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线在一片沉沉的心跳声之中朦胧地传来:“不是很累了么?睡吧,阿芊。”
舌尖将糖豆抵在上颚之上,温萝失笑:“我若是这样睡着了,这颗还没来得及融化的糖滚入我喉中,说不定我就会这么令人啼笑皆非地窒息而亡……”
话还未说完,唇上便被轻轻抵住一根修长的食指。
“嘘。”
南门星拥着她的力道更重了几分,甚至连呼吸都略有几分滞涩。
就这么沉默地在榻间相拥而卧许久,他才缓缓将抵住她唇瓣的手指撤离,轻声道,“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不爱听。阿芊,有我在,怎么可能会允许你在我眼前出事?”
哦豁,好家伙,说得真好听。其实你本人就是真正惦记我性命的罪魁祸首好么?
温萝无言地撇了下唇角。
南门星显然已经神经质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听不得“死亡”二字,想通这一层,温萝便彻底歇了与他讲道理的心思。
这两日来,她先是猝不及防地被曦合石召唤至此,又经历了双重掉马,复又在顾光霁面前绞尽脑汁地遮掩入暮之后魂魄离体的异状,最后更是被南门星逼着吃了不知道多少株紫玉圣芽。
或许是太过疲累,亦或是南门星怀中不似他冰冷如死的体温一般温柔的触感,无意识地放松下来之后,温萝竟当真生出几分睡意来。
识海之中与团子商议好,请祂在明日南门星离开之后立即代替她手动开启【无量虚空】技能切换回顾光霁身边后,温萝便干脆在南门星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感受到怀中逐渐松弛的身体,南门星垂了垂眸,定定地凝视着身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清丽睡颜,唇畔缓缓扬起一个堪称餍足的笑,像是偷吃了糖果的孩子。
这千年来,他未曾有一日不祈祷着能够享受这一刻的安宁沉然,当真来到这一天,却恍然间失真得近乎缥缈虚妄起来。
眷恋的视线在温萝静谧的睡颜上流连片刻,南门星缓缓阖眸。
早晚有一日,他要将这幻境,彻底变为现实。
*
天光熹微,橙红的旭日还未完全自天际线中抬头,缭绕的云海却已早早地与清亮的朝霞肆无忌惮地碰撞,撞出漫天绚目明亮的生机。
日光透过窗柩镂空的花案肆意倾泻入室内,犹若名家泼墨,在古朴的地面上交织出一副明暗辉映的绘卷,窗外鸟鸣声此起彼伏,微风无声地穿行,间或裹挟着阵阵幽然的青竹香,不经意掠过温萝轻轻阖拢的眼睫。
温萝缓缓张开双眼。果然,又回到了梅兆阁之中的客房。
视线飞快地向四处环扫一圈,并未发觉顾光霁挺拔清寒的身影,温萝心下长长松了口气。
还好,顾光霁果真如往常一般“指哪打哪”,依言并未趁她“入睡”之后在房中逗留。
虽说顾光霁并未问及她与柏己之间的关联,也并未主动试探她先前佯装与他并不相识的动机,可如此显而易见的疑点若是不尽早掐灭在萌芽期,放任其在一片蔓延的时光与岁月之中自由地壮大纠缠,日后指不定会给她的任务带来什么猝不及防的负面影响。
她必须要找到合理的借口解释这一切。在确认顾光霁不会莫名堕入魔渊崩塌人设之后,这便是她留在他身边唯一的目的。
缪馨儿与蔺妤是同辈中人,轮回转生之说自然不奏效,可缪馨儿之死比起寻常死因却也牵扯上了“青焰魔岩”这一变数,既然当初她可以将中毒的缘由尽数推在柏己留在秘境之中那莫须有的禁制身上,此刻倒是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想个万全之法将她魂魄的游弋与苏醒归为青焰魔岩不一般的效用。
不过,顾光霁应当并不知晓她当年之死,与青焰魔岩之间存在着因果和先后关联。
然而,在柏己同样得知她真实身份的此刻,青焰魔岩与缪馨儿曾经的死因是否存在着必然的关联,便已并非那么讳莫如深的话题。毕竟,若是柏己当真有心查探,绝无可能感受不到长恨剑上此刻附着缠绕的青焰魔岩气息。
她并没有把握日后柏己与顾光霁对线之时,绝对会默契地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况且,既然她如今已再度复生回到顾光霁身边,那么曾经的她究竟因何而死,便显得不再那么重要。她倒不如自爆一条并不稳妥的过往,以换取如今更妥帖的搪塞借口。
思及此,温萝又在原处躺了片刻,打好了充分的腹稿之后,才将枕侧正撒欢打滚的阿萝揣入怀中,起身简单梳洗更衣,三两步赶至房前素手推开们。
门外,清风渐起,冬青叶随日光剑影簌簌而落。
男人一袭胜雪白衣,腰封素裹长剑高悬,剑指与宽大云袖纠缠交织,飞扬的墨发之下,一张淡漠却俊逸得过分的面上,那双比起霜雪还要更疏寒几分隐含不知名戾气的眸底,在对上她视线之时,隐约似冰川消融般漾开一片令人心安的柔波。
望见她满面自然不似作伪的神色,顾光霁眸光微动。
良久,他却并未再说什么,只淡淡道:“醒了?”
温萝却不知他这短短两个字之中暗含的锋芒,只当他是信了她先前因疲累而早早入睡的说辞,连连点头:“嗯。”
顾光霁不禁恍然了一瞬。
这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一幕,与记忆之中从未褪色的画面无声无息地交叠,严丝合缝地重叠。
这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之间,最渴望,却又触手不可及的奢望。
那一日,乍亮的天光似是驱散四伏危机之后,长夜般晦暗的天幕之上一闪即逝的短暂光明。
一片葱郁的密林之间,那令他怀恋却又恐惧的木舍旁,与今日一般的绿叶漫天如风吹絮,飘然而下。
白衣青年满头飞扬的墨发以一根简陋的木棍勉强固定在头顶,在空气之中打着旋的凌厉剑气之中转身回望。
木门旁,面容艳丽瑰靡的少女似是沾着晨露的昳丽玫瑰般动人,一袭破损的短打外衣却也并未折损半分她可令天地失色的绝色,怀中的雪白玉胭兔乖顺地将小巧的脑袋搭在她颈侧衣领之下隐约可见的清晰锁骨之上。
时光流转,生死相依,画面之中的女人面容模糊了一瞬,再次清晰之时,早已不知不觉间蜕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副模样。
而应运而生的,则是她曾经在他心目中单纯得如滴墨不沾的白纸之上,陡然绽开的点点纠缠狰狞的墨色。
日光穿透枝叶之间的间隙,将顾光霁本便清浅的瞳色之上切割出一片明暗交织的网,无端显出几分冰寒的冷漠。
望见他的神色,温萝便知晓他心下那些与她有关的狐疑根本从未在他心头消解淡忘,反而在他刻意的压抑之下盘根错节地纠缠疯长。
温萝轻轻叹了口气:“小霁霁,你也知道,我答应奚宗主来青玄宗作客,并非当真看重你们对我如何的答谢,我只是想要确认你的安全,并且把一切可能徒生烦恼的误解一口气解释清楚。”
顿了顿,她复又开口,“我知道你也是同样,只想确认我的安危,其余种种皆不欲深究。可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当真存在什么隔阂。”
温萝缓步上前,视线意有所指地瞥向他身后不远处梅兆阁主厢房,“我们进去说?”
……
梅兆阁与温萝曾经所见几乎并无差别,陈设简单甚至称得上朴素,房屋正中金丝楠木矮几之上的镂空香鼎之中,袅袅白烟和着一股熟悉的冷香升腾而起,无声无息地充满了整个空间。
日光如水般淌过窗柩上的雕花,在屋内拓下一块放大的花案阴翳,在云层的氤氲之下缓慢地转移着方向。窗外的冬青绿意随着这抹柔和的光晕一同映入了房中,在平整空旷的桌案之上印下一道若有似无的剪影。
在蒲团之上落座,温萝抬眸望向对面如青松般挺拔端坐的白衣男人,静默片刻后,缓声开口。
“其实,有件事先前我并未同你说,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应再继续瞒你……”
话音微顿,她假意难以启齿一般眼睫微颤,酝酿许久才鼓起勇气道,“先前求你亲手了结我性命之时,我已经知晓我死后对于你会有如何的裨益。——青焰魔岩降世的秘境之中,石墙之上有柏己亲手书写下的有关于青焰魔岩使用的秘闻与条件。当时,我只觉得不能让此物流传于世,否则定然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便自作主张划花了那些字眼。”
闻言,顾光霁原本略微低垂的眼帘微微抬了抬,那双瞳色清浅的眸子就这样遥遥望了过来。
迎着他似是能够洞察一切的目光,温萝心下定了定神,自顾自接着道:“我是玄阴之体——这点你或许不知道。后来,我发觉自己身中禁制命不久矣,便打起了这个主意,想着哪怕是离开,也要努力为你再谋些好处。当然,我最后那段话绝对不是骗你,我是当真想要依附于长恨剑之中,永世陪在你身边。”
随着她落地的尾音,那双清润瞳眸之中隐约跃动的眸光,似是再一次沉入了一片死寂的汪洋。
顾光霁敛眸,心下苦涩地轻笑了下。
可笑的是,在她正色开口的那一刹那,他竟然再一次下意识想要相信她。换来的,也不过是她半真半假更为高明的欺骗罢了。
在原地枯坐良久,他才平复下心头那莫名而起的戾气与随之而来的无力,语气平静地应道:“我知道。”
他知道,她千年一遇的特殊体质,他也知道,她拼死也要为他照亮前路的、炽烈如火般足以点燃长夜的痴心。
温萝却只当顾光霁信了她这番说辞,心下松了口气继续忽悠道:“只不过,青焰魔岩似乎有着一种玄妙的力量作用于我的灵魂之上,或许是它无形之中保证我死后灵魂不散,反倒在附着在长恨剑身上沉睡了几百年?”
顾光霁冷不丁开口:“你是何时在蔺妤身体之中苏醒的?”
温萝微微一梗。
先前她在南门星手下险些送命之际,是团子利用能量制造了长恨剑的异动,因而引得顾光霁立即赶至临南救下了她一条性命。
她此番开口挑选的时间点,必须选在此事发生之前。然而,不论再向前倒推多久,她并未主动上前与他相认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既然如此,她倒不如实话实说。
“那日墨修然来江夏唤醒的,就是我。”温萝弯眸一笑,“你是不是想问,为何我一直不主动与你相认?”
她话音刚落,便感到一阵灼人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身上。
“其实,起初我是想要尝试着去找你的。”
话音微顿,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不愿回忆的过往,温萝咬唇道,“后来,你也知道了。我见你无情道似乎已大成,便想着还是不要过多打扰你的好。反正,既然已经死过一次,能够远远看着你过得好,我也便知足了……”
下一瞬,她便只觉得眼前一花,视野之中霎时被彻目的雪白牢牢霸占。肩上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死死扣住,温萝重心不自觉晃了晃,回过神来之时已被顾光霁死死拢在怀中。
“馨儿,对不起。”
他嗓音低哑,尾音带着隐约的颤意,显然心神动荡至极。
温萝怔了怔,没想到她随口一句推脱甩锅,竟然将他心境影响至此,连忙抬手欲抚上他后心,“没关系,这事实在太过怪异,你如何能想到?”
下一瞬,指尖却被他死死扣在掌心。而那只揽在她肩上的手缓缓滑向她颈侧,动作极为轻柔地抚了抚她浓密如墨色锦缎般垂顺的发顶。
温萝身体一僵。
雾草。
顾光霁真的不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故意搞她吗?
这动作……千万别被他发现她发间的玄铁发链了啊啊啊!
僵硬地在他怀中等待了半晌,温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链坠镶于发丝之中的位置极为微妙,在她脑后发髻之下自双耳上方绵延一圈,玄色在一头青丝之中本就隐蔽,在更为显眼的发髻阴影下,显然并不起眼。
柏己尽管有意宣誓主权,却依旧顾及了她“脸皮薄”的性情,并未执意给她带来太多难堪的窘迫。
而此刻顾光霁轻抚她的触感,却在发髻前的平整发顶来回辗转。
除非他此刻抬眸仔仔细细观察她发间,他应当并无机会察觉玄铁链坠的踪迹。
温萝定了定心神,努力放松身体,向他怀中靠了几分,下一瞬,她便彻底放下心来。
顾光霁那双向来清润的琥珀色瞳眸,终究在一片氤氲的暗色之中,透出一抹生机与光亮。
他开口时,温萝脸侧紧贴的胸口发出微弱的震颤,而他则以再轻不过的语气,犹若自言自语一般叹息:“没有你,我如何能过得好。”
这话……实在是有几分似曾相识。似乎先前南门星才对她说过一次。
所以说,现在撞车的不是女主人设,而是四位前任男主的情话台词?!
温萝心下一片愁云惨淡。这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她本以为,顾光霁如今无情道大成,理应不会再对她做出什么过分的情绪化举动,跟他讲道理比起柏己显然应当更简单些。
可看如今顾光霁对她与往常无二、甚至愈演愈烈了几分的关注,她自顾光霁身边合乎情理地离开,便不似她想象中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