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笑笑,他闲时竟也看这种书呀。
转而,我走到书桌跟前,准备翻翻他以前练字的宣纸,毕竟从字能看出这人的性格,谁知发现,纸堆下放着把古琴,琴弦很紧,正如现在的他,一直在绷着,也不知哪日到了极致,会忽然断了……
我也没了看字的兴致,走到殿门那边,轻轻推开往外瞧。
勤政殿极大,每隔几步就放着个青花瓷缸,里头装满了冒着寒气的冰。
李昭穿着朝服,坐在最上首,他面前的案桌堆满了红红绿绿的奏疏,胡马公公正立在一旁,恭敬地给他磨朱砂,而他此时端着碗冰酪,许是真的累了,身子稍稍歪在一边,皱眉听底下的大臣议论。
内阁辅臣身份高贵,自然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瞧着年纪都四十往上了,手里或端着冰酪,或端着清茶,分两边,一边主和迁都,另一边主战讨贼,他们各自提拔起来的大臣立在殿里,争论的面红耳赤。
有些说魏王势不可挡,若还不迁都,必遭大祸;
有些说魏王同室操戈,此番若是能平定贼子,可顺势将诸王手里的权收回,以保江山平稳;
还有人趁机打压旧日的仇敌,借着左良傅之前战败,主张将其撤回治罪,另派大将;
……
李昭一直皱眉听着,不发一言,若是瞧见这些人实在争论的太难看,他会给内阁首辅一个眼色,那老头会意,立马出来打圆场,另开个话头,然后再争论,永争不出个结果。
从前我总觉得皇帝能呼风唤雨,谁不听话,就把谁的头砍了,把谁的家族灭了。
如今看来,原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皇帝实在难做,尤其是李昭这样大事临头的准储君,这些文臣武将哪个是省油的灯,你还不能把他们收拾狠了,这不,谏院的大臣就在你旁边盯着,随时站出来纠察帝王之失。
好容易到了日中,这些大臣暂且退下,后宫的嫔妃却又来了。
李昭不得不把刚端起的饭碗放下,只用了盏消暑提神的酸梅汤,让胡马公公把太子妃请进来。
我一听见太子妃三字,所有的困倦登时烟消云散,拳头不自觉地紧握起来,十三年了,素卿,咱们姐妹又见面了。
不多时,胡马公公将一个高瘦的女人恭迎进来,非常识趣地退下,并且将门关上。
我踮起脚尖,眼睛微微眯住,以便将那女人看得更清些。
素卿变了许多,身上穿着端庄的厚华服,头上带着垂珠凤钗,大抵天实在太热,脸上的妆花了,脂粉浮起,隐隐看见泛黄的肌肤,她太瘦了,下颌骨的形状更明显,远远看去,脸似乎有些方,加上薄唇,越发显得刻薄寡淡。
可素卿的声音还是那么柔软似水,她恭恭敬敬地给李昭见了一礼,笑着将食盒里的莲子百合羹端出来,呈上去,说这是她亲手剥的莲子,专门炖给殿下消暑的。
李昭笑着点点头,困得打了个哈切,温言劝她别太劳累了,这些活儿让宫女去做便是。
这般动作其实在告诉素卿,他很累了,得休息。
见素卿没走,李昭便耐着性子,笑着问:“爱妃还有事?”
素卿低着头,犹豫了良久,眼圈忽然红了,上前一步,手抓住案桌一角,担忧地问:“魏贼快破江州了,不日就兵临长安,殿下可有应对之策。”
我看见李昭眉头稍稍皱了下,但仍按捺住火气,回避这个话题:“这事自有内阁商议,爱妃你身子不好,莫要为这些烦心事劳神,好好歇着吧。”
素卿泪如雨下,鼻头哭得通红,但还能控制住情绪,清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臣妾实在担心殿下,对了,臣妾先头去左府照料小袁夫人,恰巧瞧见荣国公家的三公子谢子风也在那儿呢,有些话,臣妾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听说那小袁夫人闺名唤做盈袖,乃魏贼手下头一号功臣陈砚松的独女,一年内两嫁,似乎、似乎和三公子关系也匪浅。”
听见这话,我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马冲出去撕了那贱妇的嘴。
我朝李昭看去,李昭倒是稳得很,笑着说了句:“都是以讹传讹,爱妃莫要轻信,婚姻也讲究个门当户对和合不合适,小袁夫人同良傅乃天赐的佳缘,他俩当日成婚仓促,本宫还等着良傅凯旋归来,再给他办个热闹的婚礼。至于谢子风嘛,是这小两口的至交好友,良傅出征,将小袁夫人和肚子里的孩子托付给子风照顾,这是信得过子风。”
素卿面带尴尬之色,帕子抹掉泪,笑道:“是臣妾多心了。”
转而,素卿深呼了口气,压低了声音,皱眉道:“殿下,如今咱们战事不利,多半是兵马不足,那荣国公作壁上观,谁都不帮,咱们何不挟持了谢子风,逼荣国公出手对付魏王呢。”
我冷笑数声。
张素卿在深宫十数载,果然是个有脑子的,但她却犯了个大忌讳,干政。
李昭听见这话,若有所思地瞅了眼素卿,手指点着桌面,笑道:“你也是的,父皇向来喜欢谢子风的仗义潇洒,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自有将军们应对,你莫要管了。”
我叹了口气。
李昭还是顾念着夫妻情分,给素卿留了面子,至于这面子她要不要,就看个人的参悟了。
素卿一怔,不再撺掇李昭挟持谢子风,忽而眉头微皱,笑道:“是臣妾糊涂了,竟忘了父皇最是宠爱谢三爷,对了,父皇病重,臣妾理应侍疾的,可每每去上阳宫拜见,都被侍卫拦住……”
李昭脸色如常,笑着放下玉碗,道:“父皇那边有贵妃和宫人伺候,你就别去了,你把东宫打理好就行了。”
我心里生出种不好的感觉,老皇帝,怕是早都驾崩了吧。
也是,李昭如今全权掌握羽林卫,单独会见内阁大臣,处理政务和魏王谋逆,虽非天子,可实际上已经行了皇帝的权,且他私底下在我跟前自称过几次朕,想来,老皇帝真的驾崩了,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我摇头一笑。
身边立着的云雀凑上前,小声问:“夫人笑什么?”
我叹了口气:“一直觉得,我是个能忍的,没想到殿下比我功力更深。”说罢这话,我俯身让云雀附耳过来,嘱咐了几句话,让她立马去办。
我话刚说完,就听见外头又有了动静。
原来胡马公公进来了,说曹妃过来给殿下请安。
曹妃?就是那个开始给自己和儿子筹谋将来,私底下联络魏王的女人?
我往前瞧去,素卿听见曹妃二字,眼里的厌恨怎么都遮掩不住,急着对李昭道:“臣妾近来听说曹妹妹频繁召见父兄,甚至还单独会见朝臣,殿下可要提防,当心内院起火。”
李昭笑了笑:“本宫心里有数呢,你先回去罢。”
素卿前脚一走,曹妃后脚就进来了。
这女人容貌倒是昳丽,一头乌云似的头发,身段婀娜,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起码比我好看。
曹妃亦提了个食盒,笑着将里头的冰糖燕窝端出来,恭敬地给李昭呈上去,柔声道:“想来殿下劳累了,吃些燕窝,润肺解乏。”
李昭笑着点点头,喝了一小勺,见曹妃要上前服侍,他挥挥手,笑道:“这案桌上多是军事密奏,除了本宫,谁都看不得,为了避嫌,你还是别过来了。”
曹妃眼里闪过抹失望,大眼睛里含着泪,果然比素卿又娇媚了几分:“妾是担心殿下,您、您这半年召幸妾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您是不是厌弃了妾。”
李昭摇头一笑,吃了口燕窝:“你都是孩子的母亲了,还这么爱撒娇。”
转而,李昭斜眼觑向曹妃,眼里闪过抹狠厉,却柔声问:“本宫也好久没见钰儿了,他最近跟着师父在读什么书?”
曹妃皱眉回想了片刻,笑道:“好像是《战国策》,昨儿还听钰儿给妾背书来着。”
李昭指尖点着桌面,皱眉略思索了下,有意无意地暗示提醒,笑道:“本宫记得《战国策》里有这么个故事,当年强秦攻打赵国,赵国弱小,忙向齐国求救,那齐国提出条件,要求赵太后把他儿子长安君送到齐国当人质。太后心疼小儿子,自然是不愿意的。
左师公触龙站出来劝太后,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后若是为了长安君长久考虑,更为了赵国的将来考虑,就该将长安君送去为人质。”
说到这儿,李昭盯着曹妃,叹了口气:“父母一旦为了她的子女家人,做事就会盲目,分不清是非利弊,爱妃,回去后好好翻一下书罢。”
曹妃愣了下,笑着屈膝见礼:“妾全听殿下的,回去后就让钰儿仔仔细细地读这个故事。”
李昭冷笑了声:“希望你们母子真能读懂。”
他挥了挥手,撵人:“罢了,待会儿六部要来议事,你留在这儿不合适,下去吧。”
曹妃纵使万般不愿离去,听见这话,只能讪讪告退。
我看见此时殿里空荡荡的,李昭独坐在高位上,手撑着头,疲累不已。
忽然,他看向我这边,眼里升起抹兴奋之色,起身就要朝这边走来,谁知就在此时,胡马公公来报,六部官员已经在殿外等了许久,要不要宣进来。
李昭对着我的方向苦笑了声,偷偷抱拳告罪,然后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宣。”
……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忽然疼了一下。
我神魂落魄地走到绣床跟前,脱鞋上去,平躺下,闻着枕头上熟悉的小龙涎香的味道,不知不觉,竟然掉泪了。
我嘲笑自己,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来。
原来,这就是更真实的李昭。
他当了十多年的太子,每日都这么忙乱,一口饭都来不及吃,事情就来了。
朝臣的骄悍是非他要处理;
后妃的勾心斗角他要处理;
被人算计他要装作不知道;
他的那手忍耐的功夫比我更深;
他是精明且工于心计的,让两派臣子争斗,以便他更好拿捏;
他是心狠手辣的,眼都不眨地杀人、抄家;
他是个好丈夫,容忍妻妾在手底下做小动作;
他是个好父亲,让了一大步,旁敲侧击地拉儿子回头。
以前从密档上读他,我以为已经很了解他了,可忽然发现,我了解的很浅薄。
我曾经对他说过,这世间妍华孤身一人,可他呢,好像也是孤身一人。
想着想着,我就开始犯困,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梦里乱七八糟的,仿佛很多人在我耳边吵,让人厌烦,忽然,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脸,那人的手凉凉的,很舒服。
我眼睛缓缓睁开,发现李昭坐在床边,他已经换了寝衣,帮我将散开的头发别在耳后,笑道:“睡了这许久,晚上可又要使劲儿缠我了。”
我四下看了眼,发现天早都黑透了,头和身子都酸软得厉害,看来确实睡了很久。
“等不来你,又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睡喽。”
我笑着坐起来,歪头看他。
“虽说是盛夏,睡的时候也要盖被子,咱们年纪都不小了,更要好生保养。”
李昭笑着嗔我,他还像之前那样,拍了拍肩,疲惫道:“妍华,帮我揉一下吧。”
我搂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媚笑:“今儿哪,妾不想给您掐肩捶背了,咱们换个花样。”
李昭垂眸,看了眼我半.露的酥.胸,无奈一笑:“行行行,都依你。”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我想生个孩子,但今天我改主意了,并不想跟他行房。
我扭头,四下看去,目光落在书桌上的一个大锦盒上,好,云雀果然把我要的东西弄来了。
我松开李昭,赤足下床,小跑着过去将盒子打开,里面是杆烟枪,还有盒上等的烟叶。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地上,盘腿席地而坐,一边给烟锅里装烟叶,一边朝李昭招手:“你过来,我给你弄来个好玩意儿。”
李昭笑着走来,坐在我跟前,搂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笑骂:“原来你是想叫我抽烟。”
“是啊。”
我将烟锅对准烛火,抽了口,劲儿太大,呛得我直咳嗽,我将烟嘴挪到李昭的口边,笑道:“妾这些年在市井生活,知道那些平凡男人们身上的担子也重,他们心情烦闷了,用力抽一口旱烟,然后呀,把心里的烦躁全都吐出来,也能稍稍解点乏。原本给你备了鼻烟,可那玩意更冲,试试这个吧。”
“行。”
李昭笑着抽了口,谁知也被呛着了,捂着口直咳,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味儿太重了,弄得嘴里面麻溜溜的。”
虽这般说,李昭还是尝试着闭眼,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想到了什么烦心的事,用力抽了口旱烟,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顺道把灰白的烟吐了出来。
“妍华,再给朕装一锅吧。”
李昭抬手,将玉冠拆下,任由头发披散下来,他身子佝偻着,一手抱住膝,另一手举着烟,闭眼,吸一口烦躁和重压,然后把放松吐出来。
我从小荷包里把梳子取出来,跪在他身边,帮他篦头发,他的白发好像又多了几根。
“妍华。”
“嗯?”
我忙答应着。
李昭仍闭着眼,笑道:“知道你早都看那几根白的碍眼,也罢也罢,朕待会儿就紧紧咬住烟嘴,忍着疼不出声,你就把它们拔了吧。”
第29章 凤袍 他的心,太深了
我用梳子帮他把头发梳顺, 拿玉簪子绾成髻,含泪道:“白头发不能拔的,越拔越多。”
“那便算了。”
李昭笑笑, 抽了口烟。
“殿下……”
我忽然想抱抱他, 于是从身后环抱住他,身子紧紧贴住他的背, 手按在他胸膛,感触他强有力的心跳。
我说过, 我很会做戏, 一旦投入了, 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我的眼泪顺着面庞往下流,落到了他的脖颈里。
“没事的, 谁都会老,朕也不例外。”
李昭笑的寂寥,大手按住我的手, 轻轻地摩挲。
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 好像变得很激动, 咚地一声将正在燃烧的烟枪放到地上, 起身快步行到大柜子前, 打开, 从里面拿出个极大的锦盒, 一把扫开桌面上的宣纸和古琴等物, 把锦盒放置在桌上,扭头看向我,朝我招招手, 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