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早已知晓一切真相的秦灵以外,饶是如今大难当头,众人却依旧避无可避地分出几分心神惊异地望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一片哗然。
无人不知青玄宗剑峰峰主以剑入道,无情大道登峰造极,自横空出世以来,身侧从未显出女修身型。那传闻之中早亡的未婚妻,在从未亲眼见过他凝视着她眼眸之中写满的深情的他们眼中,不过是凡尘俗世之中再寻常不过的错过,轻而易举地便抛在脑后,化作尘烟逸散在流逝的光阴之中。
然而,这一刻他们却亲眼瞧见这个如皎月映水般高不可攀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遮掩犹豫之色地主动上前,拥住了奚辞水榭家主蔺妤。
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月前那甚嚣尘上的流言。
——顾光霁堕入了魔道。
只不过,那时流言还未来得及四下传播,便被奚景舟当机立断地扼杀在了萌芽之中,顾光霁名声高洁响亮,哪怕是亲眼见证他面上显出堕魔之相之人尚且不可置信,更何谈那些并未亲眼所见之人。
大多只是当个笑话,听听便过去了。
如今看来,那却并非流言。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怔愣只是片刻,奚辞水榭几名弟子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显出几分了然的揶揄之色。
果然,他们当初的判断并未出错。家主和顾前辈之间的关系果真不一般,想必那一夜他们定然是在一处过夜的。
至于堕魔之相?很简单。
顾前辈为家主动了真情,自然与体内所修的无情道功法相斥,如今的结果显而易见,在无情道与家主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而与他们面上情不自禁流露的喜色截然不同,一袭锦葵紫直襟长袍的男人面色却沉凝得可怖。
一时间,月纶竟不知如何分辨心头繁杂交错的滋味。
原来,他先前一瞬间感受到的顾光霁的失态,并非错觉。
这世间能令顾光霁崩溃道心、并显出此刻这般不可自抑的情绪之人,又能有几人。
答案几乎不需思索,便自发自他心底珍藏许久的角落飘飞而出,那个从未褪色的名字与一张生动昳丽的脸庞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疯也似的旋转,与面前面容姣好的女人严丝合缝地重叠。
说来可笑,如今想来,那些顾光霁不经意流露的隐忍与刻意的疏离,似乎也成了这一瞬笃定他心中猜想最为有力的支撑。
月纶无甚意义地勉强牵动唇角,抬眸却正对上不远处欲言又止的墨修然眸底难辨的复杂。
原来如此。月纶心底无声地苦笑了下。
显而易见的是,他的好徒弟早已知晓这其中的牵扯与沾连,而墨修然此刻的反应却又似是一记重锤,在那名为怀疑和侥幸的水镜之上狠狠击下,哗啦啦化成碎裂的残片坠落心口,鲜血淋漓间,夺去了他心底最后的退路。
蔺妤就是那个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言明情意,便早已属于别人的、令他魂牵梦萦五百年的女人。
但同时,她也是他百年前失去的最为骄傲的藏月门弟子。
恍然间,那些曾经与过往似是挤压拼凑成一幅幅鲜亮生动的绘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馨儿与他之间,碍于他少年时倨傲的脾性,从未有一次好言相对;而和玉同他相处之时,眼角眉梢却皆写满了不似作伪的崇敬与信赖。
想来,冥冥之间缘分兜兜转转,和玉或许正是馨儿的转世。前世他求而不得之人,在他毫不知情之时,早已换了崭新的身份来到他身边。
可他却再一次弄丢了她。
甚至,此时此刻,在知晓蔺妤真实的身份之时,他竟提不起顾光霁那般的勇气上前拥抱她。
他有什么资格?
于馨儿而言,他恐怕不过是个性情恶劣的、不算熟稔的同辈弟子。于和玉而言,他也仅仅只是个温润可靠的师长,他们之间依旧相隔着身份与辈分的鸿沟无从跨越。
不仅如此,他先前竟还自作主张地主动撮合她与修然……况且,她似是仍与柏己之间有着他辨认不清的暧昧联系。
自然垂落身侧的手不自觉紧紧攥握,轻颤了几下后,复又悄无声息地松开。
不过是造化弄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心思各异心底感慨之间,不过过去了几个呼吸的时候。
还没等温萝来得及心下纠结犹豫是否要出手推开身前轻拥她的男人,便有一人足下生风,三两步靠近他们身侧。
玄色衣袂在空气中勾勒出一片苍茫黯淡,柏己辨不清喜怒地轻啧了下,右臂微抬,不知何时已被他重新以魔气凝实的玄铁扇骨极具暗示和不虞地轻击顾光霁肩头。随着一道清脆的声响,他飞快地垂眸睨温萝一眼,入鬓的剑眉轻轻皱着,原本便极为浓重深邃的容颜无端更显出几分冷郁与英俊。
“如今大敌当前,正邪两道皆抛却前尘同仇敌忾,”他不无讥诮地勾了勾唇,重新掀起眼皮对上顾光霁赤红翻涌的瞳眸,不咸不淡道,“——你却在此‘畅谈’儿女情长?”
温萝:“……”不知为何,柏己分明每句话都极为公道令人无从反驳,她心下却莫名升腾起几分怪异之感。
实际上,她并非不能理解此刻顾光霁外露的情绪来源于何处。
一方面,他灵台之中的无情道如今早已形同虚设,无法再对他心下陡然生起的波动形成哪怕一星半点的约束和限制,人有七情六欲,失去了加诸于身的无情道的顾光霁自然不能免俗,更何况,在他仍身负无情道之时,那澎湃汹涌的情感甚至能够冲垮几乎已被五洲大陆公认神化的道法,足以见得他疏寒如霜雪般的面容之下,那流淌的情绪有多么热烈。
另一方面,如今情势迫人,哪怕她心知这不过是剧情之中最后也最为艰难的一环,多半能够有惊无险地度过,此刻在如岳的压力与紧绷的气氛之中,依旧避无可避地生出几分警惕和忌惮。在顾光霁眼中,形式定当更为紧迫几分。
若是将此刻当作人生之中最后能够享有的时刻,他做出如今的选择便已是无可厚非之事。
团子冷不丁开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发现柏己真的非常擅长上价值,而且都是那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以公谋私,但愣是无法反驳的冠冕堂皇的道理!”
温萝:“……的确如此,他不仅擅长升价值,还十分擅长阴阳怪气、含沙射影。”
团子一时语塞,不自觉回想起曾经无数次被他或调侃或戏谑地“嘲讽”过的经历,半晌才艰难憋出一句:“那他可真是个语言艺术家。”
他话音刚落,温萝便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语言艺术家”不动声色地更朝她的方向欺近了几分,与此同时,顾光霁却也似是恢复了平日里清冷无澜的模样,轻柔松开她重新直起身。
三人对峙之时,战火早已蔓延开来。
而天边却隐隐席卷而来一阵墨色的风暴,隐隐有雷鸣般轰鸣之声震响天际,呼吸之间便在苍穹之上似泼墨挥洒的墨迹一般迅速荡漾开来。
魔兽大军狰狞嘶吼着在天幕凝成一片驱不散的阴霾,当先那人一身玄色铠甲,右臂袖管与披风在风中摇曳,勾勒出一片无边墨色。
柏己抬眸瞥一眼分身乏术之时仍不住循着分秒之间间隙回眸望来的几人,心下无奈长叹一口气。天幕之上雷云卷集,电光不时在云层之间无声地穿行,拖拽出一道道凌厉的白芒,和着此起彼伏的虹光,几乎将整个黯淡的苍穹都点燃成一片绵延的烈焰。
他并非不知晓,度雷劫存在着极大的失败的几率。而此处的失败,代价不似平日里那般拥有重头再来的机会,而是尘埃落定的死亡。
玄衣与墨发在虚空之中飞掠翩跹,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廓,一张可令众生颠倒的容颜上,无端显出几分比起平日里自负张狂模样而言,难得的沉郁得近乎冷淡的神色。
良久,他才微微偏了偏头,长睫低垂,敛着眉眼意味不明地睨向她。
温萝面上怔了一怔。
柏己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几乎称得上凝重的神色。
然而直至千年前他堕入苍冥深渊之前,他面上都自始至终流露着不甚在意的轻快笑意,哪怕曾有过片刻眷恋的惜别,也能够被他恰到好处地在下一瞬掩藏于唇畔轻佻的弧度之间。
正欲说些什么,柏己却似有所感地率先挪开了视线。
此起彼伏的虹光之中,数道凌厉无匹的罡风撕裂虚空,裹挟着滔天威势朝着三人轰杀而来。
顾光霁率先动了。
修长指尖自流云袖摆之间点出,数道冰寒剑气便和着几乎穿透空气的雪白流光激射而出,当空与破空而来的攻势碰撞在一处。
一股强烈的狂风登时而起,尘烟弥散,如倏然而起的浓雾一般遮蔽了日月。
还没有结束。
温萝只觉得手臂之上汗毛倒立,一阵堪称直觉的本能驱使着她不自觉按向腰间高悬的及微剑。
却有另一人动作比她更快。
柏己甚至并未侧身,只轻描淡写地抬手,那道凝为实质的攻势便在他掌心一寸之处自发悬停,嗡鸣震颤着挣扎,修长的五指却在下一刻毫不留情地收拢。
一阵短促的尖啸声几乎撕裂耳膜,温萝只觉得眼前一花,虚空似乎随着柏己手中的动作扭曲了一瞬,而那道浩瀚无匹的攻势则在他掌心轻而易举地随着空气一同被捏碎。
这一幕无端令温萝生出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墨修然支线之中,她曾为保护整个合黎山中集结的弟子而不得不强打精神与柏己留于世间的残魂生死相搏。
在她短暂犹豫后以繁弱金弓射出的那一箭后,他便是以如此可这般不咸不淡的态度抬手接下那一箭忘归,举手投足间写满了轻狂与轻蔑。
此刻,他却在不知情之时,以同样的动作在她面前重演。这一次,却是为了保护她。
柏己却似是并未察觉到她一瞬间的走神,漫不经心地收拢右臂,抬眸定定地望了过来。见他神色认真,温萝只当他似顾光霁一般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极为体贴地微微向前挪了挪足尖。
团子叹了口气:“主人,他不是那种人,不可能像顾光霁一样跟你表白的——你难道忘记千年前,他最后对你说过的那段话了吗?!”
最后的那段话?
那时他以神识侵入她识海之中,亲手笔笔将苍冥邺火镌刻于她灵魂之上,于缥缈虚无的云霞之下垂首,唇畔是一如既往的戏谑:“最后,我有三个字想对你说。”那时的她失去了支线记忆,竟当真有过片刻的动摇,在不可思议之中怀疑他是否要对她说出“我爱你”。
然而,直到他彻底被狰狞可怖的墨色吞噬殆尽,消失在她眼前,她也未曾等到她真正需要的答案。
这一次,她同样没能得到她想象中的回答。
第197章 掉马进行时(六十九)
千年前, 是一片无垠绵延的雪原。
血色与火光交织成一副瑰靡残忍的绘卷,杀伐之气与生死却曾在一瞬间凝滞,尽数没入玄衣男人一双含着万千难掩情绪的眼眸, 爱恋与遗憾在轰然压下的灵压之中揉碎,悄无声息地散入虚空不见踪影。
这一次,依旧是三个字, 柏己抬手抚过她鬓旁狂乱飞舞的碎发, 深邃英俊的面容之上,神色平静得过分:“我等你。”
说罢,他便意有所指地瞥一眼身侧一袭白衣的男人,下颌朝着不远处纷扬的战火微抬, 半分都未曾迟疑留恋地率先撩起衣摆抬步行去。
勉强自思绪之中挣扎回神,温萝稍默片刻, 讶然道:“他……这是在告诉我‘不要出事’么?”团子:“应该是……吧?他方才出手还不是在用行动告诉你‘这不关你的事, 好好渡劫’?”
温萝心下失笑, 眸底笑意却随着不自觉紧扣掌心长恨剑的动作而渐次被另一种更为浓烈坚韧的情绪取代。
哪怕是四位前任点家男主, 以寡敌众面对如此数量的对手之时, 也绝对难以讨到多少好处,更何谈全身而退。他们所言不错,如今摆在她面前最为紧迫之事, 便是在旁人以性命为赌注为她争取的时间之中, 成功渡劫。
无数纷乱思绪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如潮水般褪去,无声地凝结扭曲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凝练光带, 在温萝识海之中如划破长夜的流星般飞掠而过, 四起的波澜随着这几乎足以冲破一切的坚定渐次平息。
空气似是随着她骤然专注的意识而缓缓流动聚集起来。
方才仍罡风四起的废墟之中, 山风与气浪似是在这一瞬间凝固静止了一般。
狂风止歇,时间停滞, 仅余苍穹之上低垂得几乎触手可及的可怖雷云无止歇地卷集翻涌着,虚空仿佛粘连着什么肉眼难以辨清的强大威压,挤压扭曲着虚空在温萝发顶之上凝成几乎实质的旋涡,就连那透明黯淡的色泽都渐渐染上一层令人心悸的绯色。
电光肆无忌惮地在云层之中穿行,间或逸出几抹似火星般耀目的光点坠落入那愈发绚目的绯红虹光之中,在虚空之上宛若一道蜿蜒流淌的璀璨星河,前所未有的可怖剑意与来自天道的压势在空气之中无形地碰撞,化作道道风卷朝着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轰然压下。
在那愈发耀目的绯色虹光之中,凌厉无匹的剑罡却渐渐自躁动变得愈发温顺地在温萝身畔臣服,沉浮的剑光交织成纱幔般朦胧明昧的剪影,在她一袭随风摇曳的烟粉罗裙之上拓下一片愈发昳丽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