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惊弦忽然一笑,“大师是在拜眼前佛么?”
“阿弥陀佛。”他诵了一声。
一声冷笑传来,霍惊弦昂起下颚,缓缓问道:“还是,在拜你心底的魔?”
“六王爷?!”
“贫僧法号一念,早已经不是什么六王爷。”一念法师从蒲团上慢慢站起,转过身来。
一张儒雅清俊的脸,在半昏半明的光线下显露出青白之色,像是透露出深深的病气。
衣袖带起的风,将火苗吹得轻微晃动。
光影在两人之间交错着,跳跃着。
仿佛隔着漫长的时光,两人才从记忆深处把对方最初的记忆摘了出来。
“为什么?”霍惊弦咬着后牙槽,剑眉压着星目,手指紧握在刀柄之上。
“为了圣上。”一念法师一叹。
最终他是弃了黎民,只为一人。
“是西平战事?”
“是。”
二十年前引西丹入关,嫁祸三皇子,排除异己最终肃清燕都坐上王位的正是他孪生兄长。
但是曾与定北王一起保家卫国、除奸邪诛敌寇,并肩作战的也是他。
所以霍惊弦一直不明白。
为何所有的事情最后牵连成线,顺蔓牵瓜,会牵出他来。
“圣上以仁治国,圣名不坠,才能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霍惊弦再次用力一握刀柄。
分不出是想拔出刀来,还是抑住自己的力气。
定北王不是傻子,在驱逐西丹的时候他肯定能发现不少端倪,这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多年前,鹰骑之事就给我们敲了警钟,定北王忠于大周吗?不——他忠于的始终是他心底的信念。”
“我爹的信念,就是大周!”霍惊弦冷冽的目光射来。
一念法师和蔼地笑了起来,仿佛还在看当年不懂事的孩子,“可是信念是会变得,你看,有了你娘和你后,他的信念就变了啊。”
圣上不放心定北王,拘了王妃和小世子在燕都。
就是为了扼住定北王的脚步,让他不得不放慢,不得不忌讳。
但是,逼急了,圣贤也会疯狂。
当初在燕都刺杀小世子霍惊弦的人来自北狄。
但是明面上,却是皇帝的心腹。
这一场刺杀一下激起了狂浪,瞬间席卷了燕都和通州。
维系平衡的那丝线终于崩裂,从皇帝手掌脱离。
“所以……”一念法师缓慢抬起头。
“鸟尽藏弓?!”霍惊弦已经夺过他的话,冷笑出声。
一念大师摇了摇头,往前踱了几步。
“圣上要是能有这样的决断,我也不会这般操心。”他微微一笑,“先帝五子,取字为仁,所以我五哥最是心慈手软。”
一念法师叹了口气,微侧过头,看着霍惊弦道:
“要不是他迟迟不决,还处处给你们机会,甚至只要兵权不要性命,怎么会容定北王一拖再拖,将你扶持长大,又怎么会有后面的十三鹰骑策变、乾北军生变的事端。”
“那也是你点的火。”
放不下心的人是他,忌惮定北王、乾北军的人也是他。
所以一直在后面煽风点火,想要让乾北军自己走向灭亡的人是他。
“若非可燃木,何惧星火撩?”
霍惊弦眼中再也压不住怒火翻涌而上,疯狂地鼓动着他的杀意。
只因为,乾北军有能力,只因为定北王有可能。
就因为他不放心——
第91章 双祸
也许是霍惊弦的表情太过精彩。
亦或是一念法师埋藏心底的事终于能公之于众。
他竟然觉得很是痛快。
他放声大笑, 笑得弯下了腰,捧起肚子。
空阔的大殿里,声音一直在回荡。
新的笑声和回声交织在一起, 像一个荒谬的幻境。
笑着笑着,一念法师开始剧烈咳嗽, 用力地咳,好像要把那早已经烂掉的肺腑都咳出来。
血染红了他苍白的唇,浓重的色彩把他清雅的脸孔变得妖冶。
一念是佛,一念成魔。
他终于撕开了伪装, 也终于可以心愿所成。
一念法师抬起手擦拭了一下唇角, 看着手背上的血迹,缓缓说道:“不过你也不必恨我, 黄泉之中自有我赔罪的地方。”
他又看向霍惊弦的刀, 从那劈裂地砖的缝隙中看去, 仿佛已经能窥见阴曹地府的一角。
“也毋需你动手,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了。”他把手背亮给霍惊弦看, 而后随意擦抹在他月白色的禅袍之上。
让那血腥污浊的颜色染脏他纯白的衣袍。
“你还做了什么?”
霍惊弦忍着怒火, 耐下性子,哪怕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柄利刃却始终被他死死压在鞘中。
就像他满身的杀气都被他拘在自己身上, 没有肆意发散。
一念法师出现在这里,绝不是为了在这间格格不入的反相寺里礼佛。
一念法师慢吞吞坐下,两腿随意伸出,姿态慵懒宛若又穿回了他还未做僧侣的时光。
还是大周那个风姿绝然的六王爷。
“鼓动北狄, 出动大军, 决一死战。”
霍惊弦额角的青筋直跳,这一幕他实在太过熟悉。
八年, 又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轮回。
上一次是他爹,而这一次轮到了他。
但是有所不同的是,如今的北狄不如当年的富足强盛。
但是乾北军不说兵强马壮,但也军需充足。
就如同他当初对旭狄所说的:来战!
霍惊弦并不畏惧。
所以他慢慢勾起一抹笑,从他那薄唇线角牵出,“就这?”
一念法师点了点头,笑着回他:“就这。”
所有的复杂都归为简单的一个结果。
是最简单却又是最不简单。
咚——咚——咚——
沉闷的钟声忽然敲响。
急剧的声音与沉稳的佛寺格格不入,像是在朝外传递着某种讯号。
律将手搭在眉骨之上,眺望远处。
舞动的火把整齐划一地朝着他们的方向靠拢,那些是城内是护卫队。
律大惊,这显然是有人示警的缘故。
正在此时,律又看见霍惊弦从大殿走出,步伐极快。
他从屋檐上滑下,脚尖刚落地,一眼就看见了霍惊弦带血的刀刃。
“世子?”
霍惊弦将血往院墙上随意一甩,“来人了?
律点头,又问:“是见到他了吗?”
“他死了。”霍惊弦抿着唇,侧头看着从偏殿涌出的和尚们,神色漠然。
几个年纪稍长的和尚看见他,顿时脸色血色褪尽,抬起手就指着他大声道:“来人!快来人!——杀人啦!——”
律抽出两边的短刀。
“世子,我们得赶紧走了,要不然就被人瓮中捉鳖了!”
他们两都带着武器,和尚们手上没有半点功夫,自然没人敢拦他们。
只是跟在他们背后一声高过一声地大叫。
仿佛声音就能拦住他们逃离。
霍惊弦和律再不能顺着原来的路径走,只能另选了一个方向,绕行。
律听完一念大师的事,马上就破口大骂,“他娘的狗和尚,狗皇帝!亏王爷和世子辛辛苦苦替他们守着通州,真是见了鬼了遇上他们这一对。”
“还守个屁啊!”律骂骂咧咧还不够,扭头就来劝说霍惊弦,“干脆撤营迁军,让狗皇帝自己头痛去。”
“不成。”
律气在头上,恨恨道:“什么不成!这狗和尚摆明就是想要让世子你的兵力和北狄的兵力互相消耗掉,到时候狗皇帝再派兵在后面一网打尽,坐享其成!”
“大周没有兵了。”霍惊弦拨开眼前的树枝,他们正穿过一座花园,两人也不顾是什么稀罕的花树,一路横穿。
花枝叶片都在他们脚下踩进泥里。
律一惊,“什么?”
霍惊弦望着前方冷笑。
“从兵部的密函之中,大周的兵力都用在了南边,剩下的兵力还要戒备西丹、东厥、护卫皇城。”
霍惊弦再次重复道:“大周没有多余的兵了。”
“这……狗和尚不知道?”律呆愣愣道,忽然又惊呼:“还是说皇帝也不知道?”
一念大师在利用北狄时,北狄何尝不是也在利用他。
他们互相利用,却又互相藏匿着自己的目的。
所以,事已至此,乾北军一步都不能退了。
“是什么人在哪里?!——”
火光忽然大亮,拐角处涌来了一大队人马。
律一下就出一身冷汗,因为他们恰好走到一个无处隐蔽的地方。
不但无处隐蔽,还不好逃脱。
如果被发现出现在这里的人是霍惊弦,那这座皇城将会再次戒严。
届时,他们都插翅难逃!
“世子,我去!”律大步上前,打算用自己去先去引开他们。
他刚走上前准备抽出短刀,身后就传来了一个迷糊的嗓音。
“……律,这是哪儿啊?我头好晕。”
律步伐一趔趄,险些吓出病来,他回头一看。
坐在地上迷茫地瞪着一双眼,委屈地看着他的人不是池虞又是谁。
她还是之前的打扮,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模样。
光线寸寸推进,照亮了两人。
他们被全副武装的护卫包围起来。
律抬起一手挡住眼睛,避免被火光刺激双目。
闭眼的工夫阻挡不了他张口就胡诌。
“欸!我们是奈娜大妃请进来的,不信你可以派人去问!”
律又连忙蹿了回去,站在池虞身边介绍着:“这位是金公子,他有点水土不服,我们正在院子里散步……”
池虞坐在地上往四周一看,头更晕了。
她捂着胸口,做出一副作呕的姿势。
护卫队长顿时皱着眉头往旁边跳了一步,生怕会有什么污秽之物会隔空飞来弄脏自己的鞋子。
旁边一个稍矮一点的护卫垫着脚在他耳边咕噜一番。
他眉心皱起,大手一挥,嘀嘀咕咕高声一句。
“我们队长让你们快回去你们该呆的地方,现在城内正在抓犯人,不要到处乱跑!”那个会大周话的护卫对着他们凶巴巴复述一遍那名队长的话。
律蹲在池虞身边,直点头,“是是是!我们马上就回去。”
池虞虽然一时弄不清状况,可是听他们说抓犯人,脑子就清醒了许多。
恐怕,他们所说的犯人不是那齐卓尔就是霍惊弦吧?
律低声在她耳边说:“世子妃,还能站起来吗?我们得赶紧走了。”
池虞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点了点头就站了起来。
律一手护着她,一边还在对那几个北狄人点头,“马上就走,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直到他们穿过包围,走到队伍的尾巴,眼见马上可以离开火光范围的时候,背后忽然又传来了一声。
“站住。”
律的手已经按在刀上,池虞回过头。
还是刚刚给他们传话的那个北狄护卫。
“我们队长想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两个男的经过?一个带着一柄战刀的?”
池虞听到这里,自然马上反应过来。
他们找的人果然是霍惊弦和律。
律本以为就此可以安然避开,正松了口气,没想到忽然被叫住,一下紧张,脑子就卡壳,半响也没能发出声音。
池虞接过话,立即压下嗓音道:“没有,我光顾着难受了,什么都没发现呢。”
在背后一众半信半疑的目光中,两人飞快地走入黑暗。
等到后边再没有视线投来,池虞总算可以抓着律问个清楚。
律只道,内城如今危险,等不来明日了,最好现在就离开。
可是想要出去,就和想要进来一样,谈何容易。
他们正要回去与刘管事汇合,却猛然又撞见了几人。
其中还有一个被池虞抛在脑后,迷晕遗弃的那齐卓尔。
祸不单行,故人诚不欺人。
律当即抽出刀来,那齐卓尔身后却响起了杀猪般的叫喊。
“别、别杀我!”刘管事被那齐卓尔的人拿在了手中,痛苦地扭动着。
池虞抬起头,看着那齐卓尔,“你怎么还没……”
话差点脱口而出,池虞连忙把最后一个死字咬下,吞了回去。
那齐卓尔走近几步,双手叉腰,微微朝着她伏身,挑起眉笑道:“死?你该庆幸我没有死。”
律错身上前,短刃架在身前,“离世子妃远点!你这个狗杂碎!”
那齐卓尔往后一避,然后脚步往左边一挪,飞快伸出手抓住池虞的胳膊,对着律哼道:“就凭你,还不够格跟我作对。”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池虞抽不出自己的手肘,又着实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说他坏,他确实又是大周的敌人,是霍惊弦的死对头。
可是他似乎也没有怎么真的伤害过她。
反倒她倒是三番四次在他的雷区蹦跶,但是至今都好当当当。
“带你走,去我的地盘。”那齐卓尔咧嘴一笑。
“我的意图还不够明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