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让池意同意留下安明烨,连句“他越不过你去”这种面子工程都不愿意做,可见其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是假意。
池意心中看得清楚明白,可惜原主看清得太迟,又醒悟得太迟。
“我明白了。”他不再争辩,不再争吵,只轻松平淡地说了这四个字,在裴夫人眼中便是妥协了。
她松了口气,笑着道:“无双放心,你永远都是我和你父亲的孩子,是裴家公子,无论你眼睛好与不好,裴家都会养你一辈子。”
池意但笑不语。
送走裴夫人后,一名丫鬟端着一碗药进来,“公子,药来了,您快趁热喝。”
丫鬟红袖不敢看池意的眼睛,每每看一眼便心痛不已。
她家公子惊才绝艳,如今却落得个眼瞎目盲的下场,这双妙手丹青,可还能画出什么?
一边想着天妒英才,一边又觉得公子真是决然,不留半分退路。
“放下吧,我待会儿再喝。”池意轻咳两声道。
红袖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开了口,“公子,明烨公子正在外面等候,说是……想见您。”
池意表情不变,一双眼睛仍是无神。
“好,我知道了。”
留下红袖满心疑虑,公子这是同意见还是不见?
池意接收完剧情,心中也不由一叹。
原主裴玄陵,乃建康裴氏主家嫡出大公子,自小便能写会画,在丹青一道上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八岁之作便堪比书画大家,十岁时所绘曾引来蜂蝶纷飞。
他笔下人物呼之欲出,景物如幻似仙,花鸟栩栩如生。
他是天生为绘画所生的天才。
可即便是这样的天才,在裴家人眼中,也不过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
吟诗作对,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对于世家人来说,不过是提升自己名气,增强家族势力的工具,他们口头推崇称赞,背地里却不屑一顾,在裴家人眼中,最重要的只有权势利益。
哪怕裴玄陵会画又如何,哪怕他的画作堪称世间一绝又如何,裴家需要的是个能带领家族上进振兴的未来家主,而不是一个只会绘画的废物画师。
作为裴家主家嫡长子,且是唯一的嫡子,裴玄陵生来便应该做裴家继承人,为裴家汲汲经营,奉献终身。
他应该想尽办法把裴家发扬光大,而不是寄情山水,耽于书画。
偏偏他除了画画,什么也不爱,什么也不想理,生而为痴。
从小到大,裴玄陵为了画画不知挨了多少打,可他依旧没有放弃绘画。
哪怕他的画在裴家的强压下不许流传出去,哪怕他的画无人欣赏无人问津,他依然坚持画着。
事情在他十五岁时迎来了转折。
一个下人家中穷困,需要钱财,不得已,他便偷了裴玄陵的画拿出去卖。
此画一出,一鸣惊人。
许多见过那幅画的人都说自己仿佛进入一股玄妙的境界,看到了真仙。
出神入化的画技令所有见过那幅画的人纷纷痴迷,大家都想找到这幅画的主人,恨不能为他一掷千金,为他倾家荡产。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裴家人也压不住,裴玄陵痴心书画,并且是个绘画天才的事传了出来,随之流传出去的,还有裴玄陵的更多作品。
一夜之间,裴玄陵画仙之名传遍天下。
他多年来坚持绘画的事迹也被宣扬成了传奇。
无数人慕名而来,公主痴心于他,皇帝钦佩于他,大儒与他神交,状元想拜他为师。
一夜之间,画仙裴玄陵之名甚至盖过了建康裴家,世人谈起时,不再是裴玄陵是建康裴家主家的嫡长子,而是建康裴家便是那出了个画仙的家族。
裴家所有人都没想到,裴玄陵的画竟然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更没想到,他竟让裴家之名迅速传遍天下。
他们悔恨不已,他们向裴玄陵道歉忏悔,再也不阻止他画画,不仅不阻止,还盼着他多画一些。
因为有的是人愿意为了他的画一掷千金,让出利益。
多年夙愿一朝达成,他能随意画画,裴玄陵是高兴,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画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更不明白裴家人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快。
他只是喜欢画画,想要画而已。
所以哪怕他不喜裴家人的态度转变,也还是在继续画画。
直到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十八岁时,有一少年找上门来,说他才是裴家嫡长子,而裴玄陵不过是商户之子。
二人出生时便被意外调换,应当各归各位,认祖归宗。
那人便是安明烨。
无需滴血认亲,仅凭那与裴家主如出一辙的容貌,以及与裴夫人相似的五官,便能确定安明烨是二人之子。
而裴玄陵,才是卑贱的商户之子。
事情闹得很大,根本压不住,且裴家主和裴夫人也不愿自己亲儿子流落在外,另外,原主醉心书画,裴家继承人便只能在庶出或者旁支中找,夫妻二人哪能愿意,如今有亲儿子,却是意外之喜。
就此,安明烨住进了裴家,成了裴家二公子。
可裴家夫妻言行举止间,却表现出对原主的偏爱,即便对安明烨不错,但对裴玄陵的态度更好。
安明烨气不过,在一次裴家夫妻再次夸奖裴玄陵的画作时,口不择言道:“你因为在自小裴家才能培养出高超的画技,如果我们没有换,如果在裴家的是我,那画仙就该是我!你画得再好又怎么样,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从我手里偷来的!”
裴玄陵这段时间本就被身份调换一事闹得心乱,如今又听安明烨这般指责,更是提及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当下心绪复杂,惊怒不已。
一气之下,刺瞎自己的双眼,对着吓呆的安明烨道:“你说是你的,那我如今将它还给你,足够了吗?”
第21章
裴玄陵瞎了。
被他自己弄瞎的。
得知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差点疯了。
他们不是为裴玄陵担心,更不是为他可惜,而是担心没了眼睛,裴玄陵还怎么画画?!
一个瞎子还怎么画出那些玄之又玄宛如仙境的画?!
此消息一出,天下人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关心裴玄陵,想办法救治他的眼睛,而是争夺裴玄陵的画作。
再不争,就没了啊!
画仙再也画不出来了!
之后,裴玄陵的每幅画,哪怕是最普通的一幅,也炒到了天价,就这,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出手。
为了一幅画,甚至有人倾家荡产,有人家破人亡,有的是人愿意为了一幅画而做下无数恶事。
而这些,裴玄陵都不知道。
如果外界对于画的追逐算是痴狂,那裴家人内部便是被破天利益迷了眼,看重的只是权利。
因为安明烨的一番话,裴玄陵自毁双目,裴家人不是不恨,他们恨死了。
可是没办法,在事已至此,且裴玄陵双眼好不了的情况下,裴家主夫妻必须保下安明烨这个位子的亲生儿子,他们不愿意让庞大的家业落入旁支庶出手中。
这也是裴夫人不答应把安明烨还回去的原因。
至于裴玄陵这个儿子,他们自然也是看重,但看重的却是他的价值。
他画不出来原先出神入化的画作,价值砍了大半。
可没有画作,还有他这个人啊。
画仙之名传遍天下,即便如今画仙不能画了,可仍然有人对他趋之若鹜。
公主愿意下嫁。
裴家这边的表妹为他茶饭不思。
安家那边未婚妻为他绝食明志。
皇帝赐婚,公主不得不娶。
裴家占大义,挟恩图报,表妹不得不纳。
安家哭闹上门,未婚妻以死相逼,不得不抬。
没人问裴玄陵的意见,没人问他是否愿意,威逼利诱之下,裴玄陵的后院便被塞满了人,个个还都打不得骂不得赶不得。
一旦不满,便有人指责他不忠不义不仁不孝。
辜负皇恩,枉顾亲情。
可这些人对他又是如何?
皇室以权压人。
裴家以恩相挟。
安家以命相逼。
一个个口头名义话说得多漂亮,说她们心悦于他,慕他才华,为他痴狂,甚至不在意名分,愿意几人共侍一夫,姐妹相称。
进门后,她们也确实非常和谐,从未拈酸吃醋,因为她们有更统一的目的——裴玄陵的画。
裴玄陵曾经的画作都被裴家拿了去,一幅都没留,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她们不是要以前的画,而是要裴玄陵重新振作,拿起画笔。
眼瞎如何,世上并非没有盲人画师,她们相信裴玄陵这个画仙,绝对能比其他人强,只是需要一个用爱鼓励他激励他的人。
没关系,她们来做那个人。
可裴玄陵只是不理俗事,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如果日夜相处还察觉不出她们别有用心,他也不配有如此才华。
裴玄陵彻底弃笔。
他不画了。
他是爱画画,可他不爱被人算计的画。
既然所有人都只想要他的画,那他干脆弃笔,谁也得不到。
无论几个女人怎样感化怎样劝慰,裴玄陵都坚定不移,不愿意再拿笔。
她们花了两年,也没能软化裴玄陵半分。
后来也不再劝,却也很少来见裴玄陵,只有公主还坚持日日见他,似乎想做黄雀,守得云开见月明。
日子渐长,裴玄陵便是再心硬,也有软化的时候。
这样又僵持了几年,公主似乎也坚持不下去,在某一日,告诉了裴玄陵一件事。
“裴郎,裴画仙,你大概还不知道,你那两位美妾背着你寻人替画,充作你的名义卖出去吧。”
“她们找来的画手实在低劣,比不上曾经的你十分之一,只能借口你眼盲后画技下降,可即便如此,一幅画在外面也能卖出千两万两,裴家安家乃至她们娘家都赚得盆满钵满,她们不见你,是不需要你了,她们要的不过是你画仙之名,哪管那画是否你所画。”
“可本宫不同,本宫要的从来只是你,只是你画的画。”
“你我夫妻一场,我真心问你,这些年,难道你就没有半分感动,愿意为我拿起画笔吗?”
裴玄陵闻言惊怒,当下气息不匀,心中思绪万千,他想去找那两个女人算账,想向人澄清那些不是他的画,想……
他感受腹中剧痛,气血翻涌,却还强撑着对公主笑了出来。
“她们为我的名,谋名求利,你呢?我裴无双是蠢,却也不至于多年真心假意也分不出,公主,你要的,究竟是我的人,还是我的画?”
公主:“有区别吗?”
裴玄陵笑得肆意,带着报复的快感,“当然有区别,要是我的人,那我这具行尸走肉可以给你,可要是我的画……那你这些年的付出都付诸流水,这辈子都别想,我……早就画不了了!”
公主当即大怒,尖叫吼道:“裴玄陵你个废物!我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裴玄陵听着她骂,不怒反笑,“是啊,你瞎了眼才在我身上白费功夫,我眼盲,你心盲,真不愧……是夫妻呢!哈哈哈哈……”
公主怒而奔走,回了皇宫,再也没看裴玄陵这个废物一眼。
圈养裴玄陵的院落,只剩裴玄陵一人。
他感觉到自己腹中的疼痛,心中猜到自己中了毒,能给他下毒的人太多了,可有那个想法,有那份闲心的,大概也只有与他虚与委蛇几年,却什么也没得到的公主。
他不怕死,他甚至有些感谢公主,帮他解脱。
裴玄陵躺在床上安静等死,却没想到先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安明烨。
不知为何,这些年安明烨与安家来往不多,却也没接手裴家,他出走了,自立门户,据说如今也小有地位。
裴玄陵想不通他见自己的原因。
“怎么,我这双眼睛还你还不够,你还想看着我死吗?”裴玄陵无所谓笑道。
“对不起。”
他看不见安明烨的表情,却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情绪,那是愧疚,也是怜悯。
裴玄陵想笑,还没笑出来,安明烨的声音又继续。
“我从未想过,真相是这样,也没想过,会害你至此……”
“有人说你的画能看到真仙,从前我只当是对你的恭维推崇,如今才得知,竟是真的。”
裴玄陵不笑了,“你在说什么?”
“外面已经传遍,国师批语,待时机一到,你的画能改变天下,得之而得天下。”
原来……这才是真相,这才是他们对他的画趋之若鹜的原因!
裴玄陵甚至生不出震惊的心,只觉得可笑。
他画的画,他怎么不知道得之能得天下?
可笑愤怒之下,他口吐鲜血,大笑几声,恨上心头。
他撑着身体起来,摸索到书桌旁,展开空白画卷,以指为笔,以血为墨,画了一副千叶莲。
他骗了所有人。
哪怕眼盲,他也能画,因为画在心而不在眼。
千叶莲湖,朵朵血色开遍。
他将这天价画作随意丢给安明烨,“拿去,就算我死了,我也要看看,他们怎么得天下,又怎么失去它!”
安明烨不敢看那幅画,仅一眼便知其中满是恨意。
裴玄陵死了,安明烨帮他收的尸。
当天,有人以画入道,才气加身。
世界变天了。
裴玄陵的死为契机,开启了画道,他的画成为入道钥匙,世界争抢。
安明烨自认欠了他,到底于心不忍,没有把《血色千叶莲》传出去,也没将它毁掉,而是让它随裴玄陵入葬,日后如何,全凭天意。
百年后,盗墓贼偷出。
血画灭道。
裴玄陵本是这个世界改道之人,却因为男主重生而被改变了命运,一生凄苦麻木,未得自由。
画道因他而起,也因他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