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且拥挤,便有人推搡乱拱,阻碍队伍行进,场面逐渐混乱,眼见要被人群冲断两列黑色软甲骑兵纵马而出,清出街道来。
扬起的旗帜飘在空中,还没待池虞看清上面的图徽,便听见骑兵的声音传来。
“定北王府纳征,闲人避让!”
这句话一出,池虞就惊愕地扶着窗框站起,刚好两个身着红色褂子的男人脸带喜悦,一人抱着一只肥胖的大雁正行过窗下。
被红绸五花大绑的大雁昂起脖子,正好朝着她们窗户的方向。
四只小眼睛捕捉到她的目瞪口呆,就大声朝着她‘嘎嘎嘎’直叫。
“这个时候,就有大雁了吗?”
有人问出了众人心中的惊叹。
寻常人家这个时节多会用灰鹅代替,但是不亏是权贵豪府,定北王府这是专门去北方买回来的大雁吧!
“笨呀,世子可不就是北地吗,听说正是世子送回来的!”
柳秀灵听见这话,身子禁不住一晃,望着下面的队伍怔然出神。
池虞也无暇顾她,就扶着窗棂发起楞来。
她是没想到定北王妃的动作,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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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就要入冬了,通州的雪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届时会覆盖整条狭岭关隘,所以在初雪到来之前,有些事得先料理了。
霍惊弦抬起手臂,雪煞从天上徘徊一圈扑着翅膀落在他臂上。
金色的眼珠顺也不顺与主人盯向同一个方向,那儿跑来一列人马,扬起滚滚黄烟。
裘城的几名督察官在簌簌风声中缩起脖子,仿佛这样能减少冷风灌进秋衣。
还在百步外就见着黑压压一片黑甲兵,他们不由拉住了缰绳,有些惴惴不安地慢慢靠近。
霍惊弦一手提着缰绳,一臂托着一只猛禽,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就好像开刃的刀锋。
将几位大人看地两股战战,面露出惶恐才收回目光牵唇露出一抹微笑。
“诸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天气已经寒凉,他们却跑出一身汗来,拈起袖子沾了沾额头,视线躲闪在袖子后。
原先他们不说能进入乾北军营,甚至还能在主帐内等候,如今这人还在乾北军防线外就给拦下。
这样的差别对待,难免都生出些惊惶和无措。
霍惊弦扫过他们哆哆嗦嗦的身子。
在这穷乡僻壤之地还能长得圆润如猪的也就只有他们这些明堂高卧,酒肉饭足的‘大官’。
若他们安安分分当一个窝囊的狗官也就罢了,偏要来踩他的底线,霍惊弦微眯起眼,在几人身上兜转了一圈。
“这天寒地冻的世子亲自来迎,下官不胜惶恐。”张大人率先拱起手,礼节做足,笑容在脸上放大,姿态摆放得很低。
霍惊弦笑容和蔼,“自然得亲自来迎,毕竟我与诸位大人都是‘过命’的交情,没几日,本世子要迎娶世子妃,诸位大人可来饮一杯?”
几位与燕都联系也算紧密,可是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他们竟然都没有收到一点风声?
一月前才收到圣上指了池尚书的女儿给定北世子为妻的消息,怎么就不日大婚?酒宴都要摆上了?
更何况‘过命’的交情从他嘴里出来,就硬生生变了一个味道,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几人表情顿时从发愣变成的惊恐。
怕不是婚宴,而是鸿门宴吧?
“世、世子……”张大人的汗已经转凉,贴在后背被风吹出了冰凉冷意。
“怎么,本世子大婚,诸位大人都不肯赏脸?”霍惊弦抬了一下胳膊,雪煞掀起近五尺的翅膀,掠起的惊风吹得人脸生疼,仿佛那锐利的爪子和喙就要划到人脸上来了。
几人手指紧紧抓着缰绳,惊恐地看着这只猛禽,一副随时要夺路逃亡的模样。
“下、下官不敢。”
“世子抬爱了,抬爱了……”
“届时,诸位不妨带上北地的那些朋友们,我一定好好款待诸位。”
北地,北狄,两个尾字音节稍许的不同,却也让人联想到许多。
几位督察官张着嘴,却惊恐地吐不出话来。
霍惊弦手臂一扬,雪煞腾空而起,在空中长啸。
他在几双惊疑不定的眼光中从身侧箭筒里抽出一支长羽箭,夹在修长的指间转了转,道:“听说北地有一种人猎的游戏,想来可以在宴席之上为诸位增兴不少,只是我不懂规则,还望大人们不吝赐教。”
“世、世子这是何意?”张大人眼珠子在箭和霍惊弦的脸上频繁转动。
“我让你们先跑一百米,如何?”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如何,雪煞已经一个俯冲下来惊动了他们的马匹。
众人都控不住受惊的马,一回神来发现都已经往回跑出了几十米。
他们想扭头回去看霍惊弦,却先听见一声让他们肝胆俱裂的话,
“来人,拿我射程一百五十米的重弓来——”
第46章 大婚
囍鼓第一声响, 正在卯时。
天空还是混沌一片,太阳尚在地坪之下蛰伏,只在东边开了一道浅浅的豁口, 白芒柔柔探出一点,晕开深浅不一的夜幕。
朦胧月影挂在东边, 早起的雀鸟在婉转啼鸣。
池府上下张灯结彩,银叶金花妆点在光秃的树梢,红灯笼和彩绸在檐下挽起红海彤云,连婢子侍从都换上鲜艳喜气的衣裳, 井然有序穿梭在池府游廊。
几日前池家还在担心收下王妃聘礼此举有钻圣上空子之嫌, 惹来圣怒。但也不知定北王妃是如何说服,圣上非但没有降罪, 反而给池府赐下许多添妆之物, 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燕都里看热闹的世家权贵这才纷纷回过神来, 知道池三小姐这次是嫁定了。
闺房之中, 暖香袭人, 名贵的暖帐香从掐丝珐琅香炉里袅袅升起。
池虞已经在大月几人的服侍下换上了大红喜服, 这身喜服连同凤冠都是定北王妃与聘礼一道送来的,仿佛早已备下多时。
随礼而来的老嬷嬷还担心池虞会心有芥蒂, 特意解释过喜服是王妃亲自监改的, 凤冠是世子及冠后就开始着人准备的。
这身喜服是由极为稀少、一年仅有几匹的云州特供锦缎,再以技法独特的金银铂丝织造,上有龙凤、鸳鸯、石榴、百花等吉祥图样,更独特的是在肘部位置有两个定北王府的暗纹图徽, 合体程度仿佛就是为她量体而裁, 可见用心。
再说那凤冠更是华贵不凡,若不是极为克制不能越过皇家而去, 怕是还能更加华丽。
凤冠主体是用髹漆细竹丝编制,缀满珠翠,两端是一对衔垂扇流苏的金丝翠凤鸟,冠顶缠绕二十八朵宝石花,沿着冠围更是镶着百颗圆润如一的宝石珍珠。①
光这一顶凤冠怕都能抵过许多人家半数的嫁妆,如何不让人惊艳。
“这几日市井都在疯传小姐是被蒙了心,上赶着要嫁人,如今这行头一出,还有谁能说定北王府看轻小姐的!”半月捧起同样缀满宝石的腰带,咋舌:“看这织法,燕都里的绣楼织娘加起来都比不过,定然是从云州掌技的织娘手中出来的,王妃也是费心了。”
大月一边让她仔细顾看,别弄坏了,一边转头跟着宽慰池虞,“小姐你别听半月乱嚼,燕都里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小姐呢!”
大月此言,有失偏颇。
池虞这些日子虽没有去留心,但是这池府本就是跟个四面漏风的篓子一样,只言片语那是源源不断飞进她耳中。
可怜她的、看好戏的、冷嘲热讽的皆有。
竟无人看好她的这桩婚事。
也是,在世人看来,成婚的大日子里作为重要的男主人却不会出现,多半是对桩婚事不满。
由此可见,硬嫁进定北王府,高兴的怕只有牵红线的定北王妃。
说不定,那不愿意回都的世子早在边陲有了心头宠,怜之爱之。世子妃千里赴夫,最后多半是一场笑话。
所以今日她大婚,天没亮,燕都城内半数以上的府邸已经掌灯亮堂起来。
蒙蒙的白光在晨雾之中散开,都让人误以为天转眼就要亮了。
即便是忍着天冷和困乏,他们都要起来看这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好戏。
戏台上唯一的主角,池虞却还在悠哉为自己带上翠珠耳坠,弯起笑眼说道:“无妨,坊间传闻说来倒去也就那几样,他们看好与不看好与我有何干系,左右我又不是嫁给他们。”
大月点头,笑道:“是,那是他们都不知道昨日试仪的时候世子全程都跟着,就好像特意走一遍今日小姐要行的路、要做的事,大小事物更是一一过问,世子对这婚事比人想象都要上心的多呢!”
大周实行晨婚。
日月交替之时,乃是阴阳融合之际。
所以一对新婚夫妇便应顺应这天时,于月落日升的时候拜堂成婚。
世家大族于婚事上的重视谨慎,也体现对整套婚仪的精确把控,什么时辰做什么事,一件都不能行错,往往都由手持囍鼓的喜婆掐着点来提醒。
所以试仪是大婚必不可缺的一环,婚前必然会有小姐的贴身婢女走婚仪。
可是,谁能想到世子之尊也甘愿去做这样的事,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因为他不能亲自迎亲,所以就想用另一种方法参与这场婚事。
池虞听见大月打趣,顿时温澜潮生,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都有些羞怯。
镜面倒映出一张昳丽浓颜,黛眉如画、双瞳剪水,平日里不施粉黛的脸在今日都细细上了粉,精心妆点,然这厚粉也盖不住她飞红的羞意。
“他又不在,这么上心做什么?”
池虞移开视线,低头在八宝笼匣里用染着丹蔻的指尖拨动着饰品,宛若是认真专注地给自己挑选接下来要用以固定凤冠的钗子。
大月捧来一个红绸垫着的托盘,忍笑提醒道:“小姐,钗子都在这里呢!”
她还犹觉刚刚那话没说尽兴又补充道:“世子那是在给小姐探路,怕路长事多。”
“这也没几步路,这么难嫁我还不是嫁了。”
“小姐现在一点也不知羞,一口一个嫁字。”新月扒在门外朝着里面笑道,没等大月转身对她说教,她就一吐舌头快语道:“老夫人来看小姐啦!”
“祖母来了?”池虞连忙起身。
“我的乖乖儿要嫁人了,祖母当然要来。”池老夫人满脸笑意在老嬷嬷的搀扶之下缓步进来。
池虞立于铜鹤高烛台下,蚕丝百仙罩透出的柔光映在她脸上,妆容恰好描绘出她精致的眉眼,光艳照人。
池老夫人打量她片刻,见处处妥当,无一错漏,又想着白驹过隙,一晃眼那只会抱腿哭鼻子的小女童都要出嫁了。心下更是感慨万千,眼睛都微微润湿,轻轻招手道:“阿虞来,我们坐下说,这一天你还有得累了,省省力气。”
池虞乖顺地让婢女搬着凳子坐在老夫人身边,听着长辈教诲,时间过得飞快。
喜婆适时在门外催了一声,“小姐要准备出门上轿啦!”
池老夫人才慌忙指挥道:“快!凤冠带上,带上!”
池虞却不慌不忙安慰,“祖母莫慌,都准备好了的。”
大月捧来凤冠,半月和新月带着簪饰,三人齐力在囍婆第二声催促下完成了最后的准备。
扶着大月的手,池虞在上轿前于薄雾之中回头望去,池府的檐角都被红色染上了一层喜色。
“出发吧。”池尚书对着她神色复杂,挥了挥手,“出嫁后,切莫任性,去通州……千万小心。”
喜婆掐着时辰拿出精致的黄金囍鼓,伸出手在红皮鼓面上一敲。
咚——
悠长重鼓声在茫茫的晨雾中传开,一支百来人的骑队立于涛海一样的野草中分作两列,两面巨大的牛皮战鼓上头一回绑上了格格不入的红色绸带。
一位年轻的将军身着黑甲 ,坚冷威仪,黑底红纹的旌旗在他的头顶猎猎作响。
站于左右战鼓之下是两位同样身着黑甲的精瘦男子,他们声音洪亮震响原野:
“易正乾坤,夫妇为人伦之始;
诗歌周召,婚姻乃王化之源。”
咚——
“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
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②
池虞在礼官的清亮舒缓的唱礼声中,手持团扇遮面被簇拥着往定北王府的礼台而去。
一路香风摇曳,彩花如雨。
在夹道的宾客一声声恭喜之中,还能听见几句不和谐的奚落传来,不轻不重,但也没遮没拦。
“嘻嘻,一个人成婚,这也是大周独一份的殊荣。”
“要我说,别去了通州转身就被送了回来,到时候可难看。”
“王府大婚铺陈得如此豪奢,面子给得倒是大,那又有什么用呢,夫君不疼人,连婚都不愿意回来成……”
池虞脚步没停,团扇遮挡之下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与柳眉一同勾勒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步伐缓缓将这些话语都抛之脑后,只留下一个矜贵窈窕的背影和能晃晕人眼的奢华贵气。
玉珠铃叮,鼓乐靡靡。
定北王妃衣香鬓影坐于五步玉阶高台的正座之上,与池虞远远对上,便露出欢喜之色,她是真的喜欢这个儿媳,燕都贵女之中能像她这般豁达坚毅的寥若晨星,更何况这还是头一个让她儿子能主动送回一对大雁的。
喜娘引着池虞上前,步上高台,让她落落大方的姿态一览无遗。
任谁都能看出,她心中并无委屈。
这便让周围冷言暗讽的声音弱下去了不少。
“一拜天地!——”
拖长的腔调,显得格外肃然,池虞朝着东方缓缓蹲礼弯腰,满头的珠玉叮铃脆响,天边的红日也悄然探出晨光,东方渐染。
咚——
战鼓闷雷沉沉,悠远荡响。
“二拜高堂!——”
霍惊弦缓缓跪下,他的面前是一无字的衣冠冢,历经风霜屹立不倒,一如他傲骨如刃,长立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