你来帮忙掌事?”
朝烟淡淡道:“我有寿康宫手谕,萍嬷嬷如是不信,大可一观。”
萍嬷嬷听了,却不显慌色,只道:“寿康宫是寿康宫,长信宫是长信宫。咱们长信宫的主子是魏王殿下。你来了长信宫,就该听从咱们殿下的话,岂能一口一个太后娘娘挂在嘴边?吃里扒外,到哪里都是不讨喜的!”
一句“吃里扒外”,就像是笃定了朝烟已犯了事儿,直直地骂上了。香秀年轻,沉不住气,当即秀眉竖起,很是气恼道:“你……!萍嬷嬷,你怎么可以说这样过分的话?”
“过分?”萍嬷嬷嗤笑一声,道,“你来了长信宫,就得听长信宫的规矩。要是觉得委屈,那就去向魏王殿下哭去,看看殿下理不理你。要是再受不住,那就老实回寿康宫吧!”
萍嬷嬷说罢,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等着看朝烟的笑话。
似朝烟这样的小宫女,她可见多了。年纪轻轻,怀着点不应当的心思进了这长信宫,可又没什么脑子。随便施点法子,叫她跪上一天,要么洗了全宫的衣衫,她便会委屈地受不了,终日里哭哭啼啼的。
且这长信宫的主子,又是那位荒唐的魏王殿下。他没能拿宫女太监出气就已是大仁大慈了,更别提为受了委屈的小丫头伸张。于是过不了几天,这些个小宫女就会自请离开。这位朝烟姑娘,恐怕也待不了几天咯。
只可惜,萍嬷嬷等了又等,朝烟都不曾露出什么失态之色,只是仔细地沉思着。
片刻后,朝烟道:“萍嬷嬷,今日魏王殿下答应留下我,那便是允了太后娘娘的意思。这掌事的令牌,你是迟早要交给我的。”
见她这样油盐不进,萍嬷嬷有些恼火,不由放冷了面孔道:“交给你?也不看看这长信宫是谁的地盘!我便是不将令牌给你,你又能如何?连太后娘娘也没法将手伸进这长信宫来,更何况是区区一个你!”
顿一顿,萍嬷嬷又洋洋得意道:“今日,我就要你这小丫头给我捶捶背、捏捏脚,学学怎么伺候人!”说罢了,就进了屋,在椅子上坐下来,一副等着朝烟上前伺候的模样。
但萍嬷嬷翘着脚等了半日,一旁的朝烟却没有动,只是木着一张脸在原地站着。萍嬷嬷等的不耐烦了,催道:“臭丫头,没听见嬷嬷我说的话么?还不快来给我捶背捏脚?”
“宫有宫规,不可违背。你我二人为同阶宫女,岂有我服侍你之理?此乃逾越。”朝烟道。
“哼…宫规,你在长信宫里与我说宫规?”萍嬷嬷似听了什么笑话,仰头笑起来。那跟着萍嬷嬷一道来的宫女,也捂着嘴角细细娇娇地笑起来,“在咱们长信宫,萍嬷嬷就是规矩!”
朝烟板着眉眼,道:“若是不守规矩,那就要教训。这一点,萍嬷嬷不会不懂吧?”
“教训?难不成,你还想教训我?”萍嬷嬷浑不在意。
“难道我教训不得你吗?”朝烟冷眼看着萍嬷嬷,反问回去,“你们是二人,我们也是二人。且你年老力衰,而我青春正茂。若我当真要教训你,你以为我会落得下风?”
这段话说的语气平平,但却极是坚毅。萍嬷嬷听罢了,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却见得朝烟紧皱眉心,目光正刻板无澜地盯着她,让她心底有些发毛。
萍嬷嬷又琢磨了一番朝烟的话,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妙。——这长信宫里人本来就少,她这回来找朝烟抖威风,也只叫了个最爱拍马屁的宫女翡翠来。她们是二人,朝烟也是二人,若当真扯着头发扇起嘴巴子来,谁能打得过谁?
萍嬷嬷慢慢站了起来,又惊觉朝烟比自己高了一截;不仅如此,朝烟还年纪轻轻,正是最有力气的年岁。如此一来,萍嬷嬷略有些心虚了。
这朝烟若当真是个为了规矩不要面子的,扯着她的嘴巴扭打起来,那可怎么办?魏王殿下又不管事,怎可能为了自己挨了个嘴巴就处治这丫头!
这样想着,萍嬷嬷的嘴角微微抽搐起来。她有些怕丢了颜面,忙退后了一步,怒道:“你倒是想得美!我又岂会与你一般计较?今日就这样罢!至于那令牌,你若有本事从我这拿走,就算是你厉害!”
罢了,萍嬷嬷退出屋外,对自己的跟班道:“翡翠,咱们走,省的在这浪费时辰。”
翡翠有些困惑,小声道:“萍嬷嬷,咱们不给这烟姑姑一个厉害瞧瞧啦?”
“什么时候不能给,非得挑今天?”萍嬷嬷白了翡翠一眼,“也不嫌饿得慌!该回去吃饭了。”
“是……”翡翠有些纳闷,但还是应下了,忙提着灯笼走在前头领路。
很快,萍嬷嬷与翡翠便提着灯笼走远了。香秀眼见着二人离去,偷偷笑起来,道:“烟姑姑,那萍嬷嬷怕啦!”
朝烟拧了拧手腕,道:“所幸她怕了,我还担心当真要与她打起来呢。扯头发打架,那可是有碍于宫规的,难免叫人笑话。”
香秀问:“那萍嬷嬷手上的令牌又该怎么办?瞧她那副样子,怕是不乐意乖乖拿出来呢。”
朝烟摇摇头,道:“她一定不会老实交出来的,得想点法子才行。”
想也知道,一定是魏王殿下在背后给这萍嬷嬷撑腰,这才让萍嬷嬷敢在长信宫独大,还与段太后对着干。若非如此,萍嬷嬷区区一介奴婢,岂敢如此放肆?
“香秀,去领饭食吧,记得路上看着些,别让人往饭菜里加东西。”朝烟对香秀叮嘱罢了,就跨回了屋里。一抬头,看到了那盒压在桌上的胭脂,心思又默了下来。
想起那大殿中的魏王殿下,她的心思愈发慎重了。这盒胭脂,她是决计不会用的。若不然,怕是要早早地陈尸长信宫内。
第5章 晨起
萍嬷嬷走后,朝烟便与香秀一道坐下用了饭食,又将门前也洒扫了一番。
长信宫里没什么宫女,她们俱被荒唐无道的魏王殿下给吓跑了,反倒是能见着不少小太监,只不过他们都住在另一头,与朝烟和香秀的屋子隔了好远一段路。
好不容易,朝烟才逮着了几个小太监,问起这长信宫的事儿来。
据说这长信宫里管事的共有两人,其一就是萍嬷嬷,她把着长信宫上下的流水庶务。但萍嬷嬷虽跋扈些,却不大近得了魏王殿下的身。
要说谁最得魏王殿下的信赖,那还是被叫做“小欢喜”的公公。他虽年轻,却很能讨魏王的欢心,且擅长赌骰和讲故事,总能将殿下哄的哈哈大笑。
朝烟粗粗地问明白了长信宫的境况,再去厨上与后院走了一圈,熟络了一下内外的地形,便回了自己屋子,与香秀洗漱歇下了。
这长信宫宽袤广大,人又少,一入夜,便寂静得可怕。灯烛一熄,里里外外一阵漆黑,半点月色从窗外漏进来,凄清得很。如今虽已入春了,可到了夜晚还是有些料峭的冷。所幸睡前香秀用火盆将被褥都熏暖实了,人躺上去才不会冷的哆嗦。
朝烟挨在枕上,闭着眼。她睡姿很静,总是一动不动的。香秀将方枕向她扯得靠近了些,贴在她耳边,压低了嗓音小声问:“烟姑姑,你说咱们会被魏王殿下赶出去吗?”
朝烟没睁眼,不动声色道:“兴许吧。”
“我觉得那魏王殿下有些可怕。”香秀将被子往脸上捂了捂,声音更轻了,“我听闻他整日都在喝酒。这样的人一定是稀里糊涂的。我爹在家时就整天喝的大醉,一醉就打我娘。烟姑姑,那魏王殿下也会打人么?”
“那也不好说。”朝烟的呼吸很平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日后伺候久了,自然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性子了。”
香秀见朝烟的语气不慌不乱,心底也有了些踏实感。她本是寿康宫的小宫女,负责整理箱笼和清扫灰尘,乍然被拨来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长信宫,心里胆怯的很。但有朝烟在这里,她又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快睡吧。”朝烟语气平淡地催促她,“明早还要去伺候魏王殿下呢。”
香秀在黑暗里点头,翻了个身,慢慢地睡去了。朝烟听得香秀平稳的呼吸声,也渐渐地陷入了睡梦中。
她不认床,这一觉睡得倒是安稳。她在段太后身旁伺候了十多年,早习惯了掐着更漏脱鞋上床,挨枕就睡,次日天不亮就早早醒来,从未有过起迟的时候。如今她虽换到了长信宫,也没坏了这个习惯,卯时过了不久,就已经洗漱罢了,将自己打点的齐齐整整。
她坐在镜前,将发髻重理了一遍,看向了铜镜中的自己。如她这个级别的宫女,可在髻上别一二配饰,爱俏的宫女大多佩绢花、红穗之类的物件,但她素来不爱打扮,只以一支粗陋的木簪将发丝挽起。
她对镜理了一下衣襟,要起身时,目光瞥得放在桌上的那盒胭脂,陡然想起昨晚在魏王的玉殿上发生的事儿来——那魏王殿下将这盒御赐的唇脂要死要活地塞在她掌心里,叮嘱她“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不要浪费了这张脸”。
眼下,这雕工精致的唇脂匣子就摆在她桌上。朝烟蹙眉看了这匣子一眼,将它收到了枕下,再没多理会了。
卯时过半,长信宫的天蒙蒙地亮起,鱼肚白越泛越高,映得屋瓦上的绿琉璃一片溢彩。朝烟去小厨房看了看膳食,里外忙活一通;待近了巳时,便穿过玉阶,向着魏王的寝殿去了。
宫庭里很寂静,一个值上的小太监抱着拂尘歪在门槛上打瞌睡,此外,四处都是寂静无声的。朝烟的脚步上了台阶,叫那打瞌睡的小太监揉着惺忪睡眼醒来了。一见是她,这小太监忙道:“烟姑姑,您起的好早!”
朝烟的记性好,只要说过一二回话,就能将人的面貌与名字对上号。她记得这小太监叫小楼,在欢喜公公的手底下打杂,便道:“楼公公,我来伺候魏王殿下起身。”
小楼瞥一眼掩起的殿门,小声道:“烟姑姑,您来的太早啦。咱们殿下不到午时是不会起身的!”
“午时?”朝烟闻言,立刻紧紧地蹙眉,道,“怎可在午时才起身?莫说错过了早膳,就连午膳也有些迟了。”这宫廷上下,哪有人起的这么迟的?一点都不合乎规矩。
小楼见她皱眉,便赔起了笑,道:“烟姑姑才来长信宫伺候,有所不知。咱们殿下总爱饮酒至夜半寅时,觉得那时酒兴才雅,诗兴才高。这睡得迟了,可不就起得迟了?”
“这,这可真是…”朝烟暗暗将一句“不成体统”吞回了腹中。她心知自己一介奴婢,没法子对贵人的习惯指手画脚,没的逾越了身份。可再怎么,她也知悉若是不好好进三餐,那是迟早会折腾坏身子的。
于是,朝烟小声道:“就没法子劝劝魏王殿下么?夜夜饮酒过夜半,次日午时才起身,多少对身子有所损碍。”
小楼摇了摇头,道:“魏王殿下哪里听得进咱们的劝呢?烟姑姑,您还是别操这份心了。”因着朝烟是寿康宫来的,有一份段太后给的体面,小太监们对她也都恭敬,比萍嬷嬷和翡翠的态度要好上许多了。
朝烟还想说什么,忽听见屋内遥遥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什么瓷瓶被打碎了。朝烟愣了下,方想问是出了什么事儿,便听小楼道:“是咱们殿下醒了!姑姑在这等会儿,我进去瞧瞧去。”
罢了,小楼便推开了门扇进了寝殿里。不过片刻功夫,他就捧着一叠碎瓷片出来了,带着笑,对朝烟道:“烟姑姑,殿下叫您进去服侍他起身呢。”
“魏王殿下要起了么?”朝烟心底有些微愕,“不是说殿下昨日寅时才睡下,还未歇上几个时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