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
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却包含了太多太多。
池虞五内俱崩,悲愧交集。
恸哭声从霍惊弦的怀中传出,仿佛是那一道最终没能响起的闷雷。
却比任何一声都要响彻,让见惯生死的人都忍不住心伤。
可是他们都是千锤百炼的军人,接受生死才能勇往直前。
一阵风吹来,拂开披风的一角,挞雷的脸宁静而带着浅浅的微笑,一如他在‘家书’上的模样。
第84章 埋骨
池虞一病就是大半月。
霍惊弦因为旧伤加新伤也陪她躺了几天, 不过到底身子骨强壮,没过几日就照常训兵、处理军务。
仲春时分,天气已经不再寒凉。
九十春光, 葱蔚洇润。
萧瑟一冬的原野,已经生机勃勃。
在大月的悉心照顾下池虞的身体也逐渐恢复健康。
今日她难得出了主帐, 坐在大月给她搬出来的椅子上,晒着太阳,驱一驱她身上残留的病气。
短短数日,她已经瘦了一大圈。
婴儿肥的脸蛋消瘦下去, 露出尖尖的下巴, 显得那张脸更苍白脆弱。
像一张娟纸,能透出光, 映出浅浅的纹路。
霍惊弦从外回来, 就看见她身穿着一身青碧色的罗裙, 被削短至肩下的黑发就用一根同色的绸带系在发尾, 垂在她单薄的后脊。
那薄纱一样的衣服透出她瘦削的蝴蝶骨痕迹, 像是被折断翅膀留下的两处伤痕, 异常落寞。
霍惊弦每日摸着,都觉得身.下这俱身躯日渐消瘦, 让他心疼、心惊。
池虞两手抱着膝盖, 下巴搁在膝上,仰头望向天空。
从侧面看去,她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澄澈,倒映着湛蓝的天穹, 依然像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表面上创伤看似已经恢复, 甚至在看向他的时候那张小脸上会露出浅浅的笑容,还会甜甜唤他夫君。
若不是夜夜共枕之人, 都不会察觉池虞几乎难以入眠。
以至于她只能在极度疲倦之下才能昏睡过去。
风雨没能从外面折断她,她却自己从内部开始枯竭。
一天天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霍惊弦绕到她身后,伸手环抱着她,在她耳畔温声道: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这还是那件事发生后,池虞第一次出乾北营地,霍惊弦只带着翻星和一对海东青。
雷霆成长得很快,骨骼已经强壮得可以飞得与雪煞一般高,两只矛隼在云涛之中竞速。
地面上一匹黑马如箭矢疾射,划开野草碧涛,一直向前奔跑。
池虞迎着拂面而来的春风,望着面前一寸寸展现的碧草连天。
越发觉得天地辽阔,而自己如此渺小。
她的能力如此有限,究竟能做什么?
她既阻止不了国家相争,也保护不了朋友受害,就好像一只小船被卷入了狂浪巨涛之中,只能无助地打着转。
她无法把控自己前进的方向。
她茫然的眸子只能被动地被撞进视野的景物填满。
青翠的草野之后承接着的是一片红色花海,几颗古树伫立在其中。
随着风,轻轻朝着他们摇摆着枝叶。
霍惊弦信马由缰,慢慢靠近,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安宁。
池虞目光往那些艳丽如丹砂一样的野花丛中掠过,看见隐没在其中有许许多多小拱丘,仿佛一块经历了无数创伤的大地,那愈合后却无法抹去的疤痕。
然后她看见了几个光秃的新土包,上面没有野草,也没有野花。
正在翻星行进的方向,在他们前方静静地伫立。
她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心中猛然抽痛,眼睛开始模糊。
氤氲的水汽覆上琉璃,连华光都被遮去。
霍惊弦就在此时用双臂慢慢环起她,用自己灼热的怀抱温暖她冰冷的身躯,他的嗓音就在她耳畔,仿佛是最轻柔的风拂来。
就如她所料想的那般,介绍道:
“这里是乾北军的埋骨地,我的同袍埋于此,我的父亲埋于此。”
池虞在他的声音中眺望着那一片仿佛没有尽头的红海。
亦不知道是多少将士的埋骨处,那些花仿佛就是他们的鲜血凝结而成的。
生前他们死得壮丽,死后也要怒放出最艳丽的色彩。
挞雷说过,霍惊弦曾经也是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
他犯过的错,也是血与泪的洗礼。
这里埋葬着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埋葬着他的喜怒哀乐。
池虞伸出手扶在他的手臂上,霍惊弦将她抱得更紧了。
风吹来,花枝发出簌簌的声响。
“将来,我也必然埋于此。”
池虞喉咙哽咽住了,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乾北军,没有温情与诗意。
只有铮铮铁骨和豪情壮志。
或许他们觉得为军令而死,死得其所。
挞雷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怪过她的莽撞,没有指责过她的任性妄为。
“……是我害了他们。”池虞却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潸然泪下。
“所以我没办法像你们一样,平静地接受,然后平静地生活。”
除了第一日的悲戚,随着第二日的太阳升起,整个乾北军就只有她还在哭泣。
就连冯铮也神色如常的开始协助霍惊弦处理军务,并没有一点失去十年至交好友的伤感。
他们对生死的习以为常已经到了冷酷的地步。
仿佛所有的悲伤就浓缩在她一人身上,逐渐将她压垮。
她找不到宣泄的地方,又无法原谅自己。
就像是一个不断被压抑巨物,不在宁静中爆发,就在宁静中自毁。
“你若死在那里,我也会彻底崩溃。”霍惊弦把脸侧贴像她的脖颈,“幸好,还有你回来了,不让我一无所有,输得彻底。”
失去挞雷、同袍战友,霍惊弦不是不痛,只是他已经在无数次地失去之中找到了放置悲伤的地方。
不让那些负面的情绪把他打倒。
他将无数次告诫自己的话,缓缓说给池虞听。
“放过自己,好好活着。”
池虞哭得身子微颤,点了点头。
——“活着。”
也是挞雷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对于自知将死的人,活着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它就像是一件昂贵的宝石,被搁在难以触及的地方,直到有人慷慨大方地让与她。
她是要扔掉,还是紧紧握住?
她自然是要紧紧握住。
——活着。
*
转眼,春去秋来。
早春埋下的种,迎来第一波硕果。
肥沃的土壤加上品种优良的黍米种,是让人惊叹地丰收。
流民们欣喜若狂,忘我地奔向硕果累累的粮田,在金黄的谷粒中打滚欢笑。
处处洋溢着让城守气炸了的欢快喜庆。
这比起刚过去的新年还要热闹!
当然。这也是理所应当。
有了这些粮,他们就能饱腹,多余的甚至还可以卖出换取银两。
甚至因为有了田,他们也能在沙城有落脚的地方。
原本是暴民,如今都成了勤勤恳恳的良民,甚至还有不少应招接受了乾北军的训练,自发担当起守护良田的重任。
而这一切都在池虞的努力之下,将原本一盘散沙的流民慢慢梳理,摘出那些爱挑事的刺头,剩下的都是愿意服从管理的。
她再通过当初掌管池府的手段,将这些人分门别类的安排下去。
人人有事可做,人人有粮能收。
谁还愿意做那些作奸犯科的坏人,整个沙城自然变得井然有序。
“世子妃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关律在门口守着的时候,不由和大月感慨了一声。
大月也忍不住点头,“小姐真得变化很大。”
她变得更坚强了。
折骨的伤痛让雏鹰拥有可以翱翔九天的双翅。
锥心的哀伤也让池虞有了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
她没有毁灭,而是重生了。
乾北军能做的事,她或许办不到。
但是她能做的事,别人或许也无法办到。
在池府,池老夫人多年的历练之下,池虞对于处理家族的生意也算得心应手,所以她也自发接下了替他们处理多余粮食的事。
她从池府带来的奴仆个个也被她训练地精明能干,分担下了她许多的工作。
而她就如在池府那般,只需要盯着账簿,时不时去视察一二。
今日她就特意来到了百谷铺,曹娘子与她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对她是越发敬佩了,不敢怠慢,连忙请她坐下,又让小厮捧来账簿供她查看。
在她审查的时候,曹娘子就在一旁不安地搓着手指,满脸纠结地看着她。
池虞抬起眼眸,“曹娘子有话要说?”
曹娘子咬了咬唇,半响才下定决心问道:“自从小姐答应和北狄人通商起,我就左思右想心中忐忑,不知道小姐是否有别的打算?”
毕竟卖粮给北狄人,这和背着她夫君帮助敌人,好似没有多大区别一样。
“不碍事,世子知晓的。”池虞见她是问这个,微微一笑。
曹娘子更惊了,亏她这一个月来还小心翼翼藏着捏着,生怕被乾北军的人看出端倪来。
“他们缺粮,我给他们粮。”池虞手指轻轻敲在账簿上,漫不经心道:“他们依靠于我,日后总会有求于我。”
曹娘子忽然心中一寒,仿佛眼前这个软糯可人的少女似乎也变得锋利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厮带着一位管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而这位管事正是因为精通北狄话,而被委任为两边都传话筒。
此时他着急地上门而来,显然是北狄那边有话传来。
“金、金公子!”他叫完一声,急喘了几口气。
池虞放下手中的账簿,看着他温声道:“刘管事不着急,慢慢说。”
刘管事抚着起伏的胸口,缓了几息,急忙道:“大事不好了,可赛合罕说要请您去孟和城一叙。”
第85章 分歧
北狄内分支诸多, 然互相厮杀、吞并之后只有三支最为强盛,并且相互制衡。
赤狄、炎狄和旭狄。
赫连合罕在枯骨林被那齐卓尔暗算后死在多翟手中。
为免与乾北军立即冲突,在冯铮的建议之下令人放回了那齐卓尔。
并且放出了传言, 那齐卓尔与乾北军定下了盟约,至此炎狄坚信赫连合罕的死与那齐卓尔有最直接的关系。
毕竟, 当初将他们约在枯骨林的人正是以那齐卓尔之名。
不出半个月,炎狄果真与赤狄正式开战。
没有参与其中,一直旁观的就是剩下的旭狄。
旭狄如今的合罕与那齐卓尔一般,正值英年, 但他是上一代合罕与大妃之子, 出身最是尊贵正统。
他看不起那齐卓尔的私生子出身,与炎狄也并不对盘。
看起来像是一个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的明君。
此时招她过去, 只怕看中她的能耐是假, 试探为真。
许是她太过心急扩张, 还未将影响慢慢潜入, 就先触动了他的警戒。
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带来变数, 所以可赛也是一个谨慎的人。
刘管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绿豆小眼看向池虞,问道:“金公子, 这、这小人要如何回复才好?”
和北狄人打交道, 那都是提着脑袋的活,要不是池虞付的月钱丰厚,刘管事一个小民怎愿意去和豺狼打交道。
他如今就是担心给的答复若不能让对方满意,自己可能就要身首异处了。
所以他才会在进来的时候口里一直喊着大事不好了。
他心中也明白, 像面前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犯险去见北狄人的王?
曹娘子把双手盘起, 声音响亮:“这有什么好想的,金公子能去见吗?这一见, 万一他起了歹念怎么办?”
但是她目光移到池虞沉思的脸上,嗓音又带了几分不确定,“这事机也不对,之前一直和我们互商的单奇说要过些时日再向他们的王引荐,这事可是由单奇传来的?”
她又问刘管事。
刘管事摇了摇头,“是一个未曾见过的大胡子男人,那人自我介绍道他是可赛合罕的近官,名叫黑都。”
池虞思忖片刻,对着刘管事道:“先帮我推几日,毕竟这正值秋收,事务繁忙抽不出空,想来也是能理解的。”
曹娘子知道她是要回去和霍世子商议,连忙点头道:“不错,先推他几日。”
在离开沙城之前,池虞又带着关律等人去她不久前新购的院子转了一圈。
这里是挞雷看中预备买下给桑娘和孩子们住的地方,他还未来得及,池虞便替他买了下来。
再过些时日,桑娘与两个孩子就要到达通州,池虞正是来检查院子修缮的情况。
大月搀着池虞,不禁开口发问:“也是奇怪,通州战事还未开始,正是局势紧张的时候为何派人把挞参将的妻眷接到这前线来?”
这个时机可不是应该往安全的地方移,哪有人往危险的地方靠?
池虞正张目四望,庭院内景致秀雅,屋舍精良,在沙城也算是一处玲珑巧居。
听见大月的话也不由蹙起秀眉。
她想起挞雷交给她的那包着信的牛皮纸,里面其实还有一枚她最开始并没有发现的印章 。
霍惊弦拿走后,就写了一封信送回燕都。
得到回信是在一个半月前,随后池虞便得知桑娘即将带着一对儿女赶往通州。
霍惊弦担心她因为挞雷的事再度伤心,在她面前提得并不多,所以她也不清楚其中详细缘故。
再加上她一直在忙沙城里的事,并没有仔细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