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死局。”晏素石长长吐出一口气:“那么此物必然不能为曲望道所得。既然早有此事,为何不早早防备?”
秦嬴直视她:“荣枯阁守此秘密万年,未曾出现差错。”
晏素石察觉自己语气稍重,道:“我心急了。”
秦嬴摇头:“虽说秘密已守护万年,但此前并无此忧虑,直至近二百年长命果生地暴露。”
为此她成立多宝阁,打探四方消息,兼拍卖天材地宝,皆为寻找三件灵草,而四处巡游的拍卖方式,也只为方便这一点。
未料到,以多宝阁消息之广博,也有无法追及之处。长命果是一,三生花是一。
相比于长命果,三生花的踪迹更为诡谲,两次绝不生长在同一位置,唯独地处湿润一点不变,加之三百年一生,却三日即谢,想要寻求更是难上加难,于多宝阁如此,于贤门同样如此。
但,距离三生花上次开放,已过近二十年。
苏斐然心中一动,忽问:“三生花何状?”
秦嬴手中化出图形,那是一株极其瘦弱的花,伶仃地绽放的风中,渐次开出三片花瓣,颜色各异,却同样的单薄,仿佛风稍大些,便能将花瓣吹去。
“啊。”何多多低呼一声,情不自禁抓住苏斐然的袖子:“小九……”
苏斐然也认出来了。这朵花……
近二十年前,在获得太一生水诀的那片林中,战胜树精后,何多多见到了树精守护的天材地宝,正是这样一朵花,极瘦弱,又极坚强,颤巍巍地吐出三片花瓣,在微风中羞涩摇摆。
那株花被江潮生夺了去。而江潮生……是贤门的人。
场面再度安静。
良久,晏素石肃然的声音响起:“眼下一劫尚未度过,多想无用。”
众人猛然惊醒。立刻有人询问:“那眼下是否……弃山?”
“我不同意!”那长老再度否决:“我们一走了之,留下的东西怎么办!现在又多了个大梦三生枕,我们可不能再便宜了敌人!”
“毁掉。”晏素石答。
“什么?”长老像没听清。
“毁掉。”晏素石重复。
“掌门!”所有剑门弟子同时出声:“请掌门三思!”
孙长老声音发颤:“剑冢、铸剑池,剑门根基在此,如何能毁?如何能毁?”
“那该如何?”晏素石声音冷然似铁:“留给敌人,还是守死此地?”
理智上,所有人都知道,与其便宜敌人,不如毁掉。可感情上,如何舍得?哪怕给予敌人,至少遗迹尚存,可若毁掉,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既然不能抉择,便由我来决断。”晏素石抬手,一点神识落入空中,化作剑门令牌,“胜而不美”字样栩栩其上。
“掌门令,召剑门全部弟子,去或留,择其一。去者多则去,留者多则再战一轮,此轮再败则去。去则——”晏素石吐出两个字:“弃山毁地。”
第104章 阿黛 复命剑断
剑门所有弟子均得号令,无数光点汇聚而来,每一点便是一人,每一人皆投一票,直至最后一点汇入,掌门令光芒尽敛,落入晏素石手中,化作两个数字。
晏素石看了许久,将令牌抛入长老手中,转身便走。临离开时,脚步一顿,落下一言:
“那便战吧。”
即便战败后仍然面对弃山毁地的结果,却固执地选择再战,做出无谓的牺牲。苏斐然不能理解。
但她理解与否并不重要。这是多数剑门弟子的选择。
接下来,剑门上下又陷入紧张的备战中。或者因为知道,他们即将失去这片土地,更重要的是,失去剑门最重要的圣地,剑冢和铸剑池,所有剑门弟子空前悲愤,全山上下弥漫着慷慨的气氛。
或许只有阿黛例外。她仍缠着苏斐然,苏斐然表示不胜其烦后,她就只远远缀在后面,缀着缀着,苏斐然便不见了。
苏斐然找到姜羡,劈头一句:“你可曾杀人?”
姜羡正坐在河边发呆,凭空来此一问,下意识便答:“不曾。”
“即便此时?”苏斐然问。
“即便此时。”姜羡答。
“你不杀人,人便杀你,杀你亲友。”苏斐然又问。
“你在动摇我道心。”姜羡说。
“我只在解心头疑惑。”苏斐然说。
“哦。”姜羡点点头,看向河水,感觉苏斐然在身边坐下,便叹息一声:“剑门死伤众多,贤门同样死伤众多。我却不知为何两门如此战斗,不死不休。”
“你该问贤门为何挑起战事。”苏斐然说。
“万年前又为何有断代之战。”姜羡问。
“再往前又为何有大道纷争。”苏斐然说。
“欲望。”姜羡怅然道:“修真不伤自然,可为何到头来生灵涂炭?”
“修真不伤自然,而欲同为自然。”苏斐然答。
“顺欲之自然,还是顺生之自然?”姜羡扭头看来。
苏斐然想起五宗盛会时论道的场景,沉默片刻,低声:“圣人欲不欲。”
“可我们不是圣人。”姜羡低笑着看她,无限怅惘:“我们都不是圣人啊,斐然……如何欲不欲?”
苏斐然怔忡:“我不知道。”
姜羡又笑,不似往日明亮,却目光脉脉,仿佛叹息:“那你知道什么呢?”
她知道什么呢?
此时此刻,看着他的目光。她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苏斐然低语着。后面的言语不需表达。
姜羡看着她靠近,越来越近,呼吸拂过面颊,带来的温度熏红他的脸,只在咫尺。他本能地向前,触到她的唇,却又陡然惊醒般,退开几分,急欲起身,举止失措间,苏斐然拉住他胳膊,便将他推倒。
姜羡倒在草坪上,抬眼便是苏斐然的下颌。他似有茫然,木愣愣地盯着那段流畅的线条看了许久,许久,忽而目光一定。捧着她的脸颊,满腔孤勇般与她相接,气息混乱,滚成一团。
思绪仿佛被抽空,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幻,清醒时,满目皆是天空。
身旁,苏斐然默然起身。
姜羡平静地问:“不说点什么吗?”
苏斐然抚平衣上褶皱,斟酌着说:“我不想谈情。”
姜羡问:“因为韩述?”
苏斐然答:“算是。”
姜羡看了她一眼:“你喜欢他?”
苏斐然答:“他死时,我心有所动。”
“又是为了道了。”姜羡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敛容,缓缓坐起:“既然我不能助你谈情悟道,又何必多此一举。”
苏斐然又想到先前的话,遂言:“我非圣人,不能欲不欲。”
“什么欲?”姜羡直视她,目光清净如水:“肉、欲?”
苏斐然稍滞,继而答:“修士体内阴阳自谐,若非有意,并无肉、欲。”
“那便是情、欲了。”姜羡笑。他本该开心,可仍然笑得勉强:“既有情、欲,却不能谈情,不证情道。”
“舍道,痴情。”苏斐然说出当初他说的话,“对你,我做不到。”
“哈!”姜羡是真的笑起来了,乐不可支说:“那我倒是想知道,何人能够做到。”
苏斐然想起一人。
姜羡立刻察觉:“谁?”
苏斐然不言,转身离开。
姜羡再没追问。
即便追问,苏斐然也不能答。
韩述之死,令她心有所感,想起前世情人也曾这样死在自己面前。彼时她亲自动手,因二者只能存一,故杀之无憾,只觉痛畅,竟至于记不起当时梦崖是何表情。可笑的是,韩述死前,她一心施救,待他死去,她竟发现,她仍旧不知死前他在想些什么,只记得他不停说话,却记不起他说了什么。
那时,她便产生了荒唐的念头。为韩述报仇。再问柳弱水,前世究竟如何。
这是情吗?
这问题终究没有答案。
未几日,贤门再度进攻。此次,贤门似乎发了狠,打算一举拿下剑门,攻势前所未有的猛烈,剑门弟子则有感于最后一战,也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斗志捍卫剑门。
然而斗志并不能决定一切。剑门无力回天。他们不过是试图以这一战来证明,即便终将失去,至少,他们曾拼死守卫。
战场上弥漫着悲壮的氛围,苏斐然却只觉得不解。她以为,明知无用,仍付出生命为一块土地、一份归属而战斗,是只有讲求仁义的儒修才会做的事情,可眼前这些,皆是道修。
这令她感到,在周围所有拼死的人中,她格格不入,分明周围皆是道友,她却茕茕孑立。
“小九!”何多多一鼎砸开攻击,凑到苏斐然身边来:“你又在发什么呆!”
苏斐然恍若未闻,只问:“为何战斗?”
“为剑门啊。”何多多觉得她傻了。
“掌门已决定弃山毁地,何必执着一战。”苏斐然又问。
何多多猛拍她脑门:“你这是修道修傻了吗?这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吗!”何多多又挡开一击,实在顾不过来,连忙拉着苏斐然躲到一旁,又恨铁不成钢地拍她脑门:“人有感情啊。你一个情修,现在居然问我为什么?”
“这岂非执念?”
何多多鼻子都要气歪了:“像你这样做什么都先想到悟道,难道不是执念?”
苏斐然不能答,但既然提到悟道,便又问:“何为情?”
何多多瞪着两只眼看她,因为急切而语气略冲:“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什么是情?你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分清是有情还是无情,是亲情还是爱情——分清了才去做吗?谈情不是这么谈的啊!我喜欢吃东西,所以才以吃入道,不是说我想以吃入道,才拼命吃东西啊。你抱着先入为主的念头,怎么可能成功——这些明明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何多多直跳脚:“我的小九,现在不是悟道的时候……”
可苏斐然偏偏就悟了。
顿时,水灵气汇聚,涌入她的丹田。
何多多直翻白眼,却只能为她护法。然而进阶动静稍大,许多人注意力转向这边,她一人应付有些吃力。幸而阿黛最近常在苏斐然身边,也过来帮忙,剑身锁链叮当作响,将攻击抵拦在外。
忽然,一声强烈的“叮”。何多多愣住。阿黛愣住。
剑身断开。霎时间,锈痕退去,露出剑身沉重内敛的光泽。
正在此时,苏斐然晋级成功,睁开双眼。
何多多回神:“怎么样?”
“我……”苏斐然一言未已,面色忽变。一把推开何多多,复命剑出鞘。
“当!”双剑相交。
似乎有片刻安静。
何多多怔住:“阿黛……”
阿黛再度举剑!
何多多不假思索扔出丹鼎。
可很快她便后悔,与其扔向阿黛,不如扣住苏斐然。
但是晚了,阿黛躲过丹鼎,瞬间与代斫合而为一,以泰山压顶之势砸向苏斐然,目光黑沉,所向披靡。
复命剑再度格挡!
“嘣!”
声音格外清脆,传入苏斐然耳中,她微愣。
手中复命剑断为两截。
而代斫去势不减,剑锋割面,苏斐然发丝纷落,忽而“叮”的一声,发间花形发簪断成两截。
卫临棹所送防身法器触发。
苏斐然从未这样清晰地感到和阿黛的联系,却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阿黛要杀她。
以无坚不摧之剑,弑主。
阿黛眼中只有苏斐然一人,剑锋也只寻她一人,何多多试图攻击,却发现任何攻击都不能伤她分毫。化神一击尚且不能损她半分,何况筑基金丹?
苏斐然实力再强,也强不过化神!
只能以抽刀断水不断闪避,凭借对阿黛的了解,几次躲开杀机,却再不能更进一步。周围弟子各有对手,无暇他顾,何多多试图以丹鼎相护,可苏斐然和阿黛距离太近,倘若丹鼎将两人同时扣住,那几乎是将苏斐然送上死路。
苏斐然握住银簪。
银簪出自谷先生之手,绝非凡器,至今未有不能攻破之物。她要试试,这银簪能否穿透代斫的身体!
一念初定,正待阿黛剑来。远处却陡然现出一道人影,不,两道,向此处赶来。
阿黛剑落!
远处,另一道剑气直冲阿黛,怒风狂卷,剑气浩然。却无形无相。
剑与气碰撞!
同时,苏斐然身旁落下一人一椅。
第105章 母亲 我是你的母亲
手中无剑,却成剑气。
这无剑之气与代斫相撞,竟能与之匹敌,争执不下,对峙空中。
苏斐然看柳弱水一眼,转向何多多:“丹鼎!”
“知道!”代斫不动,目标明确,何多多抄起丹鼎,重重砸落。
代斫无处回避,颓然跌落,被重鼎砸入尘土,剑尾颤动不止,仍有不甘,似欲再起。
何多多咬牙:“压制不住!”
话音刚落,代斫剑再起,袭向苏斐然。
苏斐然手持银簪,直面代斫。曾经执于手中,并肩作战,破敌不知凡几,如今却刀锋相向,只求互戕。脑中似闪过众多,又好像不曾多想,银簪已然抵至代斫剑身!
“叮。”极细极轻之声。却引得代斫震荡,自交接处传至剑身,嗡鸣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