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羲明白她就算不承认,经过昨天的事,加上她姓尹,对方也猜得出她的身份,不如大大方方吃他一顿饭。如果推辞或者当场动怒,不是显得她对自己的身世自卑敏感和脆弱了吗?
张昭说:“我邀你吃饭就不能是欣赏和投契吗?”
尹羲暗想自己能装豪爽套路管钟凌,旁人见她武功高当然也会展示“孟尝之风”,这人与她当初是一路货色,也就谁也别瞧不上谁了。
尹羲吃了饱饭,店里还有空房间就住下了,一夜无话不提。
翌日一早,她跟店伙结账时,店伙就说张公子替她结账了。尹羲到了马厩牵马,发现张昭和他的下属随从也正牵了马出来。
张昭果然拥有一匹千里马,全身通体雪白,无一根杂色,身形修长神骏,与普通蒙古马或者中原马不同,正是一匹照夜玉狮子。
尹羲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朝这千里马多看几眼,她的黄马正拄在一旁,一比之下就像是一个又瘦又黄的土包子站在白富美跟前。
尹羲只好大大方方朝他们挥了挥手:“嗨!”
张昭微微一笑:“我们正要赶去金陵,本想当面告辞,却不敢打扰尹姑娘清梦。原来尹姑娘也这么早。”
尹羲并未太过惊讶,因为在此架空时代,金陵也是旧都,先帝时才迁都。第一代英国公是开国功臣,张家在金陵有府邸产业都不奇怪,甚至他们这些旁支子弟在金陵的比在京城的更多。
“我习惯早起。”她在龙泉时习惯日日早起练功,否则武功怎么精进?
张昭又问:“尹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尹羲顿了顿,说:“金陵。”
“刚好同路,不如一道做个伴儿。”
尹羲微笑道:“张兄不是要赶路吗?你骑夜照玉狮子比我这黄马快一倍有余,不同的步调,怎么做伴呢?”
张昭眯了眯眼睛,笑道:“我只是喜欢早一点出发天气凉,这六月的天到了中午可就不适合赶路了。”
尹羲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颔了颔首便径自牵了黄马离开。
尹羲和张昭主仆一路往西北去,张昭的马好,可是他未尽马力,尹羲马乏时,他也停下来休息。
张昭倒说起很多天下的风光,而尹羲这个角色从前去过的地方不是跟着南宫明夫妇就是跟着南柏,她就不愿多说。
她这一年多呆在龙泉苦练武功,也没有出过远门,至多就是与季无咎、管钟凌结拜,可是他们威名太盛,她也不愿借他们炫耀。
张昭说了一会儿后,忽问她是不是想去金陵寻母,尹羲点了点头:“我妈十几年没有见过我,她一定十分想念我,我自该去陪着她。”
张昭又问:“找到你母亲后,你想带她去……去哪里?你不愿白受人好处,那又何以为生?”
尹羲现在是个“大盗”,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事实上,本朝也不得轻易立女户,母亲就算赎身了,仍是贱籍,她不可能跟着她入贱籍。
没有户籍的话,她也不能合法全理的置办不动产,就算江湖势力强大,这一点也仍然存在。尹羲可以依附名剑山庄,可是她不愿意,她也不愿意依附于任何男子的户籍生活。
尹羲从前没有细想这个事,这会儿却不禁思考了起来。
“如果世界没有地方适合我们生存,那只好建立自己的家园……”
“如何建?”
尹羲沉吟了一会儿,说:“先赚钱,再买房子买地,开个公司……商铺。倘若官府认为我不能营业,那我只好占山为王了。”
张昭目光一闪:“你想造反?”
“唉,这是你说的,我没有说过。”
“你怕了?”
“我只是不想麻烦。皇帝也是人,什么天子,都是唬弄百姓的,历史上白痴皇帝可也不少。现在的皇帝不好也不坏,但是三年前他唯一的儿子也死了,现在估计各大旁支宗室蠢蠢欲动。狗咬狗,一嘴毛,我们老百姓吃瓜看戏就好了。”尹羲听他说她怕皇帝,她就偏做出狂生之态点评。
张昭却道:“若是可以选择,好皇帝在位,对百姓不是更好吗?”
“坏皇帝在位时要耗费天下的民力生机,好皇帝在位也一样耗费天下的民力生机。我们东方的《道德经》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西方,就是马可波罗那个西方,他们那的人笃信基督,他们的《圣经》里也有句话:‘凡有的,还要给他,叫他丰足有余;凡没有的,就连他有的,也要取去。’”
这时正是架空明朝时代,所以欧洲一带有很少的人到达过东方,西域商人过来的也不少。张昭虽然不知道《圣经》里的话,倒也听说过西方的世界另有乾坤。
“这跟选个好皇帝有关系吗?”
尹羲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关系才最大的关系!东方的圣人和西方的圣人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人类社会的客观现象和规律,这就像打雷要下雨一样是规律,这个规律,谁当皇帝也改变不了。这决定了王朝兴衰周期不超过三百年,王朝兴时民力生机未被吸尽,民力生机一旦被吸尽则天下大乱。这个民力生机被吸尽的周期不会超过三百年。”
张昭的三观都不由得被触动,这绝对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理论,他不知从何去反驳。
正如尹羲闲谈时提到的今上无子,旁支宗室皆心动一样,他进入江湖的任务就是为了收揽人才和势力为己所用。
武林名门世家串联着各地的豪强地主,这是文臣之外的另一股潜力巨大的势力。江湖群豪比文人更强的是,他们还可组建义军,倘若朝中大臣支持信王,他们最后还有一争之力。
张昭说:“我……好皇帝终究比坏皇帝要好。”
尹羲也不知道第二世时,大家都说尹翔是概世雄主,他尹氏坐享几年江山。心想自己也曾在意这些,对张昭这个古人表示理解。
“随便吧。”
张昭心情复杂,看着她却不死心,本还有所顾忌,现在觉得不必顾忌了。相处了一天发现这是一个什么话都喜欢直说的主,别人忌讳的隐瞒的,她偏偏觉得都不是事儿。
对着这样的怪胎——她足够聪明、武功足够强、性格古怪,她会一眼看穿套路,到时候就反目成仇了,所以套路都是无效的,反而不如直接一点,或许有奇效。
“尹姑娘这样非凡的本事,当年越女为勾践练兵,尹姑娘若遇明主,又何愁没有荣华富贵?到时候,令慈母凭女贵,岂不是好?”
尹羲听到这样的话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不由得嘻嘻一笑。
“张兄这是效命于哪位明主呢?是你们张家遇上明主,还是你个人?张兄下回替主招揽人才时可千万别提勾践了,读过点书的人都知道范蠡评价勾践‘只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事实也是如此。”
张昭不禁瞠目结舌,半晌他才叹道:“我也并非只是为了招揽尹姑娘,而是真的很欣赏姑娘的武功和胆略。倘若姑娘不愿意掺和这些事儿,你我当个好朋友也无妨。”
尹羲只笑了笑,说:“这便好,我还真担心你非要强求不可。你的主公要是比别人好,关键时刻我可以帮个忙,不过认主就算了。你的主公志在为‘君’,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君’若要杀我,我忍不了一掌将他拍扁了,那你眼见到手的从龙之功不就飞了吗?咱们本来可以当朋友,我一认主公,极可能毁了你的前程。”
张昭再次瞠目结舌,他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愚蠢还是他领到的剧本不对,别人就算要拒绝也不会这么张狂。
过了半晌,张昭才道:“尹姑娘当真是百无禁忌。”
尹羲只淡淡一笑,暗想:张昭背后的人是谁呢,居然想招揽她。能当她主公的人得什么样了,得圣人才行吧。
如此,张昭再不敢提招揽她效命一个主公的事。
两人赶了三天的路,抵达了金陵,又是另类的繁华景象。因为是旧都,比之姑苏、无锡、杭州等城更加的宏伟气派。
进城后,尹羲与张昭分别了。尹羲依着一年半之前她以寻母为名离开明霞山庄时听南宫星儿的叙述寻到一个叫“福乐院”的地方一带,在这纵横交错的巷子里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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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母女重逢(14)
“群芳楼”是处于“福乐院”一带有名的青/楼, 青、楼挂牌众多姑娘,江南富贵风流的男子对这儿趋之若鹜。青春易逝,红颜易老, 一代新人换旧人。“群芳楼”除了已挂牌营业的姑娘之外, 还常年培养新的生力军。
尹羲打探到“群芳楼”培养买来的幼女的院子, 这院子占地约有三百来坪,里面是两层楼房, 中间是院子, 外是围墙。
尹羲将马先放在一旁, 纵身跃进围墙, 轻功之妙,落地无声。院子中正练习着走路姿态的小姑娘们和一个教导嬷嬷都发现了她。
她虽穿着男装,却没有掩饰女子身份, 她容颜气质实在太盛, 加上这轻飘飘的身手,令她们怀疑她并非尘世中人,一时之间居然就盯着她看,忘记惊叫。
尹羲因为这是她母亲生活的地方,所以露出一个微笑:“抱歉,打扰了……或许我应该敲一下门。请你们谅解,我职业病, 忘了。”
大侠们常常是有门不走喜欢翻/墙的,似乎不翻/墙就无法显示他们绝佳的轻功。
那位年纪不算大, 可是眼底满是沧桑的中年妇女说:“姑娘来这儿有何贵干?”
这毕竟不是什么正经人呆的地方,像尹羲不乱说话时便像是久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女子,与这腌攒的地方格格不入。
尹羲经历过多少风浪,这会儿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说紧张又不像,说渴望也不算,毕竟她明白她来寻找苦命的母亲于自己来说是一件毫无利益的事。
尹羲总是看透看清这些利益关系,可是最后她仍然会做很多于她个人利益相悖的事,因为她是一个人类,而不是畜牲不如的生物。
她的心有几分颤抖,终于鼓起一口气,说:“敢问这位大娘,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尹昭云的嬷嬷?我……是来找她的,我是她的亲生女儿。”
在场的七八个小女孩和那个嬷嬷都不禁讶异地看着她,忽听一间屋子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
那人身穿蓝色棉布衣裙的女子,两鬓夹着几缕白发,眉目形状极好,可是眼睛并不清澈,眼角长着细纹,可还能辨出她年轻时是一位罕见的美人。
那人怔怔地看着她,尹羲也打量了一下她,只觉有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
那人过了良久,才说:“请姑娘再说一遍,你找谁?”
尹羲见她眼中含着水光,心中了然八/九分,说:“一年半之前,苏灼华带着南宫星儿去了明霞山庄,我方知自己的身世。我总不能赖在别人家,自然要来找我母亲,我想接了母亲一起生活。”
那人眼泪夺眶而出,疾步上前,想要靠近可是竟然有些害怕,唯恐自己身上不干净。
那人泣道:“你长这么大了?我……我十几年没有见过你了,你这傻孩子,你怎么能过来找我呢?”
这妇人正是尹昭云。当年她为了孩子不得不携恩求报,想让苏灼华抱走她,给她找户清白人家收养。宁可孩子永远不知道她,好让孩子长大后不要沦落风尘或者被人看不起。
当初苏灼华抱走她时,只说会给她找一户绝好的人家,尹昭云一点都不知道苏灼华起了报复南宫明和司徒瑶的心思,把尹昭云的女儿当作报复工具。
等到苏灼华将南宫星儿抱回来时,只说是路上捡的,已然没有了父母。苏灼华让尹昭云将南宫星儿当女儿养,尹昭云不敢拒绝。尹昭云那时的病已好了,思念女儿时有另一个孩子做伴也是一种安慰。
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尹昭云求过苏灼华一回,苏灼华不欠她人情了,所以她也不可能在没有筹码的时候求苏灼华第二次。
苏灼华对孩子的感情非常复杂,她并不疼爱孩子,可是每年都来看她。孩子长大一些后,乖巧机灵,拜了苏灼华为师,尹昭云觉得南宫星儿不至于沦落风尘。
可是没有想苏灼华在江湖上惹上厉害的人物,她受伤中毒已深,这时苏灼华发现在死前唯一能给她一丝人间温情的就是南宫星儿。两年前苏灼华见过原主尹羲一面,尹羲却敢嘲讽她是对南宫明单相思的怨妇、疯妇,是司徒瑶的手下败将。
这两相对比,苏灼华就决定让她们恢复原来的位置。尹昭云也是在当时才知道亲生女儿的去处,她不愿意毁了亲生女儿的幸福,可是她也无法阻止养女要恢复身份的合理诉求,毕竟她是无辜的,是为了父母的恩怨遭了罪。
尹昭云一介风尘女子,年纪已然不轻,不过是社会的弄潮儿,人人可以欺负唾弃,她只能随波逐流。她只盼望明霞山庄养了女儿十几年有了感情,可以给女儿一个容身之地。
尹羲看着她,露出一抹笑,说:“我要来找你便来找你,这天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只有想和不想。你已经长了好些白头发了,身体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