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笔后,华婕看着画面上被铅笔细细勾勒的少年五官,高挺的鼻,鼻峰坚毅,一根一根交错着规整生长的剑眉,紧抿着的嘴唇,颌部线条,还有被她一根一根耐心描绘出的短发。
线条或弯曲或削直,每一根上都有粗细、轻重变化,只这个铅笔勾勒的轮廓,就已经展示出了骨骼的硬和皮肉的软,呈现了大部分的素描关系——也已然是个漂亮的让人想要驻足的美少年了。
颊边抹上红色后,苍白的铅笔素描人像一下变得妖冶。
那种诡异的病态更加鲜明,仿佛有一根手指勾动,尖锐的指甲轻划,随时会割断琴弦。
华婕望着这幅半成品,心也跟着被揪住了。
她想再调色继续画下去,可手中笔忽然踟蹰,总觉得任何一种颜色仿佛都会破坏它展现脆弱的那微妙平衡。
她望着沈墨病态的睡颜,抿着唇忽然伸出手指,轻轻触了下他洒在枕上的一缕发梢。
毛茸茸的。
再刚强的少年,再早熟,再强势霸道……他的头发也是软的。
华婕坐回去,提笔染色,用红色、橘色等暖色,勾勒了他面上潮红部分的细节——眼角的暗红,汗湿在光照下的亮色,红潮边浅浅的橘。
又用白霜一点一点的点出毛孔渗汗的晶莹。
接着,她没有补他的肤色,也没去勾画他的面部,而是直接铺洒了各种极端的冷色——
大胆的撞色,细细的叠色,巧妙的留白……将他柔软的、潮湿的短发画的丰富又细致。
然后果断收笔,连同画上勾出的棉被、枕头,都没有再着色。
一幅画就这样结束了。
只染了潮红的面颊和眼尾,和光照下的黑发。
眼尾、面颊的超高完成度,与苍白没有任何着色的面部形成鲜明对比。
色彩层次丰富的短发,在顾全整体和黑色底色的情况下,压榨出了最多可能的颜色和细节,又与松散的只勾勒出线条,用素描调子表达了简单体积的枕巾被褥相冲突。
这是一幅极端不和谐的画,你的所有目光都将落在黑发和红颊上。
它不完整,可在表达上,却又奇妙的完整。
退后一步,你看不到太多细节,只会注意到黑、红的撞色——
莫名的,一种强烈的接近性暗示的冲击性跃然眼底。
从某种层面上看,这是一幅《沈墨生病入睡画像》,可如果不知道这是在画生病中的人。
那这画像什么呢?
像是刚做完羞羞的事后,疲惫倦怠,揣着满足感入睡的美少年。
“……”华婕。
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画的时候,刻意略掉了他额头上放着的小手巾。
因为没有那个帮他物理降温的湿手巾,这幅画就这样变得意味不明了。
华婕抿了抿唇,这幅画的名字太重要了,必须清晰的点出生病不可,不然……
深吸一口气,她皱眉望着这幅画,面颊微微泛红。
对于画画的人来说,有些东西真的是藏都藏不住。
或许不是因为她略去了小手巾才导致这幅画传达的情绪暧昧。
另一种可能是,她下笔时,虽然自己没有发现,但潜意识其实是觉得这样的沈墨,具有强烈的某些方面的吸引力的。
咬住下唇,她叹口气。
如果她身体里住着的不是个成年人的灵魂,这幅画一定会清爽许多吧。
都怪她……懂太多,很难像单纯的高中生一样去思考,去画画了。
“你在那儿长吁短叹什么呢?”躺在床上的少年忽然开口。
华婕被吓的一哆嗦。
她心虚的一下坐直,抬头便对上沈墨如墨般的眸子,心里突突突的跳。
一个成年人,面对个少年人,还是生病中的少年人胡思乱想,真的很羞耻。
她犯错一样拘谨坐着,好半晌才开口道:
“画的不太满意。”
“我看看。”他道。
华婕好想抱起画转身就跑,从此以后再也不出现在沈墨面前。
但她念头才起,少年已经自己支着胳膊坐起身,一扭头就看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画。
“……”沈墨。
少年盯着画看的每一秒钟,华婕的心跳速度都在乘2乘2的狂飙。
“……还没画完。”她有些拘谨道。
“这样挺好的。”他伸手捞过画,看的更仔细了。
华婕竟有种自己没穿衣服被人审视的感觉,心惊肉跳,浑身难受。
别看了别看了!
她快要忍不了了。
2分钟后,沈墨终于结束了对华婕的酷刑。
他将画放回床头柜,点头道:“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如果再继续画,会不会破坏这种生病的气氛?”
“啊……有可能吧。”华婕有点心不在焉道。
“一会儿给老沈看看。”沈墨道。
这时楼下阿姨打来电话,喊他们吃饭。
沈墨在睡衣外面披了件风衣,洗了把脸,上了个厕所才跟华婕一起下楼。
离开卧室时,见华婕一马当先,他回头看了眼床头柜上的画,问道:
“你怎么不拿着画?”
“……”华婕驻足,深吸口气才不情不愿的带上画。
少女转身率先往楼下走,怕沈老师看出什么来,只顾着自己忐忑,没有看到身后少年面上悄悄浮现的笑容,和因生病而泛着红血丝的眼底,清浅的潋滟。
第145章 小手冰凉 死不承认就是……
把画递给沈老师的时候, 华婕想,还好,至少是幅未完成的作品, 也许沈老师因为是成年男性,看不懂母胎solo的倾慕之心呢。
揣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华婕站在楼梯口,仰头看着沈佳儒。
阿姨一边盛汤, 一边探头观望, 忍不住感慨,艺术家面对绘画作品时,吃饭真的是非常不积极啊。
沈佳儒举着这4开大的画板,忍不住叹气道:
“华婕的素描基础打的真的太扎实了。
“如果正规参加艺考的话,速写也可以通过线条的粗细等变化来表达出素描关系了。
“素描的话……全部找对明暗关系、透视关系等, 易如反掌……绝对能拿超高分。”
沈墨坐在桌边, 回头看向父亲举着的画。
因为生病,少年的短发难得的没有梳的一丝不苟, 反而显得慵懒而亲切了许多。
他手臂张开, 看着画上睡梦中的自己, 难免有些脸热。
这样毫无防备的睡颜,连他自己都没见过。
那种看起来竟有些软弱的病怏怏的情态,难免让他这个硬汉感觉不自在。
可一想到,自己睡去的时间里,少女不仅陪着自己, 还一直在偷偷打量他, 专注的描绘他松弛熟睡的样子。
他又觉得心跳怦然,和……奇怪的心满意足。
按常理说,他睡觉, 她在边上偷看,还画了下来,他不应该生气吗?
觉得被冒犯之类的……
眉头微微皱起,他觉得人心还是挺复杂的,不能用常理去推演。
沈佳儒用专业的视角审视过了华婕的勾线,对于一幅透明水彩来说,这个打底铅笔线头画的太深也太完整了。
最后水彩颜料无法盖住这些铅笔线条,又不能上完色了再将铅笔线条擦掉(会破坏画面),那么画完后铅笔线稿压不住,喧宾夺主的从色彩之中透出来,会像染了金发却拥有两条蜡笔小新黑眉的女孩子一样,怪异之中还透着土气。
可是……华婕并不准备将画面画完。
她的完整的甚至像一幅素描画底稿的线条,就是这幅画最重要的一部分。
苍白但饱满的线条,衬的颊上的红晕更令人心惊肉跳。
他抿唇看了一会儿,心里忍不住觉得……这幅画说是描绘的病态中的少年。
但他这个中年人,居然嗅到了冲击力极强的性感味道。
抿着唇,沈佳儒觉得自己作为成人的思想,玷污了这幅凸显青春少年病容娇态的画作。
居然将朋友之间的心疼和关切,读成了奇怪的东西。
转眸对上少女有些忐忑的目光,他努力压下心中所想,不想脏了孩子的心灵和画作,藏起了不合适的猜想和解毒,尽量笑的慈爱和清爽,然后认真道:
“这幅艺术性很强,到这里基本上做到了非常不错的表达。
“以传统认知来看,画是没完成,但以表达和艺术性来审度,它已经是个完成品了。
“一会儿吃完饭,就把它挂到墙上吧。”
“……”华婕愕然望着老师。
啥?
这幅画画的太不隐秘,不得不暴露在沈墨和沈老师面前还不够。
还要挂上墙给钱冲他们几个看,甚至以后画展展出?
公开处刑吗?
沈佳儒见小姑娘眼巴巴看着自己,还以为是他让她饭后再放,她等不及。
只得慈爱一笑,拍拍她头道:
“那行吧,现在就挂上去吧。”
“???!!!”华婕。
“……”华婕。
……
事已成定局,华婕只好泰然处之。
反正,谁要是看出来了,她就一个字: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死不承认就是了。
感冒中的沈墨喝着粥,吃着鸡蛋羹,看着华婕他们喝鸡汤,吃红烧排骨。
“我想吃那个花生豆。”他哑着嗓子,低声道。
“给~”华婕夹了两个花生豆,放到沈墨碗里。
“那个菜花也想吃。”沈墨丧丧的坐在椅子里,挑了下眼皮道。
“蔬菜可以多吃点。”华婕夹了两个花菜到他碗里。
“想喝白开水。”他喝一口粥,觉得还不解渴,转头眼巴巴看向华婕。
“稍等。”华婕放下筷子,跑到厨房兑了杯温水给他。
少年接过,立即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沈佳儒目光从华婕身上收回,斜了儿子一眼,没说什么。
沈墨只吃了半碗粥,半个馒头就有点吃不下去了,实在没什么胃口。
放下筷子,他觉得自己喉咙烫烫的,虽然精神已经比早上好多了,但又有点担心会转为嗓子疼。
抬头看向华婕,他声音哑哑低低,双手虚托着自己的碗,有气无力道:
“我还想再喝一碗冰糖梨汁……”
华婕才要应声,沈佳儒就皱起眉,率先抢话道:
“怎么老使唤别人?!”
自己没长脚没长手吗?就长了一张嘴,支使这儿支使那儿的?
多大个病呢?
不就是个感冒发烧吗?
大小伙子十六岁的人了,还跟个3岁小孩儿似的撒娇?
他的徒弟华婕是给沈墨跑腿的吗?
那双画画的手,是给他端碗夹菜的吗?
华婕和沈墨齐齐被沈佳儒突如其来的话说的一愣,沈墨面上本就因病潮红,此刻刷一下升温,更红的似要滴血了。
少年眼神一暗,手指搓着碗壁,脑海里瞬间浮现无数想要跟沈佳儒大吵一架的词句,句句如刀,字字带毒,仅存的理性压制着他的愤怒、怨气等负面情绪,但眼看着便要压不住,手背青筋都爆了起来。
在沈墨开口爆发前,华婕却率先开了口:
“老师,他在生病呢。”
她不认同的望着沈佳儒,沈墨从小到大都一个人坚强的走过来,那是因为没有人宠他,没有人让他撒娇让他耍赖。
高中时期,大概也是他还能享受一下这种照顾的最后阶段了吧?
现在他还没成年,也只是个还在抽条长身体的少年郎啊,为什么非要逼他坚硬如铁呢?
她倒挺喜欢他在生病时,展露出自己的脆弱和娇气的。
一个人一生都要强撑,那该多累多可怜啊……
站起身,华婕拍了拍沈墨的肩膀,转身出门到房檐下将放在室外降温保鲜的冰糖雪梨抱回屋,盛了一碗给少年。
沈墨转头横了一眼亲爹,淡淡收回视线,转望向华婕,低声道:
“我不想在客厅呆着,我想回房间吃。”
华婕见他要端碗,伸手按住他手腕。
触手烫烫的,她抿了抿唇,微笑着道:
“那走吧,我帮你端过去,你现在没什么力气,万一洒了更难受。”
“嗯。”沈墨扶着椅背站起身,转身走向楼梯。
华婕虚扶了下他,便端着雪梨汁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着如果他踉跄,就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倚靠的准备。
拐上楼梯时,华婕再次转头,朝着沈佳儒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老师你这样严苛是不对的。
“……”沈佳儒无奈回望,眉头深锁。
莫名觉得自己像个臭脸反派,而华婕是那个家庭秩序真正的掌控者,慈爱宽仁……
他挠挠头,自己给华婕抱不平,倒反被华婕驳责了。
这真是……
女大不中留啊。
他也不是不心疼儿子,只是……
华婕本来就是个软乎乎的小姑娘,善良又单纯。
他那个儿子硬邦邦的又自命不凡,这俩人如果将来真的……如此相处,真的能行吗?
她不会被那个逆子拿捏的死死的,狠狠欺负吗?
他真是……白操心啊。
……
沈墨坐在床边,裹着被子捧着冰糖雪梨,自己一勺一勺的吃。
低着头,一声不吭,看着跟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
华婕没忍住,伸手就摸了摸他的头。