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抱孙不抱子。
这小家伙骤然嚎啕大哭,他只觉头皮发麻,恨不得躲的远远的才好。
他皱着眉,清隽的脸上一片愁苦。
越是这般,宁容越是不饶他。
自己孩子,抱一抱怎么了,人家现代男性多的是奶爸,他这倒好,连孩子都没抱过。
不像话。
她一个健步,三下五除二从秋蕊手里接过孩子,塞烫手山芋似的,塞了胤礽满怀。
可怜的太子殿下,尚未反应过来,怀里就被塞上一团软绵绵。
他浑身一僵,手腕弯也不是,不弯也不是。
怕她掉,还怕她哭。
明艳俏丽的女人,还站在一边说风凉话。“殿下,您可抱稳了。小格格没见过妾身,害怕也是有的。殿下是阿玛,自来不一样。”
胤礽暗自磨牙。
维持了二十来年的温润形象,有了一丝丝裂缝。
吉兰换了个怀抱,哭声顿了一下,眨巴着眼看着太子。
这父女俩长得有八分像,冷不丁的放在一起,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宁容看得稀奇。
血脉,真是奇怪的东西。
胤礽绷着脸,抿唇看她。
许是他表情过于严肃,吉兰又哭了起来,哭声更甚,“额娘......额娘......”
哭声击穿耳膜,胤礽头皮都要炸了。
而且,他有个小秘密,从不曾对人言。
他恐惧一切软乎乎的东西,小孩这种生物也算。
不过他没想到,这么小小,软绵绵一团,杀伤力这么惊人。
高贵如神祗的太子殿下,此刻像个木头人一般,面带惊恐,求助的小眼神,拼命往宁容跟前扔,指望这女人搭把手。
若不是顾忌着对方是太子,这一幕就够她叉腰大笑了。
到底孩子可怜,哭久了对身体也不好,将将才好,扯坏了嗓子可不行。
宁容一时心软,笨拙地从胤礽手里接过孩子。
也不知是不是她身上带有玉露的味道,吉兰的小鼻子微微动了动,哭声渐渐停歇,精神一松,困倦袭来。
在这如兰浅香的怀抱里,寻了舒服的姿势,缓缓睡去。
胤礽终是吐了一口气,笑骂,“这个小东西。”
宁容嗔他,“殿下小声些,若是把她闹醒,妾身可不哄了。”
男人利索的捂住嘴,不再说话,眼神落在宁容身上,有些愣神。
寝殿里点了灯,她抱着孩子,坐在灯下,见怀里的小家伙哭的满头大汗,细长白嫩的手指,轻轻地帮吉兰把发丝撩开,眼神专注,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因着吉兰哭闹,对她的决定本有些微词。
到了这一刻,竟然有些释然。
她有什么错呢?
当着宫人的面,不扳回一成,岂不是失了太子妃的威严。
孩子哭闹,非她所愿。
*
太子妃回门,对石府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
更别说,太子竟然还微服而来。
接到这个消息,整座石府天不亮,就动作起来。
忙忙碌碌,好不热闹。
静宜也被闹得睡不着,卯时便起身,梳妆打扮了。
“大小姐,太子妃娘娘回门定不会这么早的,您何苦这么早早起来陪着?”给她梳着头发的丫头,如是道。
小丫鬟哪里知道,她从宁容出门子起,就没睡过一个整觉。
还不容易挨到回门了,又怎么躺的住。
丫鬟只当自家小姐将尊卑刻在了骨子里,嘴里不禁絮叨,“大小姐,您也太过小心了,您与太子妃姐妹情深,就是多睡会子,就怎么了。再说,当初这太子妃之位......”
“住口!越说越不像话,太子妃岂是你可妄议的?还不退下?!”静宜脸色一沉,斥责道。
兰草跪在地上,不敢求情。
只觉近日大小姐越发喜怒无常。
静宜捏着梳篦,对镜梳妆。
浅黄色的铜镜,印出一个模样端庄的姑娘,她抿唇微笑,带着几分鲜活。
*
太子妃的车架里,宁容饮着茶点,姿态悠闲。
昨儿半夜里,吉兰倒是没闹,可塌上睡着这么一个软小生物,宁容怎么也睡不安生。
一会儿怕挤到她,一会儿怕把自己动作大了,不小心把孩子踹下去。
有心让孩子跟着奶嬷嬷睡吧,只要离了寝殿的门,吉兰就心有所感般哭了起来。
折腾一回,终究还是她带着她睡了,可这一晚上,也不敢睡实。
没睡好,还不许她吃好一点?
太子妃这工作吧,别的不说,待遇绝对的好!
早上膳房里端来一叠豆腐皮包子,她多尝了一个,车架里立马也备上一叠。
古代的豆腐皮可不好得,须得把豆浆煮沸,等它冷却时,上头会结上一层薄薄的豆衣,这豆衣晾干,就是豆腐皮了。
豆腐薄如蝉翼,一触即破,却还要在里面填上拌好的菌菇肉沫,拿蛋清粘合,随后才能上锅蒸。
蒸熟了的豆腐皮包子,晶莹剔透,带有豆香味,清新爽口。
再配上一盏清茶。
啧啧。
拿太子来换也不成。
胤礽也品着茶,一双眼睛,幽幽望着她。
见她沉浸在美食里,竟然有些气闷。
这个小女人,简直无法无天!
竟然叫他——堂堂太子殿下,睡了一晚上的小塌!
那小塌又窄又短,稍一动生怕掉到地上。
要睡床榻吧,这女人眨巴这双大眼,无害地问他,压伤了小格格是否无碍?
待要走,却心有顾忌。
新婚三日,夫妻不同房,皇阿玛一准以为他怎么了。
睡得不好,心情就不好。
太子坐在车架里,冷气嗖嗖的往外冒。
马车里一时无话,只余袅袅茶香。
秋蕊、丹桂两个呆在外间,也觉气氛不好。
秋蕊拿眼神瞥过去,似在问怎么回事。
丹桂摇摇头,没说话,意思是喊她不要多嘴。
秋蕊会意,双手捂住嘴,做了一个上锁的动作。
所幸石府离紫禁城不远,宁容尝了两个包子,也就到了。
马车里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
太子再想低调,禁不住石府想高调。
两人刚下车架,外面等着请安的人,已经站了密集一片。
石府大开中门,石文炳领头,身后跟着妻妾、儿女。
就是妻子家里的姻亲,也早早赶了来,有一个算一个,都站在门前,静候太子夫妻。
静宜站在人群里,跟着大家一起叩拜、请安,再抬眼,才敢打量站在宁容身边的男人。
太子长得极高,与武将出生的石文炳不分上下,但他容貌英俊,气质温润,只站在那里,就如青山翠竹,叫人心生敬意却又忍不住想靠近。
可她分明记得,上辈子,明明是自己一个人回门的。
这个男人,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
她做再多,也捂不热他。
可换一个人嫁过去,他却肯陪着回门了。
强压住心头的不适,静宜跟随众人退到一边,不叫自己露出丝毫异样。
胤礽和石文炳说着话,却觉有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来,待转身要看,又没了踪迹。
以为是哪个好奇的亲戚,不由一笑置之。
石文炳对着儿子要求严格,终日沉着一张脸,对太子却笑得一朵花似的。
两人随意聊着,从照壁走到内室,竟有许多见地不谋而合。
再看太子,更加郑重了几分,又隐隐有些自得。
自家这一把没赌错。
静宜若有似无的眼神,太子没察觉,宁容却看的真真的。
太子和石文炳说着话,她就把眼神放在了静宜身上。
在记忆里,这是原身同父异母的姐姐,端庄温和,与世无争。
现在看来,也是这般。
静宜长得不如原主好看,但两人身上的端庄一脉相承,原主明艳俏丽,她却是清秀宜人,只看身形,两人有五分相似。
许是她盯的久了,静宜笑着过来扶住她,“太子妃,小心脚下。”
她声音缓缓,似泉水叮咚,宁容却浑身一凛,纷杂的记忆席卷而来。
第6章 红痕由来(捉虫)
静宜不往宁容跟前凑还好,她这边稍稍动作,胤礽淡淡的眼神扫过来,徒然明白。
这不就是他上辈子的太子妃吗?
原来在这里。
他一时想不明白,中间是出了变故,阴差阳错,还是石文炳在里头耍手段,这才叫这辈子的太子妃换了个人。
其实,对于原先的太子妃,胤礽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上一世,太子妃端庄妥帖,总是忙于处理毓庆宫事宜,连太后和皇阿玛提起,都是称赞的多,皇阿玛总说,他这个太子妃是极好的,堪当命妇的表率。
只可惜他当时沉迷朝中权柄,和太子妃感情淡薄。
夫妻数十载,不过育有一女。
不过胤礽始终记得,被幽静的那些岁月里,侧妃、妾室或自缢了,或求着娘家把她们捞出去改名换姓,重新活过。
只有这位太子妃,到死都伴着他。
胤礽那时就想,太子妃大概爱惨他了,才会到死都不离不弃。
还想着重来一回,好好珍惜太子妃,叫她儿孙满堂。
却不知,太子妃早已换了个人......
等石文炳再搭话,胤礽心里已经有些不耐。
没有证据,但他几乎能肯定,这一家之主在其中定不无辜。
石文炳一无所觉,捋着胡须,走在太子身旁,边走边给他介绍石府。
宁容落在后面,脑海里思绪万千,就没注意脚下,身子轻微晃动一瞬,借着静宜的力道堪堪站稳。
静宜抬眸看去,眼底藏着担忧,“娘娘?”
“我没事。”不动声色地避开静宜还要搀扶的动作,宁容往前走了走,下意识拿右手揉了揉左手手腕。
静宜一怔,把宁容的动作扫入眼底,心底一片慌乱。
她不是忘记了吗?
不敢问,也不敢多话。
像是毫无察觉,言笑晏晏地跟在继母后面。
*
男人们随石文炳去了前院书房,或是一块儿说些朝中大事,又或是看书品茗。
这边小曹佳氏亲自扶着宁容,往花厅走,也可说些女人间的贴心话。
待宁容坐于上首,其余人才一一落座。
“看娘娘气色上佳,红光满面,妾身终是能放下心来了。”小曹佳氏拿帕子按着眼角,急急道。
“娘娘嫁入宫中,母亲没有一日能睡一个安稳觉呢。”淑慧也紧跟着道。
她是小曹佳氏所出,今年十五岁,只比宁容小一岁。为着宁容回门,显然也刻意打扮过,一身浅粉色衣裳衬得她亭亭玉立,娇俏可人。
她底下有一对双胞胎弟妹,妹妹淑文,梳着双丫髻独自坐着,大人说话她不好掺和,就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
弟弟成锐被奶嬷嬷拘着坐在椅子上,像是已经有些不耐了,眼神看着外头,满是渴望。
“母亲不必担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宁容浅笑着,应道。
今日回门,她仍旧是一袭大红色旗装,只花纹改成了金色丝线绣的并蒂牡丹,她端坐在上首,裙面铺开,端庄华贵,自有一段威仪。
不过一应一答,立马叫人觉出了距离感。
小曹佳氏眼神落在宁容身上,怔怔出神。
这丫头在闺中时还不显,总是留着厚厚的刘海,把眉眼遮挡了七八分,看人时也垂着眼往后缩,哪知嫁了人,愈发沉稳了。
把刘海撩开,小曹佳氏才知她长得竟和过世的姐姐,像了个十成十。
宁容这么看过来,恍惚有种姐姐还在的错觉。
小曹佳氏不自在的别开眼,拿帕子的手微微紧了紧。
有了前面一遭,静宜一直没说话,低垂着眼,不知在思考什么。
宁容眼神在四周扫了一圈,心里嗤笑,说是骨肉至亲,中间却隔着一层厚厚的隔膜。
她有些意兴阑珊,强耐着性子聊了片刻,便说累了,回原先的闺房休整休整。
小曹佳氏自然无有不应。
静宜忽然道,“娘娘,我陪你去吧,咱们姐妹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她清浅的眸子看着宁容,眼底带着几分祈求之色。
宁容微微颔首,“那就过来吧。”
*
“石大人,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胤礽背对石文炳,在书房中负手而立,语带讽刺。
石文炳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早就预料到,太子妃回门,若是太子不来还好,但凡登门,太子妃的猫腻绝对逃不过太子的眼睛。
此时太子突然发难,大约是察觉太子妃不对劲了吧?
可石文炳却没有过多辩驳,只道,“殿下,太子妃落水着了风寒,许多东西都不记得了。却是臣府中过失,还望殿下莫怪。”
太子妃落水,记忆缺失?
胤礽本想问,是不是石府在中间捣鬼,才导致太子妃换了人,哪知道诈出来这么一则消息。
宁容明媚俏丽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胤礽心底微微有些不自在。
本想问的问题没问,反而话题一转,“太子妃因何落水?”
“殿下恕罪,这不过是小儿女间的打闹罢了。静宜回过神已然后悔极了,在太子妃房中守候了整整三日,才叫太子妃退了热,可惜那孩子遭罪一场,竟然记忆缺失......”
胤礽截住话头,只问他,“你说的静宜可是府中的大姑娘?”
“正是”石文炳诚恳道,“不管如何,到底是臣治下不严,才出了这桩乱子。”
胤礽这才拿正眼看他,只见石文炳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的笔直,脸上有懊悔却没有惊慌。
他能肯定对方没有说谎。
难道,石文炳对太子妃被换一事,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