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上青焰魔岩之时,那抹金光随着他的动作扭动着化作一缕晶莹轻烟逸散,他脑海中蓦地响起一阵缥缈的,仿佛洪荒远古传来的叹息之声。分明不成语调,也并非他熟知的某种语言,可那一串略显诡谲神秘的声响却仿佛天道降下的旨意,令他瞬间便领会了其中的涵义。
柏己不动声色地抬眸看向一旁的白衣女子,一袭灰色道袍的俊逸男人正自她莹白的掌心之中取走那枚盈盈的元丹。
玄阴之体?
扣在青焰魔岩边缘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看来这石头留不得。
而那灵草身周逸散的莹莹光晕触及他指腹之时,将那在识海之中盘桓的悠远音调尽数理清,柏己却霎时僵硬了身型。
他不由自主地再一次将目光落在不远处清丽孤月般皎皎的白色身影。或许是方才终于解开了心结,她向来清寒孤冷的眉目之间,隐约显出几分旁人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殊丽,衬得那张本就精致绝色的面庞更显出几分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动人。
回过神来之时,他才恍惚察觉到,唇角早已不知不觉地扬起一抹极尽他此生所有温度与柔和的弧度。然而下一瞬,笑意再一次凝滞平淡了下来。
若是这世上当真拥有神明,那么在他得知她便是当年陪伴他的来客之时,他只想要感激神明恩赐的与她之间的不解之缘。而此刻,他只得苦笑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第121章 第四只男主(二十四)
有三大凶兽跟在几人身畔开路, 整片秘境之中几乎再无其他胆大的妖兽胆敢触他们霉头。几乎称得上畅通无阻地将整片秘境查探一番之后,距离十五日的期限便仅剩下了两天。
温萝原本便对秘宝并无太大兴趣,心下还惦记着还未解除的“情毒”, 当即便提议离开秘境回连仓休整。
自从柏己出手将三大凶兽制伏,月星洲便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沉默了不少。直到离开秘境,他才重新带上往日里的笑意凑近温萝身边, 迎着奚景舟不虞的眼神, 十分爽朗大方地行礼辞行。
温萝倒是并未想到他会如此爽快地离开,却见他咧嘴一笑,一对虎牙颇有几分少年气地龇起,眸光漾开一片郑重的正色:“虽说阿若或许会感到些许唐突, 可月某自在阴四镇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便对你生出几分向往憧憬来。”
说到这, 他略微顿了顿, 视线越过温萝看向她身后抱臂而立的柏己, 似有几分怅然地笑了下:“原本月某还算有几分自信, 虽说并无倚仗的仙门世家, 可对我这一身本事却十分自得,如今看来……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月星洲在剧情之中仅仅是个活在传说之中背景板一般的配角, 可柏己却是支撑融合世界的四大支柱之一, 是天道庇佑的气运之子。他们二人之间,本就并非应当两相比较的关系。
月星洲因柏己的实力而感到压力与危机, 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然而若是将他与柏己拆分开来单独评价, 依旧是个不可多得,年少有为的一代宗师。
更何况, 他日后用来安身立命的傀儡术此刻还并未出世,作为冉冉升起的正道之光,他实在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温萝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宽慰他几句,以免他就此打击了自信心之后一蹶不振,将事业心彻底抛在脑后,届时,藏月门便不复存在,日后的墨修然线和顾光霁线多少都会受到牵连影响。
却没想到,月星洲只是怔忪了片刻,便再一次勾唇笑起来,洒脱之中裹挟着几分执着的坚定,眸光清亮地凝视着她:“阿若身份不凡,若是月某不能做出一番成绩,不仅我本人无颜与你亲近交往,想必即使是公羽宗主也不能认可。给我十年时间,十年之后,我必定能名正言顺地上青玄宗……”
他剩余的尾音被奚景舟毫不留情地打断。
奚景舟抱剑上前,向来温和的面上一片不悦的冷肃,冷哼一声,语气堪称尖锐道:“即使你自立门派做了宗主,师尊也不会允许师姐与你有什么牵扯的。”
不经意间,他竟然跳了一波预言家,一语成箴。
团子下意识一个激灵,惊异道:“主人,该不会月星洲自创傀儡术,建立藏月门,都是为了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地位,将自己放在与公羽川平等的位置之上,向他提亲求娶你吧……”
温萝:……她以为自己拿的是工具人一般的攻略剧本,却没想到展开成了万人迷玛丽苏剧情。
未尽的言语被奚景舟毫不客气的截胡,月星洲却也并未动怒,只潇洒一笑,认认真真向温萝行了一礼,便一甩袖袍,迈着步子洒脱离去了。
终于送走了一位“瘟神”,奚景舟微微舒了口气,见他如此做派,倒是并未吝啬夸赞:“此人性情倒是通透。”
温萝淡淡瞥他一眼,将他小学鸡一般隐含胜利者的姿态尽收眼底,强忍笑意木着脸道:“我们也走吧。”说罢一撩衣摆,率先提着长剑向另一个方向行去。
敏锐地察觉温萝眼神怪异,奚景舟正欲抬步跟上,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玄色的身影。柏己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步伐不紧不慢,却丝毫未给他插足余地地随在温萝身后,慢条斯理地跟了上去。
奚景舟:“……”走了一个,还剩一个。
*
连仓依旧是先前的模样。
灯火连绵直通天际,仿佛欲将夜幕点燃一般绚烂夺目,街边店肆林立,卖艺之人口吐烈焰激起一片惊呼,凌空掷刃空手相接的杂耍更是引来一阵喝彩,小贩扛着扎满糖人的草垛沿街叫卖,不多时便吸引了一群孩子绕膝而立,童声笑语不绝于耳。
赶至连仓已是入夜时分,温萝便寻了家客栈住下,决意好好利用与柏己相处的最后一夜,待奚景舟回房睡下之后再邀他去外相见,引导他将灵草服下。
奚景舟似乎已口嫌体正直地习惯了她与柏己之间时常莫名涌动的暗流,十分自觉地不情不愿地率先回了房。
回想起白天的那个吻,温萝略有些迟疑地犹豫了一瞬。此刻如果她直接主动找上他,多少显得有些急躁,倒不如先将他独自撇下回房休整。
思及此,她便沉下性子跟在奚景舟身后,裙摆如流云般浮动着飒然离去。
遥遥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柏己缓缓垂眸,掩下眸底一片涩然沉郁的波澜。
直到窗外打更人高亢的嗓音响起,清辉月色如水银一般潺潺流淌进屋内,温萝才假意因白日之事而心烦意乱无法入眠,自窗台轻盈一跃,翻上屋顶。
原本打算在柏己房中正上方刻意制造些动静,毕竟以他的多疑警觉,即便是入眠也必然可以察觉细微的声响,一旦他发觉制造出动静之人是她,必定会主动出门相见。温萝却没想到,预想之中空无一人的屋顶,却早有来客。
星稀风清,云疏月朗之间,柏己斜倚屋檐席地而坐,正垂着眸子自高处俯视着她。修长双腿随意地伸展,左手肘闲闲支在膝上,拇指指尖轻点着下颌,姿态散漫之中蕴着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慵懒不羁。
他身后恭敬垂首立着一人,玄色盔甲加身,眉目端正英俊,此刻正警惕狐疑地打量着她。正是罕仕。
望见这场面,若是再不知柏己此刻正加班忙公事,她就愧对身为维序者百战之中培养出的眼力。多少有那么点尴尬。正欲回身退回房中,身后却传来他不甚在意的语调:“无碍,你过来。”
他这话一出,再执意离开便显出几分刻意来,温萝身型微滞,在原地静立犹豫半晌,稍稍侧回身来,抿唇道:“你似乎与旁人有事相商,你我终究立场不同,我还是回避比较好。”
她话音刚落,身体却骤然感到一阵吸力,毫无防备间竟下意识顺着这股力道倒飞而去。正打算运起体内灵力站稳,腰间却骤然揽过一条熟悉的手臂。
后背触上那阵无数次触碰过的以龙鳞玄衣包裹的宽阔胸膛,那阵莫名的吸力便随着两人相贴的衣料顺势如潮水般褪去,转瞬间,她便向柏己身侧凭空移动了数丈,此刻已稳稳地坐在他身侧的屋檐之上。
腰间的手臂悄无声息地撤去,柏己重新看向罕仕,语气淡淡:“继续吧。”沉默片刻,罕仕眉头紧皱,上下打量温萝一眼,不赞同道:“主上,她是青玄宗弟子,这样……恐怕不妥。”
柏己轻笑一声,眸光在冷月的映衬下,竟中和了几分赤色带来的妖冶之感,凭空多了几分沉郁冷清。不过片刻,他便向后微微一仰,慢条斯理道:“她不是外人。”
主上既然已下决断,作为属下,断然没有违抗的道理。
纵使不愿,罕仕却也只能不善地扫温萝一眼,垂首继续道:“自铭渊下界以来,元和与扶余两地排的上号的宗门之主皆已前往太虚昆仑,门内弟子修炼的强度也有所提升。这些杂七杂八的宗门弟子加在一起,数量倒是可观,若是放任下去,日后怕是隐患。”
暂时拿不准柏己此举究竟是何用意,温萝便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假意放空地注视着身前一片空地,不过,耳朵却并未闲着,仅听了几句,她便联想起先前在酒肆之中听闻的那些传言,心下不禁微微一沉。
上古神魔大战的序幕,果然早已不知不觉地拉开了。
“杂鱼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柏己却似乎并未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只随意地应了声,顿了顿,他掀起眼皮,状似无意道,“南门星呢?”
听见熟悉的名字,温萝心底下意识警铃大作,更不着痕迹地凝神听起来。
的确,十年前她与南门星在青玄宗的那一面之缘,应当正是曾经阅读过的背景资料之中提到的内容。南门星十六岁时,鋆月姬逝世之后,便独自一人离开临南村,只身闯荡五洲,一腔少年意气却因接二连三的宗门拒收而逐渐冷却变质。
青玄宗的冷漠,对他而言只是个开始,在那之后,他便要经历短暂的被接受后又因误解与不合被无情遗弃的遭遇,拖着满身伤痕与冷硬,四年之后正式拜入柏己麾下。
如今,应当是他成为魔君两大护法其一的第六年。
她正低头思索间,只听罕仕语气冷淡,隐含几分敌视不满地道:“他至今未归,也没传回什么铭渊的动向。”
心如电转,温萝恍然大悟。看来柏己的左膀右臂之中,罕仕负责打探人族修士的消息,而南门星则承担着查探铭渊行迹的责任。
先前她曾获得的信息之中曾明确地指向了一点——上古神魔大战之时,南门星曾临阵倒戈背叛了柏己,转而投靠铭渊。然而其中缘由,她却不得而知。
南门星与铭渊难道是这时候开始暗中牵连在一处的?
正思索间,只听罕仕又道:“主上,南门星来历不明,乃是先君左护法与人族凡女所出之子,在外流落二十年,复杂心性远非寻常魔族贵子可比。依属下看,此人不可尽信。”
温萝不禁抬眸打量起满面忠诚正色的罕仕。先前她与他曾有过两面之缘,心下对他多少也留下了几分印象,可除去对柏己全心全意的忠心以外,她却不知他竟然还有如此眼力。
想来后世之中罕仕与南门星的针锋相对,并非是自柏己被封印于苍冥深渊之时才显露端倪,那多半仅仅是点燃两人之间战火的最后一颗火星罢了。
她不禁联想起墨修然支线之中,罕仕与南门星合力摧毁的八宫封印阵。
能够令这样的两人抛却前嫌合力共谋之事,于罕仕而言多半便是令柏己复生,可南门星究竟图些什么呢?毕竟,以他先前背叛柏己的行径,若是柏己当真破除封印重回五洲大陆,恐怕第一个想要动手抹杀的人,便是南门星。
另一边,对话仍在继续。
面对着罕仕直言不讳的怀疑,柏己默然不语。这一点,他心中同样了然。
只不过,如今情势危急紧张,而南门星实力不凡,于他而言仍大有用处,为整个苍梧与魔族考虑,此刻属实并非纠结这类无关痛痒之事的时候。
半晌,他缓缓抬眸,薄唇微扬,转开话题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这几日不如好好歇一歇。”
温萝长睫微微一颤。
四位攻略目标之中,只有柏己和南门星两人先后作为苍梧的一方之主,向来是以上位者身份示人。然而两人御下的态度却大相径庭。
南门星阴晴不定,阴鸷诡谲,封王台修士向来对他唯命是从,稍有不慎便动手自残自尽,丝毫不敢犹豫怠慢,可见他手段之狠辣暴戾。
然而,比起南门星,柏己的名声显然更加狼藉几分。传闻中,他嗜血残暴,嗜杀成性,暴君之名无人不知,更是仗着实力莫测而恣意妄为,邪肆狂妄,温萝原本只当他面对罕仕之时的喜怒不定要比南门星更甚一筹。
却没想到,私下的他竟是如此温和堪称体贴的模样。虽说两人之间尊卑并未乱了秩序,可气氛却与她想象之中的紧绷凝滞显得平和了不少。
这一刻,温萝才当真理解罕仕对待柏己那一腔近乎执念的忠诚究竟来源于何处。
——恐怕不仅仅是出于魔族天性而生的愚忠,更多的,应当是两人自化形前便相伴至如今,细枝末节的相处之中受到的感触。
然而,也正是柏己这番做派,才无法真正压制住南门星心下蠢蠢欲动的恶念,最终落得被他倒戈中伤的结局。
柏己与姜芊不同,出身高贵,修为雄浑,在与南门星初见之时,便是以居高临下姿态应对交谈。
对于南门星那颗仅剩自尊作祟的心而言,前者的善意仿佛随意丢弃给路边乞丐的施舍,后者的情意却是浓墨之中那一点清水,虽然微末,却极为醒目,在主人的放任之下,肆意蔓延间便可自行生出旋涡将四周墨色尽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