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此起彼伏的轰鸣雨声中,墨修然率先开口:“你和我师姐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竟是直接舍了“前辈”尊称,改以“你”字代替。
雨水如断线的玉珠一般不断砸落地面,在一片深棕的土地之中无声地湮没,留下一片暗色的澜痕。淅淅沥沥的雨幕模糊了白衣剑仙清俊冷郁的容颜,他冷玉浸冰的声线却毫无滞涩地穿透层层雨雾精准地传入墨修然耳廓。
——“她是我的妻子。”
墨修然只觉得心跳似乎漏了一拍,短暂而诡异的凝滞之后,是瞬间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的细细密密的钝痛,痛苦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攥紧、碾压、捏碎。
妻子?为什么师姐会是顾前辈的妻子呢?他们那短暂的一面之缘之中,她分明并未显出曾与他有过如此亲近关系的端倪不是么?
然而,哪怕如今顾光霁已并非这五百年来风光霁月的模样,反倒一息之间堕入魔渊,墨修然却也依旧清晰地明白,顾光霁不会说谎。
冲口而出的话语几乎来自于心底登时奔涌而出的本能:“是么?可我曾与她成过两次婚。”
一阵萧瑟寒风穿行而过,摇曳的枝桠叶片沙沙作响,和着一阵又一阵的雨声,仿佛远古传来的叹息。
白衣剑仙的神色依旧冷得似是万年不化的寒川,向来淡薄无波的眸光此刻也沉了下来,隐约有寒凉与烈焰在其中纠缠着挣扎,复又一同沉沦在一片深邃的幽光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淡淡开口,语气很平静,却无端显出几分讥诮的意味:“所以,你唤她师姐?”
“那又如何?”墨修然冷嗤了下,“她还不是唤你师兄?”
尾音被寒风揉碎,散入一片清寒的雨声。
方才温萝在场之时,这两人没有一人甘愿在她面前显得小气计较,可她甫一离开,却又不约而同地将心下那几分憋闷与燥郁尽数化作锋利的刀刃自口中吐出,肆无忌惮地朝着对方身上狠狠刮去。
丝毫不记得,先前他们之间是如何和睦的前后辈关系。
温萝却并不知晓她离开后,停留在原地的两人之间,又闹出了如何令人啼笑皆非的小学鸡式吵架的场面。
愈发向临南的方向欺近,她距离太虚昆仑的距离便愈发远,方才猝不及防下线的团子也总算重新连接上线,迫不及待地向她抱怨:“不知道怎么回事,太虚昆仑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你方才是想要说磁场有异,甚至会干扰【无量虚空】的有效性?”温萝蹙了蹙眉,狐疑道,“可是【无量虚空】是直属总部的特定技能,理应凌驾于三千世界的天道法则之上。无量虚空身为小世界的独特设定,怎么可能拥有越级干扰总部技能的能力?”
团子崩溃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别说【无量虚空】,就连我都被干扰得强制下线了……执行过这么多任务,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出现。”
“总部怎么说?”温萝抿了下唇,神色显出几分凝重,“这种级别的错漏,不可能就这样简单地放任下去吧?”
团子叹了口气:“总部的确对这次异常非常重视,紧急召开了讨论会议。总之,或许是由于四本小说融合的位面能量过剩,天道没有余力将万事万物尽数掌控在手中,再加上太虚昆仑被毁已有上千年,天道也惯性地放松了对它的辖制管控,分出更多能量牵制柏己,以至于,在傲天盟试图重启太虚昆仑之际,它隐约有了突破天道限制的迹象。”
突破天道?
温萝目光惊奇道:“若是太虚昆仑当真突破了天道限制,会怎么样?”团子:“不知道,毕竟先前还没有过这种先例。不过,不论怎么样,最多不过是单个世界崩塌,多半是不会影响到其余小世界以及虚空边境的。”
那就好。温萝松了口气。
虽说生出了几分她从未预料到的变故,不过至少不会造成什么不可承受的恶劣影响。
团子冷不丁道:“主人,如果太虚昆仑真的出了什么超乎意料的变化,总部可能会赶在一切酿成无法挽回后果之前,主动以大量能量干预融合世界,促进你早日完成主线任务。一旦主线任务达成,这本新女频文的剧情就已经被你完全改写,太虚昆仑也会在那一瞬间受到崭新的应运而生的天道的限制,一切都会回到正常范畴。”
这实际上倒算是个好消息。一人一团交谈间,天幕之上翻涌的浓云已渐次逸散开来,露出其中自水蓝渐变至白芒的澄湛苍穹,雨势无声无息地减淡,灿金色的日光在一片无暇纯净的云层之中起伏穿行,间或投射出一道道靓丽的金箔般涌动的色泽,宛若一道轻朦薄纱悬垂于天际。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温萝只觉得脚下原本平稳飞掠的及微剑骤然急停,晃得她险些一个不留神自剑身之上当空跌落。
温萝若有所感地抬眸。
南门星正噙着浅浅的笑意,在不远处浮空而立,似是十分新奇地望着她。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却没想到你竟然自己主动送上了门。”
他慢条斯理地扬了扬殷红如血的唇,狭长的眼眸闪烁着噬人恶兽锁定猎物的嗜血与快意,甚至分出几分心神虚伪地问起了她的来意,“来找我,是想要做什么?”
第174章 掉马进行时(四十六)
光线昏暗的屋舍之中寂静无声, 梨花木桌案之上摆放的镂空香鼎里盘起一圈圈白色的轻烟,裹挟着淡淡幽然的昙花香气在空中氤氲逸散。
坐在临南雅舍偏房之中,温萝只觉得心下一阵怪异, 掩饰性将视线投在眼前空荡的桌面之上,垂眸不语。
显然,这间她先前从未见过的偏房, 是近日里南门星临时搭建而成的。
南门星向来不会做多余的事, 如今光明正大地将她好声好气地请进房中,几乎已不加掩饰地将心头横亘盘旋已久的恶意与企图彻彻底底撂在了台面上,连虚伪的掩饰与伪装也尽数放弃。
——这间房,正是为她准备的。
不难想象, 既然南门星从未放弃过利用蔺妤的身体复活姜芊,那么未免再次将到嘴的肥肉硬生生吐出来, 将她牢牢扣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守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而若是南门星想要这么做, 他定然需要为她单独开辟一间“囚牢”。
以他的性子, 绝无可能容忍旁人日日夜夜在他身边做一盏光辉璨然的大灯泡, 围观他和“姜芊”的亲密生活。
更何况, 他白日并未在幻境之中出现的时刻,也难以真正保证时时刻刻都守在临南,在姜芊身边寸步不离。若是在他无暇顾及临南事宜之时, “蔺妤”设计以姜芊的身体相逼, 那同样是他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两相结合,将她困在他能够一手牢牢掌控之处, 便是最为合乎情理的选择。
温萝幽幽一叹。
原本她只当这次接近南门星是她有意顺势而为, 却并未想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场她自以为的“顺理成章”, 实质上是南门星按捺多日的“蓄谋已久”。
不过想来也是,她与南门星之间,不论是今时还是往日,都纠缠着这般错综复杂的关联。主动与被动像是一张繁复而细密的网,将他们二人无声无息地笼罩着置于命运的天平之上,随着荡漾的心绪而不自觉摇曳震颤。
猎人与猎手之间的转换,往往只在一瞬间。
温萝从未否认,南门星是个极度危险的男人。这一点,哪怕在她曾经收获他100%的好感与爱意之后,也从未有过一时半刻的消解。
只不过,此时此刻,他在她眼中也避无可避地化作了最后的奖金。
稳住!
温萝心下默念了数遍“我可以我能行”,面上正色地抬了抬眸,一本正经地将来意和盘托出:“不久前太虚昆仑的动静,想必你应该有所感应吧?我此番前来,实际上是察觉了修复太虚昆仑的途径,特地来寻求你的帮助。”
南门星闲闲地倚在她对面的木椅上,手肘撑在案边支着下巴,闻言狭长的黑寂瞳孔微微眯了迷,脑海中似是划过什么一闪即逝的念头,快得让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无声无息地湮没在一片晦暗的思绪之中。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受并不令人感到舒适,南门星略有些不耐烦地垂了垂眼睫,殷红地唇却极为自然地扬了扬:“你想要借用我的力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倒也没什么继续藏着掖着的必要。温萝干脆直言道:“想必你对我也有所图。”
似乎是并未想到她会如此大胆地将他们二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平静亲手打碎,南门星饶有兴味地抬了抬眸,鼻腔逸出一声不明意味的冷笑:“所以,你是想要凭借这一点,与我交换筹码么?”
顿了顿,他微微沉眉,似笑非笑地睨过来,语气极尽缱绻,似是鬼魅极尽诱惑只待她跃进无尽深渊,“所谓的天下苍生真的如此重要?你知不知道,若是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你可是会死的哦。”
温萝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心下腹诽。
死?她恐怕是死不了。各种意义上的。
但凡南门星试图开启曦合石强行将“姜芊”的灵魂灌入她“蔺妤”的身体,她便可以立即启用墨修然交给她的阵法卷轴,不论是召唤顾光霁前来还是立刻闪现到墨修然身边,她这条小命都能稳稳地保下来。
更何况,哪怕是省了这一步,她同时身为“姜芊”和“蔺妤”,也是绝无可能在南门星这番动作下香消玉殒的。
无非是最后一份奖金也泡汤,外加已经令她头发几乎掉光的修罗场更加修罗几分罢了。
思及此,她不甚在意的一勾唇:“此事不劳你费心,只需告诉我,你是否答应就好。”
“你如此有诚意地独身前来,我自然没有拂了你心意的道理呀。”
南门星直了直身子,修长的指尖自下颌之上缓缓挪开,若有似无地卷了卷额前的碎发,笑得很甜:“只要你乖乖在这里呆上几天,我有什么不能答应?”
若不是他眸底汹涌的暗色与不加掩饰的杀意,温萝几乎要将他这句话和着那张过分精致年轻的面容一同,理解为少年郎对心上人予取予求的情话。
温萝无声地笑了下。有顾光霁和墨修然双重保障在身,她此刻可以说是有恃无恐。
不过是在这里好吃好住地待上几天罢了——说白了,蔺妤的身体日后要留给南门星心心念念的姜芊,他绝无可能在物质上亏待她,把她养得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实在是跟他自己过不去。
顺便,她还可以顺理成章地避开修罗场的惊涛骇浪。毕竟,若是她的生命安全遭到了严重威胁,无论是顾光霁还是墨修然,多半都不会再分出多余的精力去理会她先前的种种欺瞒与疑云。
一个人对于一件事过分的关注,总是需要更加惊天动地的另一件事干预,才能顺其自然地转移。
然而她这实际上源自于内心安全的笃定而浮现的笑容,在南门星眼中看来,却又是另一种解读。
她望过来的目光如冬日暖炉上氤氲着热意的那盏温茶,柔润的水汽之中带着什么令人读不懂的耀目光华,若有似无的笑意挂在饱满泛着樱粉的唇畔,似是在诉说着什么无暇又炽烈的心事。
南门星蓦地狠狠拧眉,沉郁眸底霎时翻涌起一阵难以掩饰的不悦与难以明辨的心惊。
又是这种表情。
又是这种为了不相干的旁人,不惜舍弃一切乃至生命的,假惺惺的笑意。
上一次见,是在沙石飞溅、暗无天日的合黎山。
狰狞着咆哮嘶吼的魔兽几乎遮蔽了天幕,将整片本应日光普照的空间笼罩得似是苍梧沉寂的永夜,一袭破损紫色罗裙的少女仗剑浮空而立,圆润清丽的脸上尽是决然与肃杀之意,唇畔却隐约噙着一抹释然又缱绻的弧度。
再之前……便是八百年前。
南门星狠狠阖了阖眸,猛然起身,一身华贵的淡黄锦衣如水流动,在光线下泛着鎏金般莹润的色泽。那双狭长上扬的眼眸再次张开之时,先前那一瞬间莫名汹涌而来的思绪已尽数褪去,仅余一片寂然的凉薄。
抬眸望了望天色,只见原本澄澈的天幕渐次被一抹苍茫朦胧而浓重的橙黄色泽替代,瑰艳的暮光霞色似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乍然点亮他心头一片浸满寒凉与杀意的天地。
是时候去陪阿芊了。
面色稍缓,南门星似是不欲再与她多说,就着起身的姿势缓步向门外行了两步,临了转身回望,视线辨不清喜怒地在温萝身上上下逡巡一遍,才慢悠悠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哦,等我想要达成之事尘埃落定,我自会亲自带着你一同回江夏,替你好好料理太虚昆仑的麻烦事。”温萝心下腹诽。
亲自带“她”回江夏?带的恐怕是披着蔺妤壳子的姜芊吧?
不过,如今有她刻意的插手干预,恐怕他心下的愿望此生也无法实现。
她此番前来临南的目的不仅仅是请南门星出手以空间瞬移之术助她修复太虚昆仑,与此同时,则是有意彻底将曦合石这一心头大患彻底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