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我发现李昭奸笑着看我。
我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哆嗦了下,问:“看嘛这么盯着我看?太吓人了。”
“你认真做事的模样,真美。”
我扭过头,装作恶心干呕,唇角却不知不觉扬起笑。
蓦地,我记起今儿回来时在路上看到的事,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对他说:“还真有件事要你帮忙。”
“你说。”
李昭脱口而出。
我默默地洗韭菜,叹道:“今儿阿善拉着我往回走,我看见了两个衣衫褴褛的贫妇为了争夺一盆脏衣裳,当街大打出手。我太知道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的不易,正巧丽人行作坊现在缺人手,我刚忽然想,就让这些穷得过不下去的妇人来做工,给她们一口饭吃,你觉得呢?”
李昭一怔,不可置信地看了我良久,没同意也没反对,低头默默拌馅儿,一声都不吭。
我耳朵发热,有些后悔,有了想法自己做就是,干嘛要同他说,他生性多疑,兴许又会觉得我在搞什么事,存什么鬼心思。
谁知就在此时,他忽然扭头看着我,两指指着我,无奈道:“你呀你,让朕把你怎么好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嗤笑:“皇后这些年常告诫命妇们,要宽待下人,多做善事,人都道她是个宽和仁厚的菩萨,其实,她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只说不干的伪君子。朕登基初,也曾在长安施粥放粮数日,不想还有这许多人过得如此艰苦。妍华,你让朕怎么谢你呢?”
“这有什么好谢的,这是给小木头和你积阴德的事,要做的。”
我松了口气,顽皮笑道:“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嗯……先招三十个,反正你看着办吧,你总比我知道哪些妇人、姑娘更需要这份活儿。”
“放心吧,交给朕。”
李昭眉一挑,忽然凑过来将我揽住,俯身,似想要吻我的唇。
我往后闪了下,默不作声地拒绝。
他轻笑了声,又进了一步,亲了下我的耳朵……
忽然,暗卫来报,说是朱九龄已经出现在巷子里了。
听见这话,我干咳了两声,立马往后撤了几步,若有所思地看他,笑道:“朱先生来了,陛下……”
“这儿没有陛下。”
李昭莞尔,昂首朝上房行去:“风和先生要小憩一会儿,夫人请自便。”
我摇头一笑,舀了水,用皂豆认认真真地将手洗净。
而此时,阿善也将朱九龄带进内院来了。
我扶了下发髻,笑着从小厨房走了出去,瞧见朱九龄今儿穿了身玄色锦袍,脚蹬厚底皂靴,鬓角似乎修剪过,眉若刀削,面如傅粉,给人种干净美好的感觉。
我莞尔,给他屈膝见礼。
他什么话没说,冲我微笑着点头,手指了下书房,径直朝里走去。
我白了眼他的背影,转身回到小厨房,将面团从盆里拿出,找了根小擀面杖,开始擀皮,包饺子……我准备弄两种蘸料,一种酸汤,一种陈醋蒜泥的。
等全都弄好后,已经入夜了。
我准备等朱九龄教完后,再下饺子,而这个空档,我又做了两碟辣萝卜、酸白菜,并且温了壶桂花酒,一股脑全都搬到院子里,摆在桌上。
扭头瞧去,此时书房灯火错错,时不时传还来朱九龄和鲲儿的笑声,而我住的上房则黝黑安静,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没一会儿,书房的门吱呀声开了。
鲲儿率先小跑着出来,伸长脖子,朝石桌看了眼,高兴地同我说,今儿朱先生给他讲了钟鼎文,还带他画了张画。
我让鲲儿去洗手,等会儿吃饺子,哪知着小子忙说要遵守先生的规矩,抱着沓写好的宣纸,飞也似的跑了……
我摇头笑笑。
此时,星子漫天,桂花树下挂了两盏宫灯,随香风轻轻摇摆,花瓣飘落在小菜和酒杯里,平白增添了几许诗意。
扭头瞧去,朱九龄缓缓从书房出来,他行到我跟前,站定,伸出手,接住落下的几朵花瓣,两眼看向桌上的美酒,笑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多谢夫人为在下准备美景、美食。”
我屈膝见礼:“应该的,妾多谢先生教授鲲儿。”
朱九龄笑笑,从温水里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没喝,轻嗅了口:“昨儿冒犯夫人了,还当夫人再也不愿见我了。”
说到这儿,他将桂花酒一饮而尽,双手抱拳,深深给我躬身行了一礼,随后从怀里掏出张折起宣纸,两手拿着递给我,笑道:“在下是个无儿无女的人,自然理解不了夫人疼爱小儿的心,所以才口出狂言,过后想想,真是后悔的紧。今日手把手地带高鲲画了张画,便当给夫人赔罪了。”
我接过画,打开,趁着皎洁月色细看,原来上头画了一老一小两只牛。小牛卧在草丛里睡,老牛立在小崽跟前,舔着孩子的头。画边还题了首诗,出自《诗经小雅》,我轻声念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字是鲲儿写的,而落款则是朱九龄的字,写道:开平元年十月初五夜,酒兴而作,九龄特赠丽夫人。
我叹了口气,鼻头发酸,暗道朱九龄真是个聪明人,猜到我的心结是鲲儿,特教孩子画这样的画……忽然,我心里一咯噔,想起李昭昨晚说的,这就是朱九龄惯用的手段,一刚一柔俘获女人的心。
“多谢先生了。”
我笑着屈膝,再次致礼,满含歉意地看着他:“昨儿妾身鲁莽,打了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那有什么的。”
朱九龄大手一挥,顺势坐在了石凳上。
“今儿妾身出门,特意打听了下先生,得知先生去年三王之乱时,同袁大人一起守在江州,救百姓于水火中,实在是个英雄。”
我没口子地夸朱九龄,并将画揣进怀里,端起酒壶,给他倒了杯,细细瞧去,朱九龄果然面带得意之笑。
“只是妾身还有一事不解。”
我皱眉,故作疑问。
“夫人请说。”
朱九龄微笑着吃小菜。
“先生昨晚上说妾身同您挺像的,骨子里都是凉薄势力的人,既然您如此薄情,怎么会这般大义凛然,千里迢迢跑去江州抗敌呢?”
我一脸的疑惑,歪着头,问朱九龄。
果然,朱九龄怔了下,眸中闪过抹不自在,笑道:“伐不义之师,是匹夫匹妇该尽的责,九龄虽无德无才,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这样啊。”
我连连点头,指尖摩挲着这幅《舐犊情深》,再次笑着问:“妾身这个人无聊又嘴碎,今儿还听到点旁的,仿佛您去江州,是为了帮你的幼弟朱九思……”
朱九龄脸色微变,没恼,可那份洋洋得意的笑却消失了,那只拿筷子的右手微微发颤,试图岔开这个话头:“都是坊间传闻,夫人听那作甚,对了,夫人今儿不是要招待在下吃饺子么,正好,教了高鲲这一个多时辰,腹中的馋虫早都开始叫嚷了。”
“是妾身的错,这就去给您下饺子。”
我忙转身往小厨房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诧异地转身,看向朱九龄,接着道:“妾身脑子不太好使,依稀记得八月的时候,您同风和先生争吵,他说您十六岁时和家中庶母……”
我立马用手按住嘴,眨着眼,无辜道:“妾室不能喊庶母,对吧。”
朱九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我皱眉道:“当时先生同您父亲的妾室私奔,谁知被人半路拦截,那安氏落发出家,先生您与家中决裂。哎,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妾罢了,您至于为她做出背离父母的事么,真不孝顺,您父母该多伤心啊。”
此时,朱九龄忽然站起来了,脸阴沉的厉害。
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莞尔浅笑:“其实您父母也没那么伤心,这不,您前脚一走,他们二老后脚就生了个儿子,叫什么来着?”
“别说了。”
朱九龄拳头紧紧攥住,一步步朝我逼来。
“叫什么,妾身怎么忘了呢。”
我故作冥思苦想,忽然一拍脑门:“对了,叫朱九思!这位小朱爷厉害啊,去年三王之乱在江州立了大功,陛下破格提拔他做江州刺史,真真光耀朱家门楣哪,比我们那个不争气又考不了科举的高鲲强多了。”
“丽夫人,请不要再说了。”
朱九龄眸中含着抹痛苦,语气里有几许哀求,躬身对我行礼:“之前捉弄夫人,是在下的错,在下给您诚挚致歉,从此以后,绝不再打扰您的清静。”
“哎呦,瞧您说的。”
我虚扶了把朱九龄,笑道:“我们家高鲲没啥本事,一身的毛病。”
我掰着指头细细数:“你看他,最爱读一些乱七八糟的经史书,还喜欢练字作画,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还那么孝顺父母长辈呢?真是讨厌。”
“高鲲是个好孩子。”
朱九龄诚挚道。
“好啥呢。”
我“气得”揉心口,无奈道:“依我说,高鲲若真想光耀门楣,他就该勾引他爹的妾室,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让他爷爷当成儿子养大,没准将来也能当刺史呢。”
说到这儿,我媚眼横向朱九龄:“对了,您说朱刺史该叫您大哥哥呢?还是亲爹爹呢?”
“闭嘴!”
朱九龄大怒,扬手,就要朝我的脸打来。
我下意识往后躲,谁知避闪不及,被他生生扯掉了面纱。
第96章 桂花酒 桂花酒甜么?
我只感觉脖子发痛, 面上少了束缚,呼吸也畅快了很多。
我几乎是下意识用手遮脸,抬眼瞧去, 朱九龄有些震惊, 盯着我看,转而又低头, 看向自己手中的面纱,他面上显然没有方才那般盛怒了, 手无力地垂下, 闭眼深呼吸, 仿佛在平复心绪。
没一会儿, 他睁开眼,又恢复那个风度翩翩的朱九龄。
这男人退后两步, 抱拳躬身,给我深深地行了个礼,与此同时, 抬眼看我,笑得有些轻佻:“方才在下失态了, 竟对夫人动手, 好在没有伤了夫人的如花容颜, 还请夫人原谅九龄的鲁莽。”
嚯。
这变脸简直比翻书都快。
我没有言语, 微笑着看他。
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若是旁人, 看到我的脸那真的无所谓, 可朱九龄是个会作画的,听说他消失的这段日子,画了幅《斗花戏草》, 前不久让张首辅给高价收走了,可见他同张家也有点交情,万一他私底下画了我的小像,叫张家看到了……
“夫人在想什么?”
朱九龄轻声问。
他站直了身子,走过来,想要将面纱还我,后犹豫了片刻,当着我的面儿收进怀里。
“夫人今儿这番厉害言辞,无非是恨恼在下昨日出言不逊,用高鲲伤了你的心,在下现在就和你保证,以后再不会说这种放肆无礼的话。”
“那就好。”
我稍微扭过头,避开朱九龄的灼灼目光。
真的,我真的被他盯得很不自在,他在打量我的脸、脖子、胸、腰还有腿……与此同时,他左手手掌摊开,右手食指在掌心迅速勾勾画画,嘴里仿佛也在念念有词。
我皱起眉,问:“先生这是想画妾身?”
朱九龄莞尔,没承认,可也没否认。
“这不太好吧。”
我直接拒绝:“妾身并不喜欢被人画。”
朱九龄并没有言语,仿佛已经在手心打完了底稿,眸子里带着股兴奋和急切之色,双手背后,笑道:“为什么呢,夫人不想自己的画像传世?”
“不想。”
我微笑着下逐客令:“天色不早了,先生请吧。”
谁知朱九龄纹丝不动,斜眼觑向书房,笑着问:“敢问夫人,九龄可以借用下贵府书房么?”
“不行。”
我笑着拒绝,直接挑破这层窗户纸:“妾身不想做温暖先生笔的那个女人,再直白点,妾身不想被您玩弄戏耍。”
“夫人竟这般绝情?”
朱九龄并未恼,行到我跟前,身影如同座小山般压下来,将我笼罩住。
他垂眸看我,压低了声音,语气三分诚挚、七分暧昧:“九龄在书画上的境界若想再往前走一步,全都系在夫人身上,可能夫人不太懂为什么,世人也不会懂为什么,其实你们根本不用懂,就当我一个忙吧,好么?哪怕虚情假意,哄哄我吧。”
我摇头,往后撤了一步,笑着反问他:“为何一定是我?这世上比我有趣、好看的女人多的是,先生何必在妾身浪费功夫,再去找吧。”
“一定是你。”
朱九龄眉头皱起,笑道:“夫人可还记得,七月时,你带着丽人行膏子来教坊司同宋妈妈谈生意这事?”
“当然记得。”
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笑道:“那日先生还在妾身脚上画了两朵花……”
“没错。”
朱九龄打断我的话,道:“那日夫人坐在湖边的凉亭里,将身上的纱衣半褪下,给宋妈妈看身子,其实我就在附近……”
“什么?”
我大惊,照这么说的话,我的后背岂不是被朱九龄看到了?
怪不得当日刚谈完生意,朱九龄这厮忽然就闯进凉亭,喝骂我别有用心地找到教坊司……后面他又刻意走在前头,带我进了包间,一步步引诱我脱了鞋,在我脚上画花。
原来,他早都盯上我了。
“朱九龄,你简直比我想象得更卑鄙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