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上来的水里面没有什么异物,也没有什么脏东西,只是在洗手台那里接的一盆水而已。
当时的天气是夏天,并不是很冷。
他的衬衫被打湿了,但是是男孩子,也不用担心会被其他人看到内衣。
他就保持着这副样子进到教室里面。
大家都用诧异的眼神看过来。
老师也皱了皱眉。
老师的心里面想的肯定不是要怎么帮助他,而是‘怎么又来了’。
和‘为什么,偏偏是在我上课的时候?’
他坐在那里,其实心里面的希望并不是大家来帮助他,或者声讨那些霸凌他的人。
而是希望大家把这当成什么事情都没有的,就过去了。
他坐在座位上,真的已经翻开了课本。
“……”
老师也努力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继续讲昨天留下来的试题。
但是他头发滴水的声音真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的课本逐渐被弄湿了一滩,又被他用手擦掉。
留在上面的墨水逐渐变得模糊,变得难以辨认。
老师走下来的时候看到这副景象。
老师皱皱眉,然后看着他。
他从老师的眼神里面看到了一点难言的责备。
是‘你为什么跟其他人不一样?’,‘为什么你偏偏来给我找麻烦?’的责备。
然后那责备又迅速归于虚无。
最后化成一点怜悯。
最后,老师小心翼翼的跟他说。
“要不然今天就回家休息一下吧?”
老师没有跟他说为什么要让他回家休息。
好像这并不是因为他被别人欺负了,只是因为他自己生病了,突然有点着凉,突然有点不舒服而已。
他也没有在那里辩解。
他当时只是看着课本,又徒劳的把纸张翻了一页。
最后把课本合上,对老师点点头。
他说好。
当时他回家的时候,其实心里面没有怎么痛苦。
只是在大家都还上学的时间,在早上九点,一个人穿着校服走在回家的路上,对于其他人的眼光有点敏感而已。
在家里面的时候,他像以前请病假的时候一样,打了游戏。
晚上妈妈回来也一起吃了饭。
但是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发了烧。
他以为自己发了烧,毕竟昨天他是实打实的被泼了一桶水。
妈妈也是这么觉得的,很担心的跟他说‘如果有问题的话就打电话给我’,‘我从公司回来带你去医院哦’,然后才离开。
但是妈妈一出门,他感觉自己的头痛突然好了很多。
于是他又开始坐在地上看电视。
之后的很多天都是这样子。
一旦说要去学校,就会觉得自己的感冒还没有好。
‘怎么会生病这么久呢?’
妈妈皱着眉询问的样子让他记忆犹新。
但是她也只问了那一次,后来就再也不问他了。
只是每一次,妈妈在要上班出门的时候。
辛辛苦苦的打扮,连早餐都只是匆忙吃了几口,叼着面包冲出去。
撞到坐在客厅里面看电视的他的时候。
总是会露出一种看到摆错地方的家具的表情。
但是他的确总是在感冒。
每天早上都在感冒。
只要一提到学校,妈妈在准备着明天去学校要吃的便当,把一本一本的书放进他的书包里面。
她用一种非常冷静,非常温柔,但是不允许任何人拒绝的眼神看着他。
说‘明天真的要去了哦’的时候。
他都会想起来。
不是大脑想起来,而是他的肌肤想起来。
那天自己坐在座位上,衬衫贴着自己的皮肤,上面的水分一点一点变干的冰凉感。
还有耳膜,会想起来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刺进去骚刮的刺痒。
还有老师偶尔从镜片后面投来的一瞥,那个饱含责备的目光。
都确实的杀伤了自己。
每一次闭上眼睛,总会想起这样子的画面。
只是再睁开眼睛,画面就会改变,变成妈妈小心翼翼的跟自己说,‘今天是不是应该去学校?’
他一开始觉得自己发烧了,也真的觉得只要自己休息一下就能好。
但是只要一天不去学校,就越来越不想去学校。
到了最后,将自己变成了所谓的不登校生,一天又一天的在家里面打发时间。
他不知道红月事件和之后的几次事件,对于整个世界造成了什么样的损失。
他当时的确也亲眼目睹了。
但是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从窗户往外看过去,天空突然变成红色。’
还有‘世界突然被亮光给侵染’之类的,很主观的,在房间里面的印象而已。
如果突然有人开灯关灯,或者突然有人在外面放火,也能造成一模一样的结果。
他那个时候感觉不到这是神明。
只是感觉像有人类在那里恶作剧。
但是后来,他在房间里面,看着妈妈从外面的超市买回来东西给自己做饭。
那时妈妈的头发比往常要凌乱很多。
虽然和爸爸离婚之后,是由她一个人抚养着自己。
但是妈妈工作很努力,也经常因为能力被褒奖。
家里的生活算得上是富裕,也不用特地的去跟那些主妇抢半价便当。
所以从来没有在超市里面被挤得这么厉害过。
但是那个时候,妈妈一边把塑料袋在桌子上面放下来,一边对他苦笑。
说好辛苦才抢到的。
他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妈妈也开始辛苦了。
这是在他不去学校之后,神明第1次对他施加影响。
还有后来妈妈也被公司裁员了。
跟自己一样,在客厅里面抱着膝盖,看着电视发呆。
银行卡里面的存款越来越少,妈妈的叹息声也越来越多。
出去找工作,也总是碰壁。
每一次回来,她的表情都更加阴沉。
原本能够理直气壮地指责自己,‘你不适应社会,就是一个废人。’
‘和同学们好好沟通一下吧,说不定之前的只是一个误会。’
‘无论怎么样,努力都是能够过得去的。’
的妈妈现在也开始变得低声下气。
这不是妈妈自己的问题,妈妈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只不过现在的社会进行了改组。
如果说每一个人出生时都是一块原木,他们会在学习和生活的过程中把自己的形状改变。
变成一块积木。然后试着去插进某一个和自己对口的公司与家庭的话。
那么神的出现,就好像是把原定的那些能够留出空隙的积木塔——不管是公司,家庭,还是国家全部都给重组。
让原来那些已经被设定好形状的积木再也插不进去而已。
他看着妈妈叹息的表情,总是会变得非常难过。
但是由于自己也是无论哪里都插不进去的积木,所以没有任何立场去安慰她。
他一直都很沉默。
如果说母亲的沉默是逐渐这样子,那么他大概是在被赶出学校之后,就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开始妈妈给他做肉的时候他也吃,后来肉的分量减少了他也吃,只剩下大米饭了也吃。
到最后,连米饭都没有了,只有几根看上去干巴巴的菜的时候。
他也就这么沉默的送进口中,没有抱怨的意思。
妈妈倒是越来越急躁,有的时候还会出去求人。
不过大家自己都过得很紧张,也没有任何的话可以说。
到最后她就回到家里面,抱着膝盖叹息。
他问妈妈,“农神那一次让农作物枯萎,但是后来不是全部都给回复了吗?”
为什么我们没有东西吃?
整个直播过程他都是在那里看着的,所以记忆特别深刻。
但是妈妈那个时候对他苦笑了。
她说如果我们这里也是希腊,我就不会愁这些了。
神明的力量是绝对的,是绝对的。
祂们恩赐给我们什么,我们就能够有什么。
之前的灾祸全部都可以化为虚无。
“但是…”
妈妈的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第1次发现妈妈的手是这么的冰冷。
明明在以前的记忆里面,就算是自己发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妈妈的手伸过来探自己的体温,都不会给自己毫无生气的感觉。
她最后又对他苦笑。
她说“可是我们这里是没有神的国家。”
她跟他说的什么国际形势还有经济体制改革,他其实都听不懂。
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自己已经要饿死了。
家里断粮的第一天,妈妈换了衣服出去,说要再去求求人。
她两天没回来,他还是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电视机。
神明…红月事件里面,大多数的科技产品都失效了。
但是莫名其妙的,所有跟娱乐有关的,起码能够更加弘扬神明伟力的东西。
不管是电视还是游戏,亦或是网络,全部都好好的运转着。
他有的时候会想,外太空的通讯卫星好像已经能够让南极那边都接收到信号了。
但是为什么就不能够把这种科技交给另外的地方,给他的餐桌上变过来一些菜呢?
妈妈依旧没回来。
其实最后,就算是到快要饿死的时候,他的心里面也没有什么怨恨。
他只是觉得差不多就这样子。
世界…以前是不能够让他去学校的,大家全部都是水,只有自己是油的世界。
而现在,变成了连水都没有办法存活下来的世界。
只不过就是这样子而已。
两次改变都没有什么差别。
我是被排斥的那个人。
他想。
饿死应该是这种感觉。
首先是觉得身体没有力气,然后觉得自己很困。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对于自己能不能再醒来不抱任何的期待。
心里面也觉得不能够醒来更好。
但是他的确醒来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天花板。
上面有灯光照着自己的眼睛。
还有妈妈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打在自己的脸上。
妈妈的手按着他的手。
他的手背上有一个插管,上面挂着一个吊瓶。
他认出来那个是用来打葡萄糖的吊瓶。
妈妈的手不像之前一样冰冷。
她重新拥有了人类的温度。
她说“我们得救了。”
后来家里面又有了新的面包,甚至还有了少见的鱼和肉。
那不是因为妈妈作为水重新融入了社会。
也不是由于她这个积木,终于在这个被神糟蹋的乱七八糟的世界里面,重新找到了一个能够把自己塞进去的刚刚好的公司。
而是因为更加崭新的事情。
外公主持着一个山间的寺庙。
本来也是很小很破的,没有几个香客愿意去拜访的寺庙。
以前还经常会被妈妈吐槽,‘老大不小了,这样子的职业,让人怎么好意思跟别人说得出口啊。’
‘他不能够更加与时俱进一点吗?’
但是到了现在,却变成了县里面的议员都会去专程参拜的大寺庙。
经常会有富人们开着车过去,在里面一跪就是一天。
临走的时候还送上丰厚的香火。
妈妈也带着他过去了几次,在那里面接受了非常久违的佛教洗礼。
说实话,他觉得那里面的佛经就连外公自己都不信。
又或许经过了几次真正的神迹之后,外公也开始信奉这些了。
在诸神之中,当然是已经显圣的那些希腊神祇的信徒最多。
但是一些本土神明的信仰也没有落下来。
倒不如说当地的政客非得去扶持本土信仰不可。
【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说过,只有希腊那边有神啊】
而且当时农神的枯萎范围,的确也就是到了希腊的国界为止。
【也许每一个地方都沉睡着属于自己的神明。】
如果祂们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国家里面所有人都转而去信仰异邦的神。
祂们会怎么做呢?
【不可能把自己的国民全部都给杀光的。】
神明或许能做到这些。
但是祂们或多或少,都对人民抱有一种人类看小羔羊的慈爱。
但是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杀死统领羔羊的牧羊人。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那些牧师总是称自己为主的牧羊人了。
或许人类对于神明来说,真的就是像家畜一样的东西。
但是在此之前,一直不愿意去学校,只是在家里面看着电视消磨时间。
不和任何人交往的他,对于其他人来说,也是家畜一样的存在。
明明大家对于这个社会来说都只是动物而已。
只不过其他人在学校里面经受训练,出去要做导盲犬或者愿意耕地的牛。
是实用性动物。
而自己是不愿意做任何劳动,也不愿意被杀了吃肉的家养宠物。
在神明到来之前,他当然是异类。
是‘你怎么跟其他人不一样?’的,需要被排斥出来的东西。
但是在灾难降临的时候,大家都平等的变成了没有饭吃,很快就要饿死的情况。
而现在,半年过去了,社会已经相对平静一些了。
自己甚至因为外公的关系,变成了比其他的‘动物’稍微高等一点的,有主人饲养的宠物。
等级观念开始颠倒。
神明来之后,很多人都说这个世界变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