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真的不在了,想找件他送的东西带走,也是不易……
忽然间,阿素打了个激灵,思维渐渐清晰起来。当年她刚从冰湖中苏醒,李容渊留给她那只银壶,可不是正是从高昌带回来的,会不会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努力回忆那银壶的样子,阿素依稀记得上面有奔马踏着莲花。而火焰莲花正是祆教常用的纹饰,那竟极有可能便是无名祆祠中的东西。
在车内几乎要跳起来,阿素急命牛车掉头,向丰乐坊的魏王府邸驶去。
若未记错,当年那个银壶她原本叫琥珀绞了当碎银卖钱,谁料琥珀竟整个当了,最后不知什么时候被李容渊赎回来,又叫她在朱雀那儿发现了,如今正收在他们原先住的宅子里。
这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阿素不由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牛车到了丰乐坊时已是后半夜了,阿素急匆匆地叩门,是朱雀来应。
自李容渊登基,她并未入宫,而是留在原先的魏王府中收拾清点。
因李容渊的病势是瞒着人的,朱雀也不知晓,这会见阿素竟不顾宵禁回来了,惊道:“皇后娘娘?”
阿素也顾不得别的,匆忙道:“女史可还记得,当年我有只箱子,压在床底下的,如今在何处。”
见她急切不已,朱雀压着不安道:“娘娘的东西还在房里,陛下说……”
阿素闻言一路快步,到了她住了多年的那间屋子,不管不顾地爬到榻下,用力拖出一个箱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却并不见那只银壶的影子。
巨大的失望攫住了她的心,阿素沉声道:“这里面的东西呢?”
朱雀不知少的是什么,心下一紧,预感到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但还是安慰她道:“娘娘莫急,是丢了什么东西?想想是不是收在别处了。”
阿素怎能不急,她是真的将那银壶藏在这箱子里,怎么如今竟不见了?
心情大起大落,阿素捂着胸口几乎站不住,却听朱雀奇道:“这东西怎么在这?”
说着她捧着个黑黢黢的东西起身,阿素凝神一瞧,正是她要的那只银壶,经久磨砺,早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想来当时她太匆忙,没放好便合了箱盖,致使此物滚落床底。
迫切地接过银壶,阿素用帔子将将它擦得亮起来,望着上面的火焰莲花,抹了把脸道:“可真是太好了。”
见她神情异样,朱雀忍不住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阿素的眸色暗了暗,摇头道:“我不能说。”
她不愿骗朱雀,也不忍她伤心。
见她低着头,似乎心情极悲,朱雀的忧虑到了极点,阿素无法与她解释,只问道:“你可知九哥哥以往去高昌,身边曾带着什么人?
朱雀想了想道:“陛下只在送母归葬时去过一次高昌,因先帝的忌讳,并未大张旗鼓,而是一骑独行。”
这结果实是在阿素意料之内,其实她心里明白,李容渊去到那无名祆祠许愿,也是前世她死之后的事,在这一世根本就还没有发生,她想找这么个人,不过是痴望而已。
但就在阿素愁苦困顿的时候,朱雀却道:“不过娘娘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
她的语气很郑重,阿素讶异道:“怎么?”
朱雀道:“若娘娘想知道陛下在高昌时的事,不如去问姜远之,听陛下说,他们便是在高昌结识的。”
阿素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一时间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姜远之便是她要找的人。
事不宜迟,阿素回宫便以李容渊的名义下了道旨,宣姜远之进宫。
因为阿素并不知道,此前李容渊是如何同姜远之交代的,对于她这个身份不明却手腕非凡的所谓表兄,阿素心中是犹疑和忌惮的。若今日深夜贸然前去,恐被他看出端倪,起了异心便不好了,倒不如将人宣进宫后扣在手中。
待阿素回到紫宸殿,已到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夜。
帷幄之后,李容渊依旧睡着,阿素想要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却发觉他烧得厉害,整个人陷入了昏迷。
往他干裂地嘴唇上沾了些水,得到了细微的回应,这才使阿素稍微安心,叫青窈把孩子们抱过来,她用力地搂着一双儿女,望着殿角的金狻猊吐出细细的烟气,发了好一会呆。
棠蕊不耐道:“那柄剑可拿到了?”
阿素没有答话,而是低头再看一眼怀中的孩子们睡得红扑扑的脸,叫奶娘将他们抱走了,方望向她道:“不仅拿到了剑,其他两样我也都找齐了。”
见棠蕊讶异的样子,阿素示意青窈将那柄剑和银壶都呈上来,棠蕊先是拿起龙胁,仔细查看。之后又抚着银壶上的火焰莲花,久久不语。
最终,她深深呼了口气道:“那我要的人呢?”
这表明,她已认可了这两样东西。
见棠蕊一瞬不转地盯着自己,阿素道:“别急,一会儿就到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宫人入内道:“万年令姜远之已在殿外候旨。”
阿素点了点头,叫青窈将人引进来。
送姜远之进来的是折冲校尉霍东青,这次传旨的事阿素没有让宫官去做,而是唤了元家的部曲。
步入殿中的姜远之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安泰与元子期的身影,不由也有些惊讶。他预感李容渊出了事,却没想到主持大局之人竟是阿素。
其实李容渊的情况他已猜得八八|九九,这会阿素也没打算瞒他,任姜远之走到御榻前,俯身探李容渊的脉搏。
许久后他轻声道:“早知你是个短命鬼,就不和你赌了。”
这会姜远之虽是背向阿素,阿素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得出他声音中复杂的情绪。
然而当姜远之转回身,所有的心事已从他面上隐藏,望着阿素,他看出她必有所谋划,嗤了声道:“如今已是这样了,找我又有何用,给他收尸么?”
棠蕊蹙眉道:“他是谁,说话竟如此恶毒。”
阿素懒得为姜远之分辩,只对棠蕊道:“他就是你要的人。”
这话方令棠蕊正眼瞧向姜远之。而姜远之也从她的打扮上看出了她祆祝的身份,眸中带着止意对阿素道:“我瞧你是病急乱投医,这怪力乱神之事,还是别再碰得好。”
被他看出自己求助棠蕊,阿素本不意外,但她意外的是,姜远之的话里对她似有几分关切,一时有些发楞,接不上话来。
棠蕊却听不得这两人打哑谜,干脆问道:“高昌的无名祆祠,你当真去过?”
此言一出姜远之竟沉默了,但从他的表情上,阿素几乎能肯定,他确实去过。
而且听到无名祆祠四个字,姜远之神情明显有了变化,想来在那处必有非凡经历。
只是他不开口,阿素悬着的心就落不到地上,她要做的事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找错了人,怕是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就在僵持的氛围达到顶点时,棠蕊却道:“不用问了,带上他同我走。”
阿素不知棠蕊为何如此笃定,犹豫了下,却听她催促道:“还愣着干嘛。”说罢拿起那柄剑和银壶,示意阿素跟上。
棠蕊的干脆给了阿素信心,虽是赴死,她心中却是轻松而欢喜的,但还没迈出一步,却被姜远之拦住了。
他自然看出阿素要做傻事,阿素也不想同他解释,见他不走,便激将道:“你怕了?”
姜远之蹙了蹙眉,阿素绕开他径直向外走,心知越是这样他越要跟上,却没想到姜远之竟拽住她的臂膀,一字一句道:“你别傻。”
阿素讶异地望向姜远之,从他面上看到的竟真是隐晦的关切,这令阿素很是不解。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挣脱姜远之道:“一切事情都因我而起,若我死了,能换回九哥哥的命,我愿意。”
姜远之大概也没想到,她要做的事,竟是以命换命。现如今阿素能感觉得出,她的话叫姜远之很是震感。
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阿素道:“你到底走不走?”
姜远之没答,而是望着她好一会道:“你真的,打定主意了?”
阿素没有犹豫地点头,姜远之的神情却叫她看不懂,她一时不知他打得是什么主意,忍不住提醒道:“若能救回九哥哥,你先前的付出,也不算白费。”
她心里是很明白的,姜远之倾尽全力帮李容渊定有所图,前世李容渊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给了他应有的回报。
但听了她的话,姜远之的表情却耐人寻味,他望着阿素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唯利是图的商贾?待价而沽的政客?”
阿素没有回答,但默认就是肯定,姜远之望着她道:“这天下本该是我的,只不过我不愿坐而已。”
忍不住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阿素不耐道:“别磨蹭了,与其在这儿说这些,还不如做点儿有用的事。”
听了她的话,姜远之知道她的决心再无转还,终是道:“这会我倒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爱你。”
阿素的心登时跳了下,想到李容渊,又感到心痛。
她虽懒得理姜远之,却惊讶于他对她的评价。因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一直觉得,姜远之是打骨子里瞧不起她的。
棠蕊等得怒意上涌,讽刺道:“若要诉衷情,也不必选在这会。”
阿素知道她是误会了,也不知怎么解释,却听姜远之嗤道:“急什么,自会去救你那老相好。”
此话一出,阿素惊异地望向棠蕊,连眼睛都忘了眨。
偏姜远之还火上浇油道:“方才见你,我便想起件事,当年景云帝本已许了李容渊出阁开府,为何最终又夺了他的封号。”
这也是阿素心中一直的疑问,不由重复道:“是为何?”
姜远之笑了笑道:“我听说的是,当年景云帝的宠妾虢国夫人与李容渊有私,被景云帝得知,处死了宠妾,又黜落了自己的儿子。”
“若我未猜错,你便是当年那位虢国夫人。”
姜远之确实没猜错,阿素心里乱得很。见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自己,棠蕊淡淡道:“别听他胡言。”说罢径直向外走。
她引的路竟是通往太兴宫北面的冷宫,那里原是李容渊母亲住过的地方,阿素这几日在其间翻阅经书,倒也熟悉。
只是姜远之的话叫她心下乱成一片,只能等了等,待等姜远之走近,阿素与之并排行时嗫嚅问道:“你说的那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见她低声下气的样子,姜远之没由来地顺了气,居高临下瞧她一眼道:李容渊不想让你知道,你自然不会知道,全长安他只瞒你一个人。”
阿素忽然想起,最初李容渊带她入府,阿娘来访时欲言又止的话,说什么前车之鉴,原来竟是指那件事。
回眸见她情绪低落,棠蕊终忍不住道:“你别多心。”
她本不想解释,但现在却不得开口。
不仅阿素屏息凝神,连姜远之也全神贯注,盯着她漂亮的嘴唇,听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然而直到走到太兴宫北面一排矮檐下,推开那扇门扉,棠蕊才道:“我原是,娜纱公主的侍女。”
“公主的名字,在高昌语中是纯洁的意思,因为她一出生便被选为献给祆神的祭品。我从小侍奉在公主身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离开高昌。”
“那是一个炙热的夏天,公主在沙漠中救起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再件普通的小事,却没想到,这却成为了我们高昌覆灭的起源。”
听到这儿,阿素忍不住道:“她救的人,是我阿舅?”
棠蕊冷笑道:“正是你阿舅,那时他西征突厥,却在风暴中迷了路,遇到了天真而不谙世事的公主,为她的美貌折服,将她带回长安,说娶她做自己的妻子。”
后面的事阿素听李容渊讲过,等娜纱到了长安,才发觉对那个自己许下誓言的男人早已有了妻子,甚至还有许多别的女人。她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却无法回头,因为她发觉自己已有了身孕,为了孩子只得留在宫中……
棠蕊的话打断阿素的沉思,阿素听她继续道:“从公主离开后,高昌连年无雨,子民们说,这是祆神对高昌的惩罚。那时的我十分焦急,因为除我以外,没人知道公主的下落。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便下定决心要到长安去寻找公主,我相信她若知道实情,必会随我返回高昌。”
“然而待我真的到了长安,历尽千辛万苦见到公主,等来的却是高昌覆灭的消息。”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公主,她才知道,原来就是她爱的那个男人,以十万铁骑,踏平高昌,一切都无可挽回。”
“公主将一切罪责归结于自己,从此与那个男人了断,最终死在冷宫,而我也发誓,国仇家恨,需要血债血偿。”
姜远之道:“所以你就冒充高氏的侄女入宫,为的是复仇?”
棠蕊冷道:“不过是将计就计。”
“我等了六年,才等到了一个机会。那时长安城中的祆教徒告诉我,高淑妃有孕,为固宠采买民间绝色女子,假以名目送入宫中,我略施小计,竟当真入宫,到了那个男人身边。”
“也就在入宫后我才发现,当年公主死在冷宫,高氏虽不是元凶,也算得上首恶,并且送我入宫的目的也并非只有固宠,而是要借此扳倒李容渊,为自己的儿子夺位铺路。”
姜远之道:“所以你将计就计,与李容渊联手,将高氏的计划告知于他,从此一明一暗,对抗高氏。那为何当年他还是因你之事,被黜落了封号,最终没有封王?”
姜远之的语气出奇地冷静,阿素终于明白,原来先前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激棠蕊说出实情。
果然棠蕊道:“因为,那是皇帝的意思。”
阿素不明道:“难道是阿舅错怪了九哥哥?”
棠蕊摇头道:“你阿舅什么都知道,高氏的心思从没有瞒得过他。”望见阿素不解的神情,她低声道:“也是自那时起,我才知道,他是真心爱着公主,不愿他最爱的儿子卷入宫廷倾轧,想让他做个闲散王,平安顺遂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