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一惯克制,懂事。
卓远伸手擦擦他眼角,怕再惹他哭,随口叹道,“不吉利啊,阿四,六叔出征,你说这些话。”
阿四忽得僵住。
卓远也僵住,他只是怕他再哭,但没想到阿四整个人都僵住。
“你到底怎么?”卓远笑着替他擦混在一处的鼻涕眼泪。
阿四的情绪才似崩塌一般,根本控制不住,“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不在,我们会很想你,一直很想你……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不在,二哥会一直愧疚,我们,我们……”
阿四哭得稀里哗啦。
卓远从未见他哭成这幅模样过。
卓远又伸手给他擦眼泪,这回的声音有些发沉,“魔怔是不是?刚才做噩梦?”
阿四顿住,是啊,他多希望那只是个噩梦!
阿四忽然上前,拥住他,“六叔,我好想你,你不知道我们都好想你……呜呜呜呜……”
阿四的话,声声都像针扎一样,刺进卓远心底。
“六叔会回来的。”他摸摸他的头。
阿四哭得毫无逻辑,“仗不得赢你都要回来!死多少人,你都要回来!三年你一定要回来,你记住!你三年一定要回来!”
已经在说胡话,卓远怕他哭抽去,宽慰道,“好,听你的,六叔知道。”
阿四却还是不松手,“六叔,我刚才做一个噩梦,梦到你中羌亚大将托亚得的陷阱,死在边关,你不要追他,那是陷阱!他想要你的命,你不要追他!”
卓远眉头微微皱皱,他连托亚得的名字都说出来,但他并未听过这号人物。
不过卓远终于知晓他哭成这幅模样的原因,梦魇。
“梦是反的,阿四……”他的话平和而掷地有声。
阿四愣住,停下哭声看他。
他轻轻笑道,“梦是反的,所以,六叔一定会平安回来,还有,六叔记住,不要中托亚得的陷阱,三年一定回来,是不是?”
阿四懵懵点头。
卓远这才起身,拿起一侧的浴巾裹他出来,也在铜镜前给他擦头,“我才不英年早逝呢!”
不知为何,阿四又哭又笑出来。
卓远刮刮他鼻子。
从耳房出来,卓远又陪阿四许久,阿四才入睡,卓远照旧亲亲他额头,低声道,“托亚得?这什么破名字啊,做个噩梦都做的稀奇古怪的,小大人,晚安。”
卓远起身。
方才沈悦就不在屋中,卓远推开房门,也没见到苑中有人,应当是回自己苑中。
卓远踱步去隔壁苑中,见叶子远远守在苑外,见他,拱手问候,“王爷。”
卓远颔首,叶子一直是跟着沈悦的,沈悦果真是回苑中。
卓远推门入内,见内屋里有灯光亮着,撩起帘栊,见沈悦坐在案几前发呆,手中捧着一本书看不知道多久,但应当一页都未看进去。
“阿悦。”他踱步上前。
沈悦听到他声音,仿佛才回神。
“怎么回来饿?”他是记得她说,她在屋中看着小七和郭毅,她不会无缘无故出来。
沈悦眼神略微恍惚些,轻声应道,“白日里累,有些犯困,回来洗漱换身衣裳……”
卓远却忽然猜到,她应是刚才听到阿四哭着和他说的一番话,心里难受,不想再听下去。
他上前,在她身侧坐下。
她身上有沐浴过后的早教清香,和着发间的香气,略微让人失神。
“你要不要去看卓新?”沈悦知晓他方才一一在同所有的孩子道别,唯独没有卓新。
“他应当还没有从南郊马场回来,我明日再同他道别。”卓远知晓以卓新的脾气,今晚一晚都会呆在南郊马场处,“男孩子到这个年纪,总有想独处,自己一人单独想清楚事情的时候,让他去吧,明晨就会回来的。”
沈悦转眸看他。
他亦看她,“你呢?不同我道别吗?”
沈悦伸手揽上他后颈,没等他再说旁的话,双唇贴上他双唇,主动亲他。
他也伸手,抚上她的腰身,抱起她,将她压在小榻上拥吻。屋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轻晃,清浅映出内屋小榻上交织在一处的身影。
他指尖顺着她腰身抚过,抚上身前的柔和动人处。
她目光频频失神。
“阿悦。”他低声唤她,温和似玉的声音似是沾染说不清的情愫,蛊惑着心底。
她脸颊两侧泛起一抹绯红,在他频频唤她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叹声,“清之……”
他微微愣愣,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停留,想起上次在瀑布水帘后,她唤的那声“清之”,她眸间失清明,他险些揽着她到最后一步。
他强压下心中越发强烈的念头,但气息还停在她耳畔。
他想继续,但又清醒得知晓不能再继续。他吻上她双唇,不让她再出声,双手与她十指相扣,再十指紧扣。
他有多喜欢她,喜欢到期盼听到她回应,但又怕听到她回应。
“像上次?”他声音略微嘶哑,忍不住问她。
她脸色更红。
他当做默认。
她身上的衣衫,在被他抱起时顺着肌肤滑落至手腕处,他熄夜灯,眸色在清冷的夜色里似簇星辰微光。
他抱她上床榻,温热的唇畔覆上她的额头,鼻尖,双唇。
他耐性安抚她,她额间的汗水低落,指尖攥紧身下的如意花卉锦被,又松开,最后搭在他肩头,轻轻叹气着。
“沈悦,我一定活着回来。”他声音里有克制,隐忍,并着思念与爱慕。
沈悦看看他,俯身将他压下,他眸间惊讶,“阿悦。”
她伸手轻抚他眉间,轻声道,“不是说你会活着回来吗?”
卓远喉间微耸,她的接近让他近乎失去最后理智,“沈悦,如果我死,你还嫁人吗?”
他经不起她厮磨。
沈悦轻轻咬唇,一面缓缓忍住额头的汗水,一面道,“我还要去临近诸国游历,我还想在其他地方多建几所幼儿园,我哪有时间嫁人?”
他已经濒临极限。
沈悦羽睫轻轻颤颤,“我心里只有他一个大熊孩子呀,他若回来,我们就成亲;他若回不来,我为什么一定要嫁人,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好,我原本也不是这里……”
话音刚落,她被他抱起,青丝散在如意锦被上。
“嫁我,沈悦!我一定回来。”他拥紧她,狠狠吻上她双唇。
他有温柔,亦有炽热入骨。
夏夜很长,长得屋檐下的灯盏在夜雨中不停摇曳,点在他心中暖意不曾消弭。
夏夜又很短,短得在几声叹息,几处相拥,几许轻颦浅笑就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
***
天色尚早,沈悦疲惫得窝在锦被里未醒。
眼眸轻阖着,修颈锁骨上露出点点腊梅痕迹,在呼气的起伏下,越加掩盖不去。
卓远已经换好一身戎装,不舍坐在床沿边看她许久,见她眉头轻蹙,睡梦里也愁容半锁着,似是睡着也有事情沉沉压在心底,他知晓她也舍不得他。
等到屋外卓夜再次催促,卓远才俯身轻轻吻吻她额头。
阿悦,你的清之会想你的。
好好等他回来。
他一定回来。
半山腰大门处,卓新已经在等。
见他一身戎装,是准备离京,卓新微微愣住,他上一回见他一身戎装,还是送爹回京的时候。
“替我照顾好阿悦。”卓远上前。
卓新鼻尖微红,半是赌气半是咬牙道,“我不照顾,要照顾你自己照顾,她又不是我六婶。”
卓远笑笑,知晓他说的都是气话。
卓夜已牵小芝麻行至跟前,卓远跃身上马,轻声朝他道,“阿新,她已经是你六婶,照顾好她,掉一根头发,我回来找你麻烦。”
卓新一面眼底氤氲,一面忍不住微讶。
六婶?
卓远已然策马,身后十余骑跟上,忽得又勒紧缰绳转身朝他笑笑,而后马扬鞭而去。
笑容如画卷般刻在卓新心上。
六叔……
你一定要回来。
第198章 夏令营结束
沈悦醒来的时候, 天已经大亮。
卓远应当已经走很久了……
沈悦伸手挡在额前,能遮住窗外的光亮,却抚不平心中的情绪。卓远离开, 府中还有一堆孩子要安抚, 阿四, 小五, 小六,小七, 小八,桃桃, 还有卓新。
沈悦坐撑手起,才觉浑身上下都是酸痛的,似是起不了身, 昨晚的抵死缠绵和炽热入骨仿佛还在耳畔, 目光清浅处,才见枕边留了一朵红色的花。
是他晨间在苑中摘下放她枕边的。
沈悦轻叹。
他才刚走, 她就开始想他。
睹物思人, 有时是件可怕的事。
但更可怕的, 是时间……
***
卓远不在的前两日, 小五,小八和桃桃变着法子的哭。即便不是哭,也会变着法子闹腾。
孩子和大人一样,需要发泄情绪。
但孩子们有时能难察觉和说出心中的想法,在大人看来, 便多是无理取闹和肆意妄为,譬如,平日里乖巧听话的小七, 也会在吃饭的时候闹情绪。
沈悦会陪他们在苑中树荫下荡秋千,然后问,好一些了吗?
孩子们会点头或摇头。
若是点头,沈悦会鼓励他们去做别的事情,若是摇头,沈悦则会陪着他们在秋千上多坐一些时候,一起看着近处的花苑和远处的山峰,静静感受夏日的静谧,让孩子们的分隔焦虑一点点好起来,重新投入到夏令营中。
她会安抚每个孩子的情绪,却同样有自己的情绪。
也会和卓新一起,在苑中的秋千上,坐到子时过后很晚,最后回到屋中,才发现只过去了一日……
第三日的时候,收到涵生的来信,沈悦唇畔才露了笑意。
信上说,这次和夫子去南边游学,见了很多大儒,增长了很多知识,觉得自己看得书实在是太少了,九牛一毛。眼界不同,看到东西不同,这一趟和夫子外出,给了他不少新的想法和念头,他会努力参加每一次游学,抓紧游学的机会。
末了,想念姐姐,听夫子说,他们六七月就能抵京了。
涵生要回来了,沈悦心底微暖。
仿佛日子开始忽得有了盼头。
……
小孩子的心境也大抵如此,伤心了三两日后,又很快恢复和适应了之前的生活。
一样听岑夫子的历史故事课,一样同卓夜学习野外生存技巧,和阿悦一起学习游泳,去南郊马场学骑马,也会每隔两日,就开启新一轮的野外生存游戏,一轮比一轮难。而且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一定能通关,而是少了许多提示和线索,动辄全军覆没,而后和卓夜一起,就在野外场地做实地复盘。
小荔枝仍旧是每个休沐的第一日,会和他们一起参与游戏。
大家也默认了日后幼儿园中会多小荔枝一员。
孩子们照旧会哭,会笑,也会在奔跑的时候摔倒,沈悦也会上前,扶起摔倒的宝贝,轻轻问他/她有没有摔疼,宝贝们要么点头,要么摇头,但在沈悦的安抚下,最后都是甜甜的笑意。
夏令营日子也在这样的笑意里,一日日过去。
……
这样的日子,与卓新而言也过得飞快。
六叔离朝,他以平远王世子的身份入朝,刚去的时候,什么都不习惯,但旁人都会因为他是平远王府世子对他恭敬,也照顾有加。
同国中每一个高门邸户一样,平远王府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早朝时候,众人各执一词,有议论边关战事进展的,有议论后宫妃嫔的,也有议论南边治水,东边旱灾的,要么北边匪患成灾的。
卓新早前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国家一日之内怎么有这么多破事要操心。
而每一桩破事儿,仿佛都牵涉了一派的利益,朝堂上和气的时候少,各执一词,针锋相对的时候多。
天家每日都要在大量的争执和指责中取舍,也会对不同的势力做制衡。
但在朝中呆得时间越久,越觉六叔说的没错。
正因为六叔在边关,如今边关战事是西秦国中最重要的事,所以朝中没有任何人对平远王府生事,无论是哪一派,都在指望六叔在边关能将战事扛下来,否则,哪有他们在国中日日生出这些乌烟瘴气的份。
朝中也会听到边关的消息。
每回卓新都期盼着,又隐隐有些害怕,更有心惊肉跳。
六叔不会分心,战场上从来不会给家中写信,他也是每回从朝中知晓边关的消息。
从早前没有书信来,不知道一路急行军什么时候能到边关,到六月初的时候,边关消息传来,平远王率军抵达湖城,止住了西北溃败。
朝中仿佛都松了了口气。
但双方这一仗打得极其焦灼。
羌亚属于游牧后迁徙定局的一支,族中各个骁勇善战,而且羌亚地势优越,是临近诸国通往西域的屏障,商贸往来频繁,国中富庶,武器也精良,但远赴西秦作战,西秦也有优势,所以双方僵持不下。
战场上伤亡不计其数。
而羌亚还在持续增兵,整个国中仍旧人心惶惶。
这一战,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也关乎周遭诸国之间的利益权衡,牵一发而动全身。
谁都不敢动,也不敢停,但在羌亚的强势猛攻下,卓远将占线一直控制在湖城以北,没有再失一城。
但羌亚持续增兵,西秦也只有持续增兵。
各处的驻军陆续往西北增调,周遭的驻防相对减弱,又隐隐增加了旁的隐患。
从五月中旬到六月底的这一个半月时间,卓新在朝中所见所闻,比过去十几年都要真实。而每回回府中同陶伯复盘,又能从陶伯这里得到不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